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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山不容二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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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积沿着山脊跑起来,攥着的风铃子铃铃当当摇出紫的白的虚影,吹在耳边是低低絮语。
“有些祸害,就该早早让别的祸害收拾掉,免得到处祸害不是?”李莫愁说这话时,语气清冷句句着意,长剑随意负在身后,完全展现了一代掌门的宗师气度:“要是哪天祸害到蓉儿头上,本掌门一定先除掉那个祸害,再株连了你这小祸害,然后抱着蓉儿逃之夭夭!怎么样,是不是怕啦?”
那会儿的小积正一心一意扒住李掌门双腿,专心致力于解救李掌门脚板底下踩住的灰扑扑尾巴,只好嗯嗯地应。
也就应下了。
在李掌门的命令下采摘风铃子的时候,被抢了食的蝴蝶气愤愤抖着粉粉嫩嫩的翅膀,停在鼻尖一通猛扇。小积眼泪花一包,张口就是好几个大喷嚏,露出同样粉粉嫩嫩的牙床。
还有可疑的黑乎乎的漏风洞。
从某些方面来说,小翠的确算得上祸害一方。至少小积兴高采烈咬住她第一次用石头变出的馒头,唔嗷一声就崩掉半颗牙。
“怎么这样……”
小翠捧着硬邦邦馒头哭得天昏地暗山云变色,小积可怜巴巴捧着自家碎牙憋住哭腔顺毛安抚。
“刚开始学都,都这样的。你看这山里别的妖精,连馒头样儿都,都变不出来呢。”
“真的?”
成串儿的眼泪变了成颗的往下掉,骨碌碌落在小积光洁皮毛上,再骨碌碌滚到地上。
痒痒的。
小积腾出爪子从小翠怀里拽出条小丝帕,努力踮起后腿帮她擦脸。
“当然啊,你看我现在,连人形都,都变不出来呢。”
帕子轻轻贴在脸颊,绣着的鸳鸯跟着游来游去。
绣得真精致。
是山里妖精们想破脑袋都幻不出的好东西。年轻书生骑着小驴踏踏踏从山里过,帕子掉落在溪水边,被小翠捡起来时,上面的鸳鸯就一直这样游来游去。
头挨着头,颈子偎着颈子。
还有淡淡香。
“山里的东西都是我的,这个也是我的。”帕子覆在脑袋上被耳朵支起老高,似掩非掩狭长一双狐狸眼。自从认识了小积,小翠已逐渐具备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等优良品性。
“是是是,都,都你的。”小积岂甘狐后,如今的口是心非颠倒黑白亦愈发的娴熟了。
一唱一和登时心安理得,叼着帕子欢欢喜喜跑远。
山里的“东西”啊,小积算不算呢?
以前的小积住在很远很远的别的山里,那儿很漂亮,除了好看的小丝帕,什么都有。
还有妈妈。
有一天妈妈把小包袱放到自己背上,告诉自己该是时候去找真正的家。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你不想再走的地方,那儿多半就是你真正的家了。
那时候妈妈这么说,一个字也没记错。一边说,一边好温柔好温柔地拍自己的头。
小积走到天黑也没敢回头。第二天打开小包袱,四颗花不溜秋鸟蛋都送给收留自己一夜的山猫夫妇,新磨好的爪子踩在泥巴地上。
留下的还是软软肉垫印子。
肉垫子吧嗒吧嗒跑过燕子堂前,戏子们一抹吊彩盼着安好盛世,唱他们的霸王穷途;跑过灰瓦白墙,落魄的老夫子摇头晃脑,盼着教出三元及第文曲星;跑过香火缭绕,多少求而不得,闭目一念妄言四大皆空。
等冬天的厚绒毛都褪干净,趴在溪边喝水时才发现自己瘦好多。
离开家这么久,小积第一次哭。
肉爪子就在这时候蹭上脸蛋,沾着溪水清清凉凉:“你,也是狐狸吧?”
扭头,鼻尖尖对准鼻尖尖,近在咫尺狭长一双狐狸眼。
毛色是白白的亮亮的,尾巴是蓬蓬的翘翘的,语气是软软的柔柔的:“有点丑。”
诶?
那会儿的小翠还没有好看的小丝帕,不过,她有爪子呢。
等到满头尘土都洗干净,慢吞吞端住下巴左看右看:“还是丑。”
恍惚记起在书院墙头上打秋风的日子,老夫子揪着稀稀拉拉三寸须,语重心长:“一山,不容二狐(虎)啊。”
这么漂亮的山山水水,都是眼前漂亮狐狸的。
小积很泄气。
可是之前长长的时光里,一直走一直走,肉垫子磨出厚厚茧,感觉不到石头被太阳烤出的烫,感觉不到雪地里冰碴刺刺的凉,也感觉不到嫩草茬子挠在脚心的痒。
脸皮也可以磨厚的。
小翠在褪掉冬天厚绒毛那天,遇见另一只丑兮兮的小狐狸,脏兮兮的打山外来,流氓兮兮地对自己说:“你的皮毛生得真漂亮,我能摸一下吗?”
不想再走了,妈妈。
四处受欺的漂泊生活过惯了,到如今只被小翠欺负,觉得也还不错。
何况小翠不是成心。不过是石头变不了馒头,赤火术失了准头,飞行术歪歪栽栽头撞了头。每到那种时候,小翠总气急败坏的撵,小积总诺诺连声的应,但爪子总像是钉到地上,动也不动。
何况修行之余,小翠最喜欢带着小积满山的窜。草叶子卷起来做成集市里见过的风车样子,绑在尾巴上被山风吹出呼啦啦的响,滚到满身的花瓣红白蓝紫,闹腾犹如鸿蒙未化。
何况还交到了朋友。
山脚下有道观,观里有女道士。
女道士有妻子。
女道士二十岁那年,奉师命上山来收狐妖,与小翠大战三百回。两败俱伤之际被黄姓少女救走,干柴干柴短短数日便定了终生。
收人者,自有人收。
不打不相识。不收妖不打架,山里的天还是太太平平的白了黑,黑了白。
尤其小翠说:“你都比她聪明。”
小积毅然决然和女道士成了好朋友。果然从此以后,小翠再没嫌过自己笨。
女道士变成李掌门的时候,和黄姓少女成了亲。
成亲成亲,成亲是什么?
然后我们就能随时的亲亲亲亲,李掌门一脸陶醉边说边嘟起嘴巴,被新娘子捏住、冷笑、拖走。
然后小积发现过得好好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又像是没那么好。
比如小翠从来没有跟自己抱过亲过。
不过好像也没和别的山妖抱过亲过。
比如小翠总是嫌弃自己修为进境缓慢。
不过别的山妖连让她嫌弃的精力都没有。
……
好多的比如和不过。
老夫子说一山不容二狐,不过小翠和自己,一住已经这么多年。
呵欠连天的李掌门撑着眼皮:二胡?什么二胡?
小积有点明白了,小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骂自己笨的。
气气呼呼转身要走,哎哟一声,尾巴被踩住。
说来说去,不就是喜欢上那祸害了嘛。李掌门挺起胸脯拍了拍——还是平的:听我的,包管那祸害逃不出你掌心。
哪怕都心知肚明逃不出掌心的是堂堂李掌门。
好歹半个过来人。小积这样想,耳朵支得高高。
话不能不听,尾巴不能不要啊。
走着走着,忍不住尾巴抱到胸前。山洼子起起伏伏,是妈妈高高低低的说话。
一直走一直走,去到不想再走的地方。
仿佛小小蝴蝶小小翅膀,还挂在鼻尖上。
却忘记山上的花开得比山下早。单单薄薄浓浓烈烈连成片,和许多年前一个模样,许多年过后,还会是这个模样。
躺在花海边的小翠,毛色白白亮亮,尾巴蓬蓬翘翘,也都是当初情状。
只有丝帕变得又旧又黄。小翠仍然喜欢用它盖住脸睡大觉,老掉的鸳鸯仍然成双的游来游去。
头颈都挨着。
攥着的风铃子有些蔫,有些可怜,比不上生机无垠的简单痛快。
有些东西非要握在手里,是不是也消失的比较快。
蹲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有些懊恼。漂亮尾巴上的花泥小心翼翼挨个拿掉。
刹那天地失色。
没等拿下盖到脸上的丝帕,有什么东西凑拢嘴巴,轻轻挨了一下。
隔不断一丝热。
爪子伸在半空,就此僵住。
回到起起伏伏山洼子里,心悬住,上上下下。
“帕子旧了,不高兴。”
“嗯。”
“要新的。”
“嗯。”
“你去买。”
“嗯。”
“可是你都还变不成人。”
“嗯。”
“你老嗯干什么。不好好修习,我几时才有新帕子?”
“……”
“怎么?”
“嗯。”
“……”
云散月现。
好容易吐纳完毕,举着发麻的爪子,互相搓一搓。
小翠已经换过好几拨睡姿。脑袋顶在窝边边,等到明儿一早,头顶的毛是卷定了。
没来由有些高兴。爬回自己的窝,就在对小翠卷毛的无限遐想里,很快打起了小呼噜。
也没什么不好的。
瘦瘦小小的背影跑在前面,远远地,追不上。和许许多多热闹欢腾擦肩而过,不懂流连。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梦里的小积忽然回头,将来路望了望。
走过那么多地方,是为了驻足到这里。
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