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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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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娘一直是个倔强又强悍的女人,个性激烈、言辞精悍。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被丈夫不声不响抛弃了之后,她仍然骄傲地生活着,努力工作。她是S大的研究生毕业,学历比我还高,每次提到这个事,那眼珠子几乎要翻到脸皮背面去了。
她养我到二十,确实辛苦。不过说实话,她完全没有考虑我的想法的习惯。举个例子,我的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就是她老人家学前教育的结果。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是精力旺盛到讨人嫌的时候,每到吃了午饭之后,她一脚踢我到床上,我要是敢发个什么声音,她几巴掌重重扇在我屁股蛋上,我哭累了就睡着了。时间差不多我却起不来的话,也简单,再加几巴掌,我哭累了就爬起来了。
结婚的日子也是老人家定下的。
还有那什么广本奥德塞,电话里跟她一说,她的声音平板板朝我头上一砸了事:“胡闹!”这事就得再议。
出发前,我特地让雨涵给我挑了套够齐整的衣服,专门去剪短了头发,打扮得神清气爽在店里人纵横交错的目光中借走了武植的车。还没出门呢,就听见窃窃的议论,“看不出来他还长个人模样啊。”
我欲哭无泪,在他们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德行啊?
去火车站接娘,是我一生为数不多的心如刀绞的经历。
我一直呆在候车室,看看火车到站了,就伸着脖子向出站口张望。这个也不象,那个也不是。眼见着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干脆坐下来,先点上根烟,再掏手机。
刚按了几个键,后脑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我疼得喊都喊不出来了,心想这次完了,光天化日被人抢劫,还是在身上什么值钱东西都没带的时候,可真是冤到家了。
背后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敲到我脑袋上:“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出息?结婚以后第一眼看见你就是这个德行,我不是要被你气死!”
我弹起来,身还没转过来嘴里已经开始承认错误,“我错了娘!我不应该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欣欣向荣,祖国河山一片大好的情势下,被资产阶级腐化堕落思想玷污,不讲公共道德、不重视自身修养……我辜负了党和人民对我的殷切希望,也对不起您含辛茹苦的培养,我……”
嗓子在我转身看见娘的一刹那被掐住了一样,空空地再发不出声音。
她是刚才在出站口我一眼看见的一个老妇人,穿着灰色的西装外套、黑色直筒裙,还有坡跟的皮鞋。她的身体有点佝偻,头发花白、面色暗淡。
是我娘。
我印象中那一直身材挺拔、眼神凌厉的娘。我早就看见她,却没有认出来。
因为我以为,她没有那么老。
我沉默着。
幸而她笑了,笑得和长久以来一直支持着我的娘一样。“想死了你?才半年不见,老娘都认不出来了?”
我走到娘身边,拎起她简单的行李,“和我一样啊,出入从简。”
她抬头仰着脸看我,脸上是再不掩饰的慈爱。眼里飞扬的神采,还在闪烁——我觉得,为此,我要感谢上帝。
“是你象我啊,臭小子。”
南京的交通就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懂事也能懂点,可是到了不知轻重的时候,打呢犯不上,偏偏就能气得你想抽他又抽不得不知抽谁好最终只能抽自己。
当年我离开家的时候娘曾经对南京做出了相当精辟的形容:把六朝古都的牌子挂在脸上,急着发展,自己东拆西迁弄得晕头转向,最后连一点点底子都糟践得差不多了。这路也是,看看哪里不好走了,就开一条;和别的路岔到一块去了,就架个红灯耀武扬威闪着,也不管人心寒不心寒。在南京打的,司机一概张着嘴乐呵呵听交通广播网里伶牙俐齿几个小姑娘用南京话报路况顺便涮两句这个灰不溜秋的城市,等红灯的时候就翻译成地道的普通话给你听。外地人不明就里只觉得啊,这世界多么美好;啊,这人民多么亲切;到了付帐时才发觉,啊,这计价器是多么能跑……
我握着方向盘,在第六个红灯前坐禅。
旁边的娘闭着眼睛养神,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行,三个小时的火车,应该够呛。当时接懿旨开向火车站的时候我心里就直犯嘀咕,这是和谁过不去呢?单位配了奥迪A8给她,来趟南京还要自己折腾。
“你懂个屁,我马上要退的人了,还不趁早适应适应?”
“你跟我住啊,我那车要买了还不就是伺候你的?”
娘飞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
总算到了家,娘站起来挺挺腰,“什么车啊这,一点也不宽敞,太颠。”
我咬牙点头,心想就这还不够宽敞,武植那么大个头开着,还有我也不算矮,可真委屈。
进门前娘突然掐了掐我的屁股。
“大姐,你干吗?”我吓了一跳,正好跳进开门的雨涵怀里。
“恩,不错,养得还算壮实。”
回头看看老太太,又是容光焕发的样子,和刚才的风尘仆仆判若两人。我揉揉屁股,心里的喜悦一波一波,终于绽放开来。
“我叫上曙光他们,今晚给你接风啊。”
要不怎么说现代科技力量神奇呢,几个电话一打,人就到齐了,席也开了。
赵曙光乖乖来了,还带了点血尔胶囊,哄老太太高兴的。
娘盯着曙光的脸,“呦,小光,谁下那么狠的手,把你脸打成这样?张晓明给你报仇了没?”她伸出一个指头轻轻按了按,曙光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气。
“嘿嘿,有你这样的吗?你不能轻点?”
我是真看不下去了。这位太太从二十多年前就是毛手毛脚的这德行。小时侯就是,不管我是和别人打架还是不小心受了什么伤,她总是要先狠狠骂我一顿,再马马虎虎给包扎一下打发了事,真不知道我是什么好运气顺利长到那么大。
曙光干笑一下,“一个兄弟喝醉酒胡闹的,谁知道他脑子里进了什么水。过去就过去了,我也没跟晓明他们说。”
我只顾搛菜吃,早知道他不会就这么放过我,同样的话他跟雨涵也说过,怕是还要说一阵子。
“年轻人就是没大没小不知道害怕。我看你也不想惹事的人,可别光给别人欺负了。”娘又按了一下,真不晓得她是不是故意的。看她笑得开心,也就由得她了。
“你看着张晓明,现在人模狗样的是不是?当年他打架,那是一个狠,在课堂上能跟王宇澄……就是他一个小哥们,一句话吵起来就抡拳头,气得校长亲自找我抱怨。他也知道怕,回家以后我还没开口,他就抱着我的膝盖号啕大哭,弄得我都……”
“妈!”我不顾一块带鱼刚进了嗓子眼,气急败坏大吼一声,差点没给呛死,只得丢下一桌子哈哈大笑的人,跑到卫生间去抠喉咙。
那根鱼刺插在我小舌头后面的喉咙深处,短短的一截漏在外面。娘拿个跟手腕差不多粗的手电筒插在我嘴里,照得我一阵阵想吐。我和镜子里死鱼一样翻着白眼的自己面面相觑,基本上已经做了英勇就义的准备。
老太太狞笑着,手里的镊子散发着丝丝寒光……
“等一等!”我拼了命挣脱开来,娘压得实在太重,拔了手电冲到卫生间开始呕吐。
刷了牙出来,那刺梗得越发嚣张,我有气无力躺倒在沙发上。雨涵的隐型眼睛刚刚丢了一只,我是肯定不会让自己冒这个险。看看一脸悠闲的娘,还舍不得离开桌子的武植,那边厢和几个小姑娘热火朝天打着电玩的姚飞健……我认命地把目光投向微微笑着的赵曙光。
“就由你来吧,反正我已经吐无可吐了……”
曙光从娘手里接过长柄的镊子,左手拿着手电照向我大张的嘴,我一边想着自己任人宰割的凄惨模样,一边努力把眼向上大翻,以回避他逼近的脸。他也确实够小心,镊子伸到喉咙里也没碰上个什么,换成是娘,东捣西戳一番下来,倒真不知道过后我还能不能说出话来。
他全神贯注半天上下看了半天,用左手手背把我的脸向上托了托。那手冰凉,跟电筒棍似的。
我想着,这也算是我和这小子靠得最近的一次了吧。他的额头很光洁,皮肤也不错,蛮细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很讲究清洁的人,十有八九还会用点什么男士洗面奶之类的东西。
原来我的眼光还是溜到他脸上去了。这也不怪我,天花板总没有人脸好看不是?这小子好歹也算是个帅哥呢。
“好了。”
声音里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这样就好了?一点感觉也没有?
好手艺。
直起身来,赵曙光的手在我唇边蹭了一下。我一惊之下,才发现他是帮我把刚才不经意流下的唾液给擦掉了。
“小光来来,去洗把手,你还给他擦什么擦,脏死了。”娘推着曙光去卫生间,雨涵递了张面巾纸给我,“可真辛苦你了啊,再去漱个口吧。”
我擦擦嘴,“那是。容易吗我?”
娘不屑得很:“小光比你还小两岁呢,怎么就没见你比人家稳重有出息。”
我瘪瘪嘴不说话,去卫生间漱口,看见赵曙光还低着头在洗手。
我可真有点不乐意了。至于吗?洗个手洗得这么投入,嫌我脏就别委屈自己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帮我擦嘴。
就一个水龙头,我也没怎么客气,拿个杯子去接水,屁股一撞把他顶了开去。这一撞才发现这小子有点不对劲,他连眼光都是直的,身子也僵硬着。
“怎么了曙光?发什么呆呢?”
卫生间就这么点大,洗脸池前站着两个大男人,怎么都嫌挤了点。看他神色确实不正常,两手的水一直滴着,也没擦手的意思。
“怎么了曙光?”
他终于回过神来,嘴角牵个笑,“没事。”
“你没跟我说实话。”我皱皱眉头,虽然知道外面人都在,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但是我就是想问个明白,不能留这个事放心上。
赵曙光缓缓抬头,看着我。他那双深沉的眼睛里,光芒闪动,忽而愤怒,忽而后悔,忽而怨恨,忽而又像是有些赞赏。这双眼睛本来如海水般深邃沉静,此刻却似天边的云霞,多姿多采,变幻莫测,这双冷漠的眼睛,竟突然变得有了情感。(这两句是抄古龙的,我承认,实在是写不下去了。我爱古龙……)
“你们掉到里面去了么?”娘在外面不满地喊,“我们把菜吃光了哦?”
我第一次听见自己心里的叹息。
转开脸的一瞬,我看见他眸子里的那色彩,急剧下沉。
一边应着,一边拉着曙光出来,他就任我牵着胳膊。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带鱼再也没有诱惑到我。
从小的时候开始,娘就教导我,鱼刺和鱼肉,一直都是那么紧密的关系。所以我生在水乡,却从来不执著于吃鱼。每每被卡到,要么刻苦地咳它出来,要么大口喝醋,娘是一定要在旁边冷冷训我的。“你敢吃鱼,就要不怕刺。”
我从来不去想那个抛弃了我们母子的失败的人,可是却常常在思考他离开的理由。大伯对我说,一个男人做点什么事情,即使没有理由,他也是要努力找到根据的,就算只为自己。
娘一直是个坚硬的、自行其事、自说自话的女人,这种性格使她对我的培养有一种理想化的倾向,我可以若无其事地说谎,也是她从小培养的结果,只要能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她就不会深究。
和她一起出游,小孩子总是体力好些,可我若是在她游玩累了的时候走回头路到她身边,她是要翻脸打我的。
考试作弊被抓,只要不是我抄袭别人,她就不去责罚。
高二抽烟被她抓到,她说,“不要烧我的钱。想抽,自己赚钱买。”
作文发表,稿费拿到手为她买手套围巾之类,她锁在柜子里多少年都不会都一概不用。每次都奖给我三倍的钱,怎么花掉她都不追问。现在我的稿费,她应该已经三倍不起,却每篇都做评论寄来给我,言辞刻薄,词锋犀利。
年纪大了,也没有再婚的打算。
这样的娘,我其实很爱。
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她才会真正满意。
我这一生,所遇的人都没有恶意,善待我、离开我,或者扶持我、陪伴我。
我只是不知道,要我怎样,他们才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