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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荣氏夫人1 ...

  •   这话来得过于突然,我在一旁听着,不由一时愣住了,脑海里霎那间蹦出无数疑问,张口刚想询问,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她认识额娘?为什么额娘从未和我提起过?
      我记得额娘曾经说过的,她娘家本来人丁就不旺,又因为姥爷姥姥过世的早,兄弟姐妹死的死,去的去,一个个的都散了,自打额娘千里迢迢嫁来京城之后便断了联系,从前小时候玩的好的邻居友人更是再没有了来往,所以我长这么大,从来也没见过额娘那一边儿的亲戚,此时此刻,冷不丁突然冒出来个陌生人,听她方才言语里的意思,似乎对我额娘还颇为熟悉,怎能叫我不心生疑惑,惊讶起来呢……
      是非之地遇见是非之人,不管怎的,终需小心提防才好……
      那贵妇人转过脸来,见我一脸防备的瞧着她,却也并不怪道,依旧笑眯眯的,牵起我重新往炕上坐下,一手习惯性的拨数着念珠,一手拉着我的手,轻轻搓揉着,满脸疼爱的,又略微有些感慨的开口说道:“毕竟是嫡亲骨肉,不但容貌身形仿佛相似,就连神态动作也有六七分的相像,想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额娘的时候,她也和你这么样儿的,像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猫儿似的,只是呼呼叫唤张着爪子提防着我,怎么也不肯亲近。”
      我暗暗吃惊她的言语,更没料到竟被她一口说中了心事,面上不由微微羞臊泛红起来,不禁脱口而出道:“您说您认识芳儿的额娘,可您又是从何得知芳儿的身份的呢?”
      我问的唐突,贵妇人却仿佛并不在意,依旧怜爱的看着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傻孩子,你瞧瞧,这是什么?”
      我定睛一瞧,心“咯噔”一声往下一沉,原来她手中拿着的,却是那封额娘给我的家信,只见原先素白的信笺被暗褐色的血迹点点沾污,许是我在背负皂衣人的时候,被他染上的。
      心头刚刚一松,紧跟着又陡然一紧,这厢还来不及多作惋惜,另有一份不安转眼笼上了心间,这封乃是家信,从头到尾皆是额娘对我的私房话儿,并没有一处标明了我们的身份出处,而这贵妇人仅凭这一封家信就能判断出写信人的身份,显然,她是认出了信上头额娘的笔迹。
      隔了十几年没见,还能从笔迹上认出是谁,那么也就是说,这贵妇人和额娘的关系,乃是非同一般的亲近了!
      想到这里,思绪却也无法推进了,我抬起头望向贵妇人,只见她依旧极慈爱的看着我,神情坦荡无私,却隐隐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苦楚萦绕眉间,见我抬头看她,略含苦涩的笑了一笑,轻声说道:“人心隔肚皮,人言不可轻信,也难为你小小年纪,就已如此懂得人际之道了,若是我家的姑娘能有你这一半的聪明,我这把老骨头也就能放心了……”
      说到这里,她仿佛自失一般的,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扶了扶发髻,扭过脸来正视着我,说道:“孩儿啊,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感觉她的目光温暖而慈祥,然而声音虽然柔和,却带着一点苦涩的无奈,仿佛嘴里含了一口黄连似的,在空旷的屋子里缓缓响起:“说出来你也别怕,我就是御封诰命、建州女真镶黄旗下,当朝太子少保鳌拜的正室嫡福晋,瓜儿佳荣氏!”
      随着她的话语声落,我只觉胸口“砰”的一下,登时裂开了一道缝儿,眼前慢慢泛起一片了模糊,耳朵嗡嗡作响似有回声,扰得自己微微发晕,连意识也渐渐恍惚起来,仿佛是把她的话听清楚了,又仿佛根本没听清,又是想要相信,又分明不敢去信,思绪一片混乱之中,只知道自己强撑着脖颈抬起了头,拿眼睛望向她,明明满心是惊,是怕,是想躲闪的冲动,身子却仿佛僵住了一般,丝毫不得动弹!
      怎么会,她怎么会是老贼鳌拜的福晋!
      我怎么竟然,是被老贼的福晋救下了一条性命!
      她,她又怎么会认识额娘,额娘又为何会与她相识!
      也许是我此刻的情绪过于激动,也许是我的表情掩饰不住心情,原本搭在炕桌上的手臂克制不住的往回一抽,直将手硬生生的从那荣氏夫人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另一只手藏在身后,不由自主地紧紧攥成了拳头。
      眼见我如此举动,那荣氏夫人却仿佛并不在意,只是瞧着我,目光中渐渐带起一片伤感,低头瞧了瞧手中一直拨落着的念珠,几分无奈几分憔悴的叹了口气,朗声说道:“也怪不得孩子你这般抵触,现如今连我自己个儿都烦我这个身份,若是天底下有后悔药能买来吃,我定是要吃它个九九八十一粒,把我,和那不知死活的老东西的干系,抹他个干干净净才好……”
      说话间,神情越发黯淡下来,两眼望向窗外,悠悠吐字道:“不过孩子你放心,我虽是他的福晋,却绝没有掺合进他那起子大逆不道的污糟事儿里去,这一次能在这里救下了你,也实在是老天爷的旨意……”
      转眼瞧着我,惨然一笑:“那一天见你背着个血糊拉拉的汉子在庙门口昏了过去,我本是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门在外谁还不遇上个难事儿,这才救了你两人进庙养伤,原先只想伤养好了就送你们走的,却不曾想替你换衣裳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你怀里揣着的这一封信,见了上头的笔迹,这才知道原来你竟是故交之女……”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若是寻常小家小户的,此时好容易彼此相见了,该是有多少快活说不尽的,然而咱们娘们儿,明明是该笑该闹该抱头痛哭一场去的,却因为他们男人家捣鼓出的那些事儿,就只能这么着硬撅撅的挺着,彼此盯着猜着,心里想着,‘她还指不定怎么想着害我呢’,把当年那许多亲的热的,一起子都变成了生的冷的,眼看着,竟是连一辈子的亲戚也做不成了……”
      说着说着,一滴清泪顺着她的鼻翼缓缓淌了下来,拿帕子去擦,却是越擦越流,擦也擦不尽的……
      也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经历的种种,也许是因为我已习惯了人心的不可捉摸,对于言辞,更是不敢轻信,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的眼里虽然看见了她的伤感,我的心里也明白感觉到了她的诚意,我的理智却始终不敢叫我放松下来,耳朵里听着她的话语,身子始终直挺挺的坐在炕沿边儿,攥着拳头,仿佛是只遭遇危难的小兽似的,全身的精气儿都集中在一口气儿上,没能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经被偏见蒙蔽,只知道此时面对着的,乃是老贼的福晋,阴谋乱政的当事之人……
      我一直都还记得,在那一刻,荣氏夫人擦去了泪痕,迎着阳光,默默抬起了头来,在金黄色的光束中,她的容貌普通,肤色暗淡,牙齿不够整齐,发鬓间也藏不住丝丝苍老的白发,并不能说是美的,然而她的神态,却足以能叫人忘记了她平凡的容貌,而只为她脸上的安详和平静所吸引,感觉她就仿佛是一湾池水似的,虽然宁静,虽然波澜不惊,却在无声处蕴含着一份力量,使她能将花瓣、灰尘、石子、落叶之类种种绝不融洽的东西变得融洽起来,生动起来,随着涟漪的荡漾,直到都在她的宁静中被定格成为一幅画卷,绝不华丽,绝不张扬,却独有一番,叫人折服的神韵。
      在这一刻,哪怕我真是一只利齿的小兽,也会为慑于她的气度,不敢不安静下来。
      只听她平复了语气,将泪意重新压制了回去,依旧一手拨数着念珠,含着笑接着向下说道:“孩儿啊你是不知道,想来你额娘也不会同你说的,当年我娘家,和你姥爷家乃是世交,两家的老人是拜把子的好兄弟,家里的孩子从小只当是嫡亲兄妹似的那么的来往,亲热的不分你我,后来长大了,你家姥爷就随着当年的多铎王爷往南边打仗,而娘家做主将我许配了那个……老东西,可他要带兵打仗无处安家,所以我还是住在自己娘家这里,一去就是十几年没有音信,我在家里守着门口日盼夜盼,好容易盼到咱们八旗子弟打进了京城,爱新觉罗家的做了皇帝,就在我终于盼到了那老东西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回来,要带我进京城做诰命夫人的前一年,我遇见了你家额娘……”
      额娘,我的心跟着一抽!
      “说起来也真是缘分,那时候在省京,天气生冷生冷的,那雪厚的,一腿踩下去能没过膝盖磕儿,本来人手就不够,可那年头兵荒马乱的,壮丁都给送上前线去了,家里的人手就更不够用了,我们几个守在家里的小姑奶奶,只能套上套鞋穿上雪衣,自己出来扫雪了。”
      “孩儿你别看我现在是不中用了,当年那体格,可是上得马拉得弓的,抡得那竹扫帚跟车轮似的,扫着扫着,身上就热了,解开雪衣丢在墙角,接着就要一路扫下去,那知道刚一回头,却瞧见我那雪衣,正被一只手拽着,正顺着墙缝儿边的一个狗洞,往里一点点儿拖进去……”
      “依着我那时的脾气,眼瞧见有人偷我的衣裳,火苗儿‘噌’的就冒上来了,一把丢下笤帚朝墙边儿追过去了,后面几个姐妹都来帮我,大家一齐拽着雪衣往外拖,墙那头那只手也不肯松开,死扯着衣裳就是不松手,两伙儿人就跟拔河似的这么僵了半晌,我猛一发力,另一边儿再也支持不住,被我连衣裳带人,一把扯了过来……”
      “那时候我还想呀,管保是哪个大胆的小毛贼,下雪冻的受不了了,这才想要偷我的衣裳穿,哪曾想一群人围上来一瞧,只见扯出来的竟是个十好几岁的大姑娘,虽然又脏又臭,一身破衣烂衫的,长的却是眉清目秀有鼻子有眼儿的,细一看哪,就跟年画上的观音娘娘似的……”
      “要是个小贼,我兴许还能下手打两下教训教训,可眼见是这么一个齐齐整整的大姑娘家,我倒一时没主意了,周围姐妹几个也楞住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只是瞧着,我后来实在没辙,只能开口问她打哪儿来,叫什么名字,可是寻不着家了……”
      “可是任凭我说干了口水,那姑娘蜷坐在地上,只是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了我,瞪的跟两颗大山枣儿似的,手里死死攥着我的雪衣,我开始还以为她是哑巴,后来才知道,她那是听不懂咱们的话……”
      “折腾了半天,我是一点儿辙也没有了,又见她生的这副好模样的,若是放着不管,只怕是要给人伢子拍去卖了糟蹋了的,心中不由一软,于是和姐妹几个上来拉她,想带进家里,先给她一碗热饭吃了再说……”
      “哪知道我们刚要动手去拉,她就仿佛是个小豹子似的,呼的一下张开嘴,吭哧一口咬在了我的手背上,登时鲜血直流,姐妹几个吓得都不敢上前,我被她咬的倒楞了,再反应过来时忍不住火窜起来,那时候年轻,哪里想得到人家那是吓坏了,只知道一把上前揪住了她的脖领子,发力就往家门口拖,一路上她叫的那个惨呀,好像我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好容易弄进了家门,打发几个强壮的老妈子去替她拾掇干净,我这里给自己上药,有一个汉军籍的老妈子听得懂她的话,过来悄悄对我说了才知道,原来这姑娘是打南边儿来的,为的是寻她的阿玛,汉人管着叫爹的,好像是她的阿玛当年南下打仗时遇上了她的额娘,两个人就瞒着老人私定了终身,后来她额娘怀了身孕,她阿玛的队伍也要开走了,两个人只能约定日后等孩子生下来,告诉她阿玛是谁,老家在那里,也好寻到盛京一家团聚,没曾想这一别便是永诀,她额娘生下她来之后就得病死了,她额娘的家里人怕丑,不愿养她,她一个人靠着奶娘抚养长大,到十三岁那年奶娘也不行了,临死告诉了她她的身世,这才一个女孩子家孤苦伶仃的,一路走着北上来寻她的亲生阿玛来……”
      “我听得不住擦泪,一家大小都跟着掉眼泪,那曾想这姑娘的身世,竟然跟故事里说的似的那么可怜,想来她必定是饿极冷极了,才想偷我的衣裳换饭吃,难为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竟能够千里迢迢从南边儿一个人走着来盛京,这一路上的苦难啊,该是多叫人疼的呀……”
      “想到这里,我可是打心底里喜欢上了这姑娘,就索性把她留在了家里,也好慢慢替她寻亲不是。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爱拉着她一起,一块儿做针线,一快儿踢毽子,慢慢的她也不怕我了,也开始慢慢跟我学说国语了,她也真有个机灵劲儿的,不过大半年的工夫,已经能够用国语和我说家常话了,这么一来,我,连我们一家大小,都越发疼爱这姑娘了,进进出出,直把她当一家人看待……”
      “后来我慢慢问了出来,原来这姑娘有个汉人名字叫小玉,是她额娘给起的,还有个她阿玛给起的满族名字叫布尔玛,她奶娘临死时交给她一把匕首,说是当年她阿玛留给她认亲用的信物……”
      “我要过那把匕首一瞧,唬得什么似的,赶紧带着小玉去见阿玛,拿匕首给他看了,他老人家也吓了一跳,原来那匕首上用国语端端正正刻着姓氏和族徽,正中央显见的一个名字‘博穆勒”!原来隔壁家那个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哈哈珠子’(意为混帐小子),他就是小玉的嫡亲阿玛……”
      “本以为有了这信物就皆大欢喜了,我这边兴头头的就要带着小玉上门认亲,没曾想阿玛先把我拦住了,他说你若是博穆勒的福晋,在家里苦苦等了丈夫这么多年,没等来丈夫,却等来一个他和汉族女人生的孩子,你心里可是愿不愿意,你又该怎么对待这个来路不明不白的女孩子呢……”
      “我一想也对,就把话和小玉说了,她虽然也哭,却并不胡闹,我知道她是懂事儿的孩子,心里必定是信服了的,这才稍稍安点儿心下来,一面打发家人往南方去寻博穆勒,一面带着礼物往隔壁多跑了几趟,借着说闲话,也好探探人家的口风……”
      “本以为人心肉长,天底下的女人都该同情小玉这没娘的孩子的,可我真是想得简单,哪知道那家的福晋实在太难缠,礼物就照收,口风就咬得死死的,一点儿话缝儿也不给,好几次话都凑到嘴边了,却被她一句‘我可是打正门口拿大红花轿抬进来的福晋,男人在外面打仗,我就得替祖先守好这个家,他馋嘴猫儿似的在外头种下的野种儿,咱们虽嘴上不说,心里可是一清二楚!那起子狐媚子似的南蛮子,不干不净,天知道能养出什么□□胚子来,我可不能叫人家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就把我的话硬生生给堵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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