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迹途》风溯君

5、*三*

　　左迹在发出第一声时就明白自己的声带复原了。就仿佛从未失去过一般。他听到自己说：“我将被怎么处置？”他的声音通过还原率近乎百分之百的传声器从胚胎缸顶部发出，使在场的两人都呆住了。邦宜猛地扭过脖子，这个动作让他闪了神经，但还是没阻止他从喉咙之吐出一句：“这不是真的……”

　　斯蓝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颤抖不稳。他开口哽咽了好几下似乎才控制住自己。他几乎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将要……将你带到那维特群岛……哪里不属于研究所的控、控制范围……”斯蓝不认为他能听懂，但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作为一个核心工作人员，他曾参与对亚人类机体的复原工作。这具身体的双手——仅次于大脑的复杂构造正是他一丝不苟精心雕琢而成的。他为此花费了六十年的时间。但看到这具躯体诞生的那一刻，脊柱开始制造血液，心脏开始跳动。他无法形容他有多么美。亚人类有着不同于他们紫色血液的鲜红血液。他们的皮肤白皙柔嫩，即使是黑种人的肤色也有着正人类无法比拟的柔软优美。这一具亚人类的机体，无疑是所有实验体重最出色的。他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超过了任何亚人类。他所拥有的黑发，褐色的虹膜，纯粹得难以想象。他的嘴唇浅色，柔软，五官精巧到了令人赞叹的地步，而配上他显得极为纤细修长而又比一般的亚人类实验体更有结实有力的体态，毫无悬念地成了所有实验体中最受欢迎的一具。然而所有的优点都不及他的大脑来得分量重。

　　他的研究表明，这个亚人类的大脑是所有实验体中最复杂而高端的。他们破解他简直像在攀登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

　　事实上，左迹即使在原来的世界，也是极其出色的。他来自东方，但他的太奶奶却是西方英国人。这种稀薄的血缘在他之前的长辈中都没有得到传承，只到了他这一代，却爆发了。他的哥哥拥有碧绿的双眼，他的姐姐是金色的头发，而他继承的是白皙到透明的肤色。这肤色还原费了研究者们很大力气。

　　亚人类们的这些特质使得他们得到了“精灵”的称呼。斯蓝从未想到过有一天那双眼睛睁开会给这具身体带来多大的改变。但斯蓝却不得不承认，那双眼睛睁开的刹那，他根本不能呼吸。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跟亚人类对话的人。

　　“你能保证我不受伤害么？”左迹再一次开口问道。斯蓝恢复了清醒。左迹冷静而条理分明的语言告诉他这个生物所拥有的智慧绝不亚于他。

　　“我发誓，”斯蓝严肃地说，“我不会让他们改动你的任何一条基因链，一条也不允许！”左迹看着这个“正人类”，略微沉思了一会儿。接着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什么，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这是对于拥有相同研究原则的同行的尊敬。他清楚自己此刻对于这些主宰世界的物种来说是怎样的身份。他庆幸自己被这个家伙带出来了。从他的话中左迹分析出自己原本要面对的是什么。

　　斯蓝似乎被他的笑容震住了，一会儿才慌忙凑近，带着极度激动兴奋的语气说：“我叫斯蓝，斯蓝因爱斯。这是我的伙计邦宜。”邦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这一天。他竟然和一个传说中的远古的已经灭绝的生物对话了！那种奇特而恍惚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度不真实。

　　“我叫左迹。也许你们已经替我编过号了。”左迹简短说道。然后他问出了他最大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他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你们是怎么弄醒我的？”

　　斯蓝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太过复杂庞大了。他要怎么向这个远古的智慧生物解释他们几千年的努力，从那个近乎荒诞的猜想开始？几万研究者的毕生贡献，他们几百年的生命都花费在使这些精灵复活的浩大工程上，而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神迹般的突破——相隔了几十亿年的两种文明的第一次对话，竟然就在这艘小飞舰上有两个人及一个金属架子见证了。

　　“几亿年前我们在的古废墟中找到了你们——‘亚人类’的纪录，于是所有联盟的研究者都开始研究几十亿年前的文明。破解你们的文明花了我们很长时间，直到万年前挖掘出你们的残骸，我们才确定亚人类的存在。而你和其他的人体，是在一座残存的研究塔里找到的。先人们估计那是遗落的文明所留下的遗迹，他们搜寻了所有的角落，获得了数十个冰封起来的损坏程度不一的大脑……”

　　左迹点头。他们的研究塔恐怕是那时最后毁灭的。高端的技术外壳和自动防御装置能在即使是那种情况下也瞬间冰冻一切在内生物的躯体。一切都是为了生存的一线希望。虽然制造时谁都明白，如果这座研究塔遭受了那样大的毁灭，那么在外界也不会有更高智慧的人类，有能力来使里面的人类最优良的基因复活。

　　可是这奇迹却真正发生在了左迹身上。他听到了自己是如何被保存起来，依照基因片段中的记忆通过细胞组织培养被一点点还原。这是一项不可思议的工程，但——没有什么比技术更使他感兴趣了。哪怕是自己逃脱了那场万世浩劫幸存在亿万年之后。

　　“我们不一样。”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斯蓝。斯蓝的双目中投射出热切的光芒。

　　“是的！我们不一样！”斯蓝兴奋得快疯了，“我们拥有三百至五百年以上的寿命，我们身体的构造虽然由碳占主要结构，但我们只需要极少的氧气，你知道，大气中这种气体的分量太少了……”

　　左迹惊讶地听着他所说的一切。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他所知的世界中，所有的生物都依赖碳骨架生存，氧气铸就了高等生物，而面对这个世界，他简直无知得像一个孩子。

　　“我们的‘氧气’是氮气，你瞧，这个地方的植物少得可怜，氮气倒是很充足……

　　“我们的适应力非常强，你应该能看出，我们拥有不同的形态。这些额外的功能助长了我们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

　　飞行舰的速度达到了三百六十七公里每小时的时候，胚胎缸上显示着左迹的身体构造已经达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阶段。就在他的复生快要完全实现时，飞舰猛地震动了一下，不光是飞舰的警报，连胚胎缸的警报也拉响了。

　　“该死，我们被发现了！他们要强行破坏飞舰！”邦宜瞪大了眼睛，一拳砸在了玻璃上。飞行舰猛然旋转了二百七十度，呈梭形向前冲去。一阵仿佛是子弹击中舰舱的声音炸响起来，震得机身猛烈摇晃。胚胎缸是一种极为精密的仪器，保存条件十分苛刻，而此刻遭遇这样的攻击已使它的二级警报急促鸣叫起来。斯蓝铁青着脸调整着舱内环境，不断调校着稳定系统。左迹也明白此刻不宜打扰，只是下意识地盯住了胚胎缸顶端的语言转换系统。

　　“趴下！”随着邦宜猛一声大叫，一阵巨大的力量轰然掀掉了飞行舰半个顶，如果不是邦宜技术精湛，整个飞舰没准会毁于这种恐怖的力量之下。“混蛋，他们动用了离子炮！”邦宜猛一拉手柄，舰身立刻倾斜，一排子弹射在了距离胚胎缸仅半米的铁皮上。左迹从那透光的铁皮孔洞中穿过厚实的金属板看到了外面的情况。有将近十六架大型机舰紧紧尾随着他们，炮口中发出幽蓝的光。邦宜猛地转过来，和斯蓝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在用一种左迹所不熟知的方式交流。然后斯蓝铁青着脸，揪住了他身上的保险带。

　　又一阵轰击声响起，令人心悸的不是他们的飞舰在狂轰滥炸下被摧毁了一个发动机，而是夹杂在那一阵轰鸣声中的一个清脆的破裂声：“啪！”

　　“——胚胎缸碎了！”邦宜和斯蓝惊恐地看着那蓝色珍贵的胚胎液如洪水决堤一般从胚胎缸中涌出，而追击者还丝毫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他们可能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可能造成多大的损失。斯蓝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想要堵住缺口，可显然这太不现实。胚胎液已所剩无几，脆弱的胚胎缸甚至连警报也停止，完全终止了机能的运行。左迹只是镇静地看着，偶尔有几颗子弹落在他的身边，但他并没有露出慌张的神色。他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动，哪怕现在他的手脚都已经有一些力气了。

　　“快！”邦宜再次急迫地大叫了一声，斯蓝这一次同样没有犹豫，他将损坏的胚胎缸的开口用力撞开，将已失了效的密码锁扔到一边，伏下身来抱起了左迹。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的动作仍是小心翼翼。左迹在他的怀里就像个刚出生的脆弱婴儿，任何一点儿伤害都会对他造成巨大的损害。所幸他头上的胚胎液罩还没有破，那起码能支撑他们到达目的地。“我想或许你能给我一件外套。”当斯蓝听到这个声音时，简直惊讶得不敢置信。他看到左迹手里竟拿着那个语言转换器，连接线甚至海插在他的大脑皮层的语言中枢中！“我想它应该有些用处。”左迹摆弄着那个他不看设计稿就将其完整拆卸下来的高端设备——仅次于胚胎缸的技术产物。

　　“别问我怎么做到的。如果我再没有一件外套我的皮肤会过分失水。”这是实话。飞舰的速度太快了，亚人类的皮肤不像正人类。他们皮肤的保湿能力无法承受这样的高速——在掀掉了舱顶不断刮进飞行舰喷出的强风的情况下。斯蓝的确没有再问什么，他快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那件对他来说都嫌大的人造皮风衣将左迹全身都包裹在了里面。左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不正常的跳动频率，也察觉到了斯蓝颤抖的双手。斯蓝最后和邦宜作了一次无声的交流，带着左迹突然从打开的迫降门中跳了下去！

　　左迹从未玩过蹦极之类的游戏，这一次却让他尝试到了从没有过的惊险体验。他们在空中自由落体！没有任何缓冲物，没有任何能接住他们的东西！按照左迹的理解，接下去他刚获得的生命又会立刻失去，然而另一种期盼逐渐占据了他的脑海：斯蓝这个人类的另一个品种该不会……

　　事实证明正人类的身体强度完全超越了左迹的想象。斯蓝落地时的力量足足使落地点那个荒无人烟的区域的地面陷下去两个浅坑。他的双腿大腿与小腿之间几乎重叠，又如同弹簧一般慢慢起身。左迹在近乎窒息之中惊讶地睁大了眼。这样大的速度之下，地面完全不可能只留下这样的痕迹！“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有些喘息，惊诧地勉强将笨重的胚胎液罩转动一下，让自己的脸望向斯蓝。开始狂奔的斯蓝听到了这样孩子气的问话，怔了一怔，然后笑了。左迹立刻扭过了头，脸上有些尴尬。“这里的地面经过特殊处理。”斯蓝言简意赅地回答道，“我们用来铺设路面的材料必须足够承受三千米高空飞行舰撞击掉落产生的冲量。至于如果你问的是我——我可没有那样大的能耐，我的鞋子是特制的，落地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注意到，它能缓冲。”他在奔跑中朝左迹笑了笑。左迹想要看看他的鞋，但他明白这不是时候。

　　他很疑惑为什么他们一路跑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而且这里的房子破旧的可怕。邦宜为他们挑选了一个迫降的好地点——太容易隐蔽了。“这里是酸雾区，很少有人会在这里。我们必须快点离开了，我说不准你能坚持到什么程度。”斯蓝又加快了速度，开始有规律地气喘了。但左迹始终没有发现他出汗。他不再试图打扰他，只是拉紧了风衣，将自己的双脚藏得更严实。他实在不想自己就这么被腐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