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结》无吴雨久

19、水绕陂田竹绕篱（一）

　　在遇见师父之前，我的眼泪似同金玉样珍贵，倔强的仿是比别人多长了一根筋。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酸楚的液体经常莫名地想要夺眶而出，无论我怎么紧紧闭上眼睛，都挡不住它在脸上肆虐成河......
　　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有一个总是红衣似火的妖孽，卧在云烟一片的桃花树上，斜挂宽肩，对我莞尔一笑说：“在这世上足够幸运，才能找到一个人，于他面前可以放任自己的脆弱一览无余，灵儿只是机缘巧合，与那人朝夕相处罢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久到我生命最后的一段岁月，才敢仔细将一些情感看真切。但那夜在茫茫大海上随波逐流的我，并不清楚这些，只知道望着师父皎白的面孔，一时哽咽地说不出话，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泪珠儿像泉涌般往外冒，心里灌满了委屈......
　　然后师父伸出他永远温润如玉的双手，将海面上孤零零飘荡着的我揽进了怀里，那里有着我贪恋一世的温暖，暖干了满脸的泪花......
　　我便窝在那怀里不肯抬头，总觉得如果触碰不到他的体温，一切都会变得不真实，满眼的黑暗更能让我深切感受到它的存在。
　　直到许久之后，我才默默把眼睛睁开，早晨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得一屋子亮堂堂，在深海呆了多日的我用心汲取每一丝暖意，待到转头看见身侧一袭白衣还在熟睡的师父时，原本就如梦似幻的场景，变得更加不现实了......
　　用眼神勾描这面前的颜容，每一次呼吸，呼吸时每一次起伏，起伏时胸口白衣的微微颤动，还有浓睫点缀的好看眉宇，随着深沉的呼气舒展开来......
　　正当我看的出神，羽扇样睫毛紧掩的眼睛倏尔张开，幽深的眸子温柔地映着我小小的五官，恬淡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说：“阿灵醒了。”
　　一时之间忘了言语，只认真地点了点头，还未从这如梦境样的清晨里缓过神。
　　只见师父伸出修长的手抚向我的头，冰玉的手指上还留有被子里的温暖，薄唇轻启说：“阿灵害的为师在岸上好等，三天了，你可知我心里怎番着急？”
　　呀！我在龙宫的床上心灰意冷地躺了三天，师父竟在海面上足足望了我三日......一时不知是愧疚，还是欣喜，但知心里有些东西随着师父的话音，悄悄化开来一片，暖暖的融进了血液里......
　　眼里抑制不住的热泪随着眼角，滑落到玉枕上，晕开一片......
　　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渍，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随为师一起在山下修习些日子可好？”
　　继续用力点头，别说是在山下修习了，即便师父这时问随他一起下黄泉可好，我都会这般卖力地点着头。

　　从那天以后过了月余，师父领着我不知穿过了多少幽街窄巷，白衣如雾笼一般卷过了不知多少的漫漫时光，还有我头上的银铃声，叮铃铃，叮铃铃......一切都缱绻在那美好的时间里，于屋檐巷角之中，随着烟雨氤氲一片......
　　两三年前我的小小愿望也渐渐实现。以往师父捉妖我总是远远躲到一边，师父与人看病抓药，我在旁边看着。
　　现在的我可以为他布好重重的五行八卦阵，可以在他聚精会神收妖时为他护法，可以在他诊脉开方的时候，抓药煎好，可以在人多的时候，为他分忧解困。

　　八月的清河城，就像落在江南烟柳画桥里的雨花石，师父左手撑着二十四骨的青纸伞，右手牵着穿了一身蓝印花罗裙的我，立于重重雨帘之中。青石板的街道浸了一夏的苦雨，城墙脚下几株红药离离，这个我此后生活了半载的地方，从第一眼开始，就美好的这般不染凡尘......
　　青石的街道也不知转了几个弯，踏过了几座廊桥，一路漫无目的盯着这不熟悉的江南小巷，我只晓得随着眼前的白衣，到了哪里都无所谓。
　　师父在一个漆墨的门前停下，恰巧这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位已过耳顺之年的老者，那老先生看见眼前翩然如仙的师父，一瞬惊诧，立即欲要屈身行礼，师父扶上他双肘，示意起身，接着二人一番寒暄，总觉得那位老人似有盈盈的热泪积于眼角，也不知他和师父有着怎样的过往......
　　这便是我日后最喜欢的七爷爷，清河城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什么字号，只知道他九年前孤身一人突然来到城里，开了七芝堂医馆，从此落了户，就都唤他七公。
　　七爷爷和师父是旧交，究竟是怎样的一番际遇能让这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聚到一起，我始终都想不清，但隐约感到，那必有着深深的恩怨纠葛。
　　于是，我俩就在七芝堂落下脚，师父成了医馆的大夫，我就成了每天来回跑腿的小药童。七爷爷虽名为医馆的主人，但却总是对师父毕恭毕敬，对我更是格外娇宠，老人疼孩子的本质一展无遗。
　　从进城开始还不足三日，我便拉着七爷爷将整个清河城吃了个遍儿。从街尾的豆腐花，到斋桥下的白糖糕，到城门口的汤圆子，再到每日定时定点从医馆门口路过吆喝的糖葫芦，就清河城的好吃的，虽我是个过客，却张口就来如数家珍。
　　有一天，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还是忍不住好奇突然问七爷爷：“爷爷这么疼我，那您自己的孙子呢？怎么总是不见他？”
　　“爷爷的孙子早过了贪嘴吃的年纪，想当初我也是牵着他这样满城打转。”一双浑浊的眼睛有着难掩的悲伤，却还藏着悠远的希冀。他必是有家人的，可为什么独身一人在异乡客居，一住竟住了这些年月......
　　我对这个宠我上天的老人，又多了几分别样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是没有家的人，他不能与孙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我不能在自己的爷爷身边承欢膝下，仔细深掩了数年的感情，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彻底泉涌出来,七年前的那个雪夜其实从未在我脑海中淡去颜色，只是习惯了对一切都嬉皮笑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