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记事》鬼不理

8、008 开到荼蘼花事了

　　记忆回到了秀珍阁，晚春的黄昏，她的娘亲正在寝房内小睡，几个小丫鬟婆姨都坐在门口低声闲话。

　　凤无邪知道她们在聊什么。

　　在这帝京中，除了聊些府中的些许琐事，哪个丫鬟模样长得齐整，哪个小厮得了上头的宠，哪个主子赐下来什么珍贵的玩物，甚至是京中小姐贵妇中流行什么发髻，什么妆容，穿什么材质的布匹，都可聊上许久，可除了这些，她们却只爱聊今上的那个妃子得宠，那个妃子又失了宠，她们各自又都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就算是身在丞相府的深宅大院，出不得门去，并不晓得宫廷斗争的事情，也要硬生生的编出一套来。

　　凤无邪才刚刚要满一周岁，却已经知道了她这个时候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今天，她们聊的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丽妃娘娘，那个传闻中她从未逢面的姨母，她生母的表亲，拓拔玢，漠北蒙赛尔的长公主，蒙赛尔老汗王唯一的女儿。

　　在她们的口中，丽妃娘娘的美貌是如同云中仙子般秀美，皇上宠她，为了博取她的欢心，大兴土木在宫中建造云水台，摘星阁，一时间羡煞了众妃的眼。

　　他应该是叫她“阿玢”，在她面前只“你我”相称，恩爱如斯，恍如夫妻。

　　他为了她冷落中宫皇后，两年未曾召皇后侍寝。

　　这么多的他为了她……

　　可是另一个传闻中，这位受尽万千恩宠的丽妃，仿佛不爱笑，尤其是不爱在他的面前笑。

　　然而，这一切都成了旧话。一月之前，丽妃逝世，只留下年方三岁，尚在孩提之际的皇三子殷子华。

　　“听说皇上难过的快要发疯，拔剑就要将三皇子刺死在丽妃娘娘的遗体前。”

　　“别瞎说！”凤无邪生母拓拔倩的丫鬟急急就挡住那多嘴婆姨的口：“大人吩咐过所有人都不能议论此事，夫人身体不好，若闻此噩耗，定是承受不住的。”

　　那婆姨将她的手打开，道：“怕什么，里面都睡着呢！”

　　凤无邪躺在悠车里，婴儿脸上扯出一抹冷笑，这哪里是不让娘亲知道，只怕是生怕她的娘亲不知道呢。

　　那婆姨复又低声问道：“你们可曾见过逍王殿下的面貌？”

　　几个丫鬟痴痴就笑了：“我们这等人哪里见过逍王殿下，不过已经被皇上下令诛杀在王府中了，往后更是不能了。”

　　于是接下来，她们开始讨论起传闻中的逍王是如何如何俊美，讨论之后也只剩感叹，就算逍王真如传闻中那般惊采绝艳，在他们的眼中，他也是个入土之人。

　　真真是黄沙掩没英雄骨，谁家檀郎春梦归。

　　“然后呢然后呢？”

　　“那宫中的三殿下长的真是像极了逍王，才三岁，就被人夸奖为玉人似得，尤其是一双眼睛生的妙极了。”

　　那婆姨在那里夸口奇谈，小丫鬟们自是听的如痴如醉。

　　“话说皇上和逍王同父同母，本是嫡亲兄弟，当年也是兄友弟恭，极为要好了一阵儿。那时候皇上还不是皇上，还是皇子，就和逍王殿下还有我们大人一同去了漠北，本是极为隐蔽的行程，所以身边未派随从，而漠北有一处狼域，名为“万骨枯”，其中地形复杂如同迷宫，皇上、逍王被和咱们大人被困死，后来好似结识了咱们夫人和丽妃娘娘，才得以逃出升天。”那婆姨顿了顿，朝屋里望了望，见不闻人声，才道：“当时丽妃还是公主，夫人还是郡主呢，年轻貌美，还是公主容貌更为出众，难得不被皇上看中，回朝就火急火燎地求先皇求亲。”

　　“啊？那后来如何了？”姑娘们听的更加入迷，就算明明已经知道了结果。

　　“若论起当时皇上和逍王的势力，还是逍王更胜一筹，若论其容貌，逍王更是颇负盛名，逍王儿时便随先皇御驾亲征，恐怕漠北人都对逍王有所耳闻，公主只怕当时属意的是逍王也说不定呢？”

　　忽然，所有的人都噤了声，再谈下去，恐怕就要谈到忌讳的话了，若是被主子们听见，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是好奇心强烈，她们不得不继续听那婆姨讲。

　　“三殿下刚刚出世一年的时候，皇上诛杀了逍王，昔日兄弟情不料两年就断了，真真是一点也没剩下。而逍王离世之后，丽妃娘娘便患了嗽疾，纵然皇上对其万般宠爱，寻医问药也不见好。”

　　“那是为什么？”

　　那婆姨撇撇嘴：“只恐是心病，只又两年，撇下三殿下就去了。”

　　“只可怜那三殿下，长相智慧也同二皇子和五皇子一般，聪敏伶俐的，偏偏不讨皇上的欢心，仿似刚出生的时候，皇上就请了钦天监来瞧，那钦天监就说三殿下是狼王星入世，是个命里带着戾气出生的，不宜宫墙！登时皇上就对三殿下有了隔阂，碍于丽妃也不好发作，至少是爱妃唯一的儿子么。”

　　一众丫鬟仆妇睁大了眼睛，静待下文。

　　“丽妃去了，皇上自然是半分不把这个小皇子放进眼中，随意打发几个嬷嬷伺候在丽妃的故居荷风榭罢了。再者说……咱们大人原是先皇看中的，老祖宗又是吃斋念佛之人，先皇为了让咱们大人入朝为官，竟学了刘备三请诸葛孔明，屈尊就卑请了咱们大人为吏部尚书，而咱们大人扶植了皇上登基，现在更是处于丞相之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论是谁身处高位都是遭人忌惮的，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正是这个道理。”说道这，话锋一转，又道：“丽妃和咱们夫人又是姊妹，那三皇子与咱们凤府少说也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皇上自然不易看中他，这种事也是有的。”

　　正欲再说，院门口忽然进来几个艳衣丽服的丫鬟并着一个华服贵妇，频频婷婷地走了进来。
　　那婆姨连忙闭了嘴。

　　眼前的贵妇正是凤丞相凤远清的侧夫人乔金玉，虽说不是凤家院子里的正经主子，却谁也不能小瞧了她。她的膝下已有一女，正是长了凤无邪一岁，名字唤作凤无忧，眉眼间生的风流标致，别论凤远清这个生父，就是她的姨母当今皇后也是将她放心坎上疼着。拓拔倩已是出身王族，身份清贵，乔金玉的出身却也并不亚于她，虽为乔家庶女，目前却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故而脾性略微骄矜也是有理可循。

　　几个丫鬟连忙向她行礼问安。

　　但见她身穿一身蜜合色的锦缎长裙，肘弯间佩着秋香色勾紫花的沙罗，一双玉手正拖着一鎏金清漆的托盘，上面放着青花瓷盏配着同套的汤匙，黄昏的阳光映射下，更显的她身姿聘婷，艳色照人。乔金玉眼睛扫了扫眼前众人，责问道：“方才听你们在这里瞎编派什么？不在屋里好好伺候主子，跑到门槛边乱嚼舌根子便是凤家的规矩了？”

　　空气中寂静地仿佛只能听到几个人的出气声，半晌乔金玉眼前的房门一开，一个容貌标致穿着素净的丫鬟道：“夫人在屋里睡了，方才才醒，玉主子快进去吧。”此女正是拓拔倩的陪嫁丫鬟，名为芸笙。

　　乔金玉点点头，露出笑，随即淡在唇边，向着旁人说道：“管好你们的嘴巴，若是不喜欢在主子身边伺候，随时打发了你们出去。”见众人都低头不动，又道：“还不干你们各自的活计去！”

　　众人这才讪讪地去了，这正夫人身体抱恙，性情又温婉柔和，白白占了正室的名分，院子里管事的到底是玉主子，任谁也不敢跟她摆了脸色。

　　大家散了，乔金玉这才进了秀珍阁，芸笙也不多话，忙着捧水奉茶，孰料乔金玉也打发她出去了。只留几个丫头在门口候着，将手上的燕窝粥放在八仙桌上，又自己一人去悠车里抱起凤无邪，绕过宽大楠丝木画屏，里面竟是围了好几重曳地的透明纱帐，晚风吹拂下竟如云中雾里。

　　拓拔倩便是歪在床榻上，发髻还稍有蓬乱，只一根羊脂玉簪将头发挽住，身上穿着妃色中衣，倒是十分居家的打扮，不觉奢华，唯觉淡雅。

　　拓拔倩瞧见乔金玉抱着凤无邪掀帐进来，这才起了身，拿着一个弹墨引枕在身后靠着，勉强打起了精神。

　　还未说话，乔金玉先笑道：“瞧这二姑娘，跟姐姐一个眉眼刻出来的，长成了定是个端端的美人。”

　　拓拔倩微笑道：“妹妹若是喜欢无邪，以后有的是机会多加亲近。”

　　乔金玉一愣，走过去将襁褓中的凤无邪递到了拓拔倩的怀中。

　　凤无邪只觉得拓拔倩的怀里温软柔棉，她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指摸在自己的脸蛋上，并不让人觉得丝毫的温暖，反倒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再抬眼看她的容色，一张如同画中印拓下来的脸，狭长的眉毛，如若点漆的眼眸，额前同汉家女子一般贴着银色真珠的花钿，不似漠北粗犷女儿，倒像江南水秀人家。

　　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凤无邪更加明白的知道，她这一世的娘亲要不久于人世了。

　　拓拔倩逗弄了凤无邪一会儿，便抬头说道：“眼看这天色就暗了，难为你还巴巴地过来，真是劳烦妹妹了。”

　　“何来劳烦之说，只不过今日府中忙得紧，还不是咱们大人的寿宴，府里来了不少客人，大人忙着应酬，也无暇看顾姐姐，只叫我来问，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

　　拓拔倩叹道：“也不知怎地，刚一入雷雨天气，身子更是乏的很，怕是好不了了。”

　　乔金玉道：“姐姐如何出这伤感之语？”

　　拓拔倩将眼光从乔金玉的脸上挪到厅中放着的养在翁中的春海棠，眼看夏日将至，春海棠的花瓣也逐渐掉落，拓拔倩似乎也要落下泪来。

　　乔金玉忙道：“怎么好好的，我一来，姐姐便要哭了。”

　　拓拔倩道：“你们只顾瞒着我，我又怎会不知道，玢姐去了，难道我连哭一哭都不成了？”顿了片刻，又强笑说道：“你看花开的再好，总有一日要落的。就像是玢姐姐和逍王殿下便是如此，而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乔金玉的脸色一沉，道：“姐姐莫要这样说，就是看在无邪的面子上，也要将身子养好了，无邪还这么小，又是相府嫡女，将来前途无量，还等着姐姐你亲眼看着她风光出嫁的那一天呢。更何况你还有无缺，这一双璧人老祖宗可不知怎么疼是好了，都当成心肝肉，姐姐也不用多加操心，只管养身子去。”

　　拓拔倩转头无限爱怜地看向凤无邪粉雕玉簇的脸，道：“不用等着我看着她，她将来的日子也是能一眼望得到底的，躲不过是给帝王家做了嫁衣裳，走玢姐姐的老路罢了。”她顿了顿，脸上的表情似乎表示了她的内心极力挣扎了一番，又才说道：“倒是你，难道就不会为无忧好好铺陈铺陈将来？无忧好好的美人胚子，虽说是庶女，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这府中上下谁敢亏待了她？可总是没有嫡女的身份好走，若是你坐了正室，那么无邪和无忧都是你的女儿，日后风光，岂可量也？”

　　乔金玉忙露出了焦急神色，切切道：“妹妹哪里有这样的想头？姐姐这是折煞我么？若是姐姐总是这样说妹妹，妹妹以后哪还敢来秀珍阁半步？”

　　拓拔倩只笑道：“以后什么样子谁知道呢？如今只望你把无邪当亲生女儿便是了。”

　　乔金玉忙答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