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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六章 分别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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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分别
一
漫长的暑假过去之后,李郁和安芸又回到了已经熟悉的掉渣渣的母校。研究生宿舍的安排是根据专业来分的,因为属于不同的专业,李郁和安芸被分在了不同的宿舍,好在隔得不远。安排好各种杂物之后,安芸第一件事就是大摇大摆地到李郁的宿舍来视察,不客气地把一张两人亲密合影的大照片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以示自己对李郁至高无上的所有权,并在确认每一个舍友都不如自己漂亮可爱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拉着李郁去吃饭。她带着警告意味地说:“我还是很大方的,你可以和别人要好,但是你要记住,最好的那个人一定是、也只能是,我!”
李郁显然很享受安芸的蛮横,笑嘻嘻地一口允诺。的确如此,经过了安芸这么有趣可爱的朋友,其他的女朋友都只能是浮云了。
人人都渴望那个“最”,渴望与别人有一段“最”深入“最”牢固的关系,渴望自己被别人“最”爱、“最”需要。对李郁来说,这个“最”是水中花、镜中月,真实而虚妄,反而格外让人觉得悲哀。
李郁的导师姓张,五十岁左右,妻子在另一个学院教书,夫妻俩关系非常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让人见了就会情不自禁说出“贤伉俪”的那种。大概是导师的榜样做的好,张老师迄今为止收的二十多个研究生中,结婚的大都婚姻和美,没结婚的除了几个年纪比较小的,其余的也都有稳定和谐的男女朋友。安芸的导师姓孟,和张老师相反,他已经离异两次,现有的第三次婚姻也是貌合神离,眼看着又要分崩离析。他的弟子们也都颇有其师之风,已经离异的有三人,家中常年战火不断或者冷战分居的又有几人,尚且在校的几个安芸的师兄师姐,个个或者性格桀骜不驯,或者相貌奇突,都是有名的独行侠。安芸入了师门之后,早早地带着宁乡在各种聚会场所展览一番,力图要从自己开始,打破孟门魔咒。
李郁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沾到一点师门传统的好运气。开学没多久就开始有追求者,但个个都含蓄冷静,李郁稍微态度冷淡一点,他们就连忙撤军,下次再见了大家仍旧客客气气,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到底研究生和本科生不同,年龄大了一点,荷尔蒙水准大幅度降低,面子似乎比激情更重要。李郁曾经很讨厌疯狂而浪漫的男人,现在,她处于一群彬彬有礼的绅士之中,却实在觉得有点惆怅了。
秋天渐深的时候,张老师有一个长沙的学术年会,问李郁几个人谁可以随同去,火车票可以报销一半,住宿自理,吃饭和会议费免交。李郁看了会议通知上的安排,两天会议,两天旅游,地点是凤凰。虽然学生的旅游费用全部自理,她还是马上毫不犹豫地要求参加。
凤凰。周秦给她的那只画着凤凰吊脚楼的鸵鸟蛋,仍旧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她的床头。安芸有好几次作势要把它扔掉,都被李郁拦住了。的确应该扔掉,但是,应该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她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到凤凰去。周秦已经从她的世界中彻底消失,她不讲道理地向往着凤凰。仿佛凤凰是她和周秦之间最后的一点痕迹,她去印证它,然后狠狠地消灭它,彻底地遗弃它。
于是,一切可以好好的归之于虚无。
李郁把鸵鸟蛋放在自己的行李箱里,怕它碎掉,又厚厚地在四周塞了卫生纸。现在她的床头空了那么一块,鸵鸟蛋像是从未存在过。
因为费用的问题,李郁大部分同学都不想去。让李郁没想到的是,同宿舍的女孩伍娟竟然决定去长沙。伍娟也是张老师的学生,从本省另一所大学考过来,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出家庭出身不太好,衣服干干净净,但就是那么替换的几件。开学没多久她就打了好几份工,每天除了上课、图书馆就是在城市里奔波着工作,很少回宿舍。
伍娟不爱说话,一个人的时候看起来还是个挺自然的女孩儿,可是一旦有人找她说话,她马上就变得僵硬紧张,眼神里甚至有掩饰不住的恐惧,虽然是竭力的想要表现热情的姿态,但也足够让和她说话的人不舒服了。时间一长,主动找伍娟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她自己却仿佛很适应这种状态,越发沉默的像个影子。
伍娟平常几乎没什么消费,吃饭也很省,李郁和安芸常去校门口的饭馆打点牙祭,伍娟却一日三餐都在餐厅解决,永恒的是一份菜和一个馒头,连米饭都很少吃,据她自己说是从小习惯了馒头当主食,李郁私下里猜测大概也有馒头更顶饿的缘故。所以伍娟决定去长沙,让大家都有点小吃惊,不过有个伴儿总归是好的,虽说这个伴儿生活在一个李郁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世界中。
作为省会城市,长沙粗粗看起来和J市区别并不大。中国已经进入一个城市大同的世界,各地的传统和风俗正在慢慢被磨灭,最南边的城市,和最北边的城市,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公共厕所,一模一样的商场,一模一样的街道。
听了半个上午的会,李郁已经觉得难以忍受。和大多数学术领域一样,李郁所属的专业也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这个专业的最高委员会,被几个野心和表演欲望特别强烈的男人所分割,每年一度的年会,就是这几个男人表演的绝佳舞台。观众乌压压的有一两百人,特别热情的有几十人,他们认真地观摩着这个领域的游戏规则,暗暗地计算着上升的道路和阶梯,期望着有一天能够进入权力的核心层。
最高委员会的副会长是个衣冠楚楚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负责主持会议,端正地坐在舞台左侧的桌子旁。他的表情严肃神圣,犹如古代主持祭天仪式的大祭司,然而李郁的眼睛不小心溜到了他坐的桌子下面,那黑色的做工精良的西裤下面,露出了一截让人感觉很怀旧的左右两侧各有着两条白色竖杠杠的藏蓝色秋裤。
李郁不由得噗嗤一笑。左右俱向她投来俨然的目光,李郁连忙知罪地低下头。
好不容易等到了中间的茶点时间,李郁迫不及待的地冲出来,倒了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吃一块抹茶味道的小点心。有人走上来打招呼,李郁以为遇到了熟人,仔细看,却并不认识,是一个带着眼镜、清秀挺拔的男生。男生自我介绍叫陈劲松,在北京一所大学读研,是最后一年了。陈劲松问了李郁的导师,赞其学问做的好。礼尚往来,李郁也问了他导师的尊姓大名,正是那秋裤的主人。李郁又忍不住噗嗤一笑。诧异的是,陈劲松并不问她为何发笑,只是微笑着看着她,搞的李郁十分不好意思,连忙严肃起来。谈了一会儿不咸不淡的客气话,陈劲松忽然说:“李郁,你不喜欢开会是吧?看你很不耐烦。”李郁没想到自己早就被观察,脸色一红。陈劲松又问:“你喜欢做学问吗?”李郁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她来说,选择读研不过是为了暂时把丈夫、婴儿、尿布远远推开。做学问?那更是遥远的事。于是她淡淡的回应说:“如果将来不得不做学问,那也只是谋生。”
铃声响了,会议继续,李郁和陈劲松一起走回会议厅,才发现他就坐在自己的侧后方,怪不得看得出她早就不耐烦。
第一天的会议终结,李郁的耐心完全耗尽。第二天一早她就借了本地做服务的研究生的自行车,一个人在长沙的大街小巷游来逛去。张老师到了会上也是如鱼得水,忙于和各种新老朋友叙旧聊天,根本顾不上自己带的学生,再说了,反正有好学生伍娟在一丝不苟地听会,还恨不得一个字儿不漏地记笔记呢。
李郁特别喜欢淹没在一个城市的感觉,完全的陌生,彻底的被放逐。人群一片一片地流过,对她而言,就像是潮汐,像是白云。
会议时间表上写的晚七点集合,大家一起坐夜车去凤凰,李郁赶回去的时候是六点半,宾馆前已经停了几个大巴送大家去火车站。李郁忙忙地带了自己的行李下来,刚走到大巴跟前,一双手接过行李,轻松地把它塞到了行李舱里。李郁抬头一看,是陈劲松,他着急地说:“你怎么才来?跑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找不到。”李郁连忙道歉,道歉完才回过神来,仿佛自己并没有向他汇报行程的义务。
自从发现世界上有耳塞这个圣物之后,李郁就喜欢上了在火车上睡觉。即听不到此伏彼起的呼噜声,又可以享受到摇篮的感觉。在梦中,那轻微的哐当当、哐当当的声音,像是一段又一段的音符,清澈而忧伤。一点又一点,她在接近她的凤凰,虽然没有周秦在那里等待。
一觉醒来,火车快要到站了。李郁连忙赶到洗手间去洗刷,拿起牙刷才发现没有带牙膏,正懊丧的时候,陈劲松像天使一样出现在眼前,拿着一管救命的牙膏。李郁连声说谢谢,正要接过来的时候,陈劲松却已经自然地拿过她的牙刷,把牙膏挤好在上面。
李郁有点吃惊,她不声不响地接过牙刷低头刷牙,心里却有点怪怪的感觉。
也许,他喜欢她?
李郁很久没有人追求了,王迪不算,如果个体能够自追,王迪肯定不会费这个事儿去找别人。
但她不愿意在凤凰重新开始一段恋爱。
这是她给自己画下一个句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