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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妙人儿2 ...

  •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又或许是因为我实在是饿慌了,连吃了几口都不知道吃的是些什么,好容易慢慢咀嚼时才知道,原来是这盘是道素炒面筋,配着菜椒和上一点儿麻油的香气,吃起来很是顺口,另一盘是煮干丝,虽没有荤汤,却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干丝化在口中只觉鲜美非常,另外还有用薄芡勾的甚是匀稠的一大碗海米香菇豆腐羹,加上满满一碗喷香的白米饭,有汤有菜吃的甚是惬意,待好容易吃饱放下了筷子,才发现筷子旁边还放着一方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巾把儿,显是用热水烫过,此时摸在手里,还能微微觉得出几许余温来。
      一面打开手巾把儿,心里一面暗暗起疑,这手巾上隐隐带着些檀香的气味,且甘香持久,还微微夹着些柑橘的芳醇气息,比家里常用来供奉的那一种却也不差什么,因其价格不菲,京城中也只有勋贵人家才能用得起。
      于此贫瘠之地,竟会有如此精致的礼佛檀香,看来这家主母的身份,必是贵不可及的。
      一旁边曹氏笑得粉面含春,嘴里只把好听话说个不停:“奴婢学厨的日子也算不浅,从没有如今日这般有成就的,往常伺候我家主母吃饭只好略动一动,挟几筷子就放下了,今日看着姑娘吃的这般香甜,想来奴婢做的菜肴还不算太难吃吧。”
      我吃得打嗝,又被她打趣,不免羞臊起来,又见曹氏一双小脚站在地下难免劳累,所以上前拉起她来,一定要往床榻上劝,见她执意不肯,于是也不强求,却仍坚持的按着她,往桌边长凳上坐了下去。
      曹氏口中连称不敢,身子却已往长凳边儿上找了过去,想来也是得势惯了,见我目不转睛的观瞧着她,却丝毫不觉拘束,一味仰着脸儿,嘴角微微含笑,仿佛心无旁骥似的,又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张口说道:“奴婢见姑娘方才那副做派,想来是把奴婢当成歹人了吧,呵呵,其实奴婢进来之前也跟我家主母正说来着。奴婢当时是说啊,‘您瞧瞧,人家出门在外遇上了难处,咱们施以援手倾力相助,这本来是件积德的好事,怎么您反倒把人家给锁了起来呢?’姑娘您猜我家主母怎么说的”说着话,冲我极俏皮的扬了扬眉,“她老人家说啊,‘现如今外面世道不太平,人家一个姑娘家家,大黑夜里背进个一身是血男子,若是被咱家庵里那些糊涂姑子瞧见了,还指不定招来多少闲话的呢!并不为锁,只为了护一个名节周全,料想人家是能够体谅的。’姑娘您也知道的,如今那起子出家人的嘴巴,哪有一点儿吃斋念佛的德行,贞洁烈女能说成□□□□,英雄好汉能说成混混流氓,哼,京城宅门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倒有一大半这些姑子传开去的!偏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有自己个儿上着点儿心,还有就是求姑娘不要误会喽……”
      她一口京片子说得蹦脆爽利,话里话外又分析得头头是道,叫人听着就舒服,我见她一番话虽说得在情在理,却也并不敢全信,暗忖片刻之后,接言答道:“是芳儿小肚鸡肠,误会了娘子和尊长的美意,实在惭愧的很,还请娘子麻烦通传引见,好叫芳儿当面拜谢尊长救命之恩才好。”
      曹氏听我这话,一时反倒收敛了笑容,面露难色,再开口时,连声调也低了下去:“奴婢还请姑娘见谅,并非是奴婢推托,实在是我家主母此时身子有恙,不方便见外人,您若是有什么话,就由奴婢代为转达可好?”
      我想了想,此地情势不明,她家主母不愿相见,恐怕是另有隐情,于是开口问道:“既是恩人有恙,芳儿也不便多做叨扰,烦请娘子代芳芳问候就是了。”见曹氏点头,接着问道:“方才听娘子的话语,似乎这里是贵府的家庙所在?”
      曹氏又点点头,接言答道:“回姑娘的话,这里的确是我家的家庙,诨名叫做‘饭颗寺’,只因前些日子主母常闹噩梦夜夜不得好睡,起卦看时说是今年生肖忌讳命冲太岁,需暂避三个月,亲戚人等一概不能见,否则怕是会有大祸临头,所以主母这才带了奴婢几个离京,来这里吃斋静养。”
      我接着又问当日获救之事,才知道两日之前,她家主母清晨早起散步,刚打开山门,就看见我一身是血倒在门前的台阶上,背上还背着一个伤势严重的皂衣人,她家主母生来信佛最是良善,见我二人有难,登时起了恻隐之心,赶紧叫人救进庵堂来,并委派本庵主持了了师太亲自为皂衣人医治,更有甚者,她家主母见我年纪尚轻品貌不蠢,心中不由的生出喜爱,便亲自张罗为我梳洗沐浴,那一袭丝袍,便是她家主母亲手挑选出来为我换上的。
      曹氏说的流利,我却听的越发疑惑,心说那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即便她家主母当真如曹氏所说那般良善,也不该随随便便将如此一套华贵的旗袍给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换上呀,更何况此地匪乱成灾,我又一身是血怀揣利刃,她家主母乃是京城贵胄之家见多识广,怎会不对我们起疑,更何况这一庵的姑子丫头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智女流,若引进来的是个强盗响马,岂不是有性命之虞吗!
      越想心绪越乱,听曹氏脆滴滴娇声还在说个不停,不由烦躁起来,一抬手往怀中摸去,却不曾想竟摸了个空,先前贴身收藏着的额娘的家信,此时寻不见了!
      心头一惊,不自觉又往怀中探去,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还是没有家信的踪影,不由皱起眉头,见对面曹氏一时止住了话语,瞪大眼睛正瞧着我,只能收回手来,抹了抹衣袍上的褶子,掩饰着说道:“方才想起一桩小事,一时失态,还请娘子莫要见怪。”
      我以为她骄纵惯了的人,被我无礼相待,必定是会恼怒起来的,却不曾想那曹氏不但不怒,反而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全开了。站起身来一步上前轻轻挽住了我,极妩媚、极可人意的轻声说道:“奴婢斗胆揣测姑娘的心事,怕是在担心与姑娘同来的那位壮士了吧?”
      我听她这话不由愣了一愣,自觉面上一红,知道她是误会了,却也不好挑明,只能将错就错,小声说道:“当日和芳儿同来的那位男子,也是芳儿的一位救命恩公,不知他此时可还安好?”
      说到皂衣人,曹氏不由轻声笑了笑,低头想了想方才回道:“回姑娘的话,那位壮士现在已无大碍了。只不过他伤势过重,又大都伤在骨头,所以暂时还不能行动,姑且安置在后院将养着。姑娘您有什么不明白的,此处乃是间庵舍,虽说比丘尼不分男女,出家人也不忌世俗礼仪,却终究还是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所以家母特意挑选了几个机灵的小厮前去照料,虽不及丫头细致,想来也不会有多大错处,还请姑娘安心……”
      她说的仿佛知疼知暖,我却觉着怎么那么别扭劲的,好像我和那皂衣人倒是一对儿私奔的小情人儿似的,然而眼下多说无益,只能替皂衣人连声道谢,曹氏笑得越发声脆了“别看奴婢如今上了几分年纪,当年可是也曾年轻过的,姑娘花朵一般的人物,想来必是少不了许多狂蜂浪蝶花边萦绕的……”
      唉,什么花朵一般,听曹氏这话,不由得一丝苦涩涌上心头,虽有嬷嬷的回春妙手,可是我当日毁容成那副模样,便是如今医好了,岂有不留下许多疤痕来的?我只求以后出门不要吓坏了人家,又那里说起的什么花边萦绕!
      曹氏见我黯然,一时反而愣住了,以为我是说多了话有些疲倦上来,只能刹住了满口的蜜语甜言,换了个语气柔声说道:“奴婢就是话多嘴碎,又见和姑娘投缘,不免多说了几句,还请姑娘不要见怪才好。方才奴婢见姑娘起来还未梳妆,不如就叫奴婢伺候着姑娘,为您梳一梳头可好?”
      我的确有些疲乏了,便也不多推辞,由着曹氏拨亮了油灯,引着我往床铺的一侧坐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制的包裹,摆在我膝上摊开,只见是一全套的手镜,牙梳,香粉盒,胭脂膏,还有眉笔花露水等等梳妆用品一应俱全,且件件都是镶花鎏金,陈着堇色的包裹皮,在灯光下尤其显得珠光熠熠,贵重非常。
      曹氏伸手从其中挑出一柄巴掌大小的手镜,交在我手里,我只觉眼前流光一闪,原来不是铜镜,竟是西洋舶来的玻璃宝镜(因为当时中国人还没有掌握玻璃的制作技术,所以玻璃在熙朝时极为罕见,价值等同于黄金宝石,而且因为玻璃运输不方便,常常被当时的人们认为是有价无市的宝贝。)在灯火下如水银般发亮,据说能照的人纤毫不差。
      我看得既稀奇,又惊奇,翻来覆去只瞧的新奇,曹氏一边打散我的发辫,一边笑着说道:“镜子是用来照的,为何姑娘只肯拿来把玩呢?”
      我被她说得心头一活,不由生出了好奇,也想瞧瞧疤褪之后自己的容貌,于是坐直身子凑着火光,打心里鼓气股子勇气,一抬眼,飞快地朝镜子里瞟了过去。
      这一瞧不要紧,惊得我差一点摔了手中的宝镜,急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去,心中只是不信,又忍不住想要再看个清楚,曹氏见我的举动,不由怪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自己的模样也不敢认了呢?”
      自己的模样,那真的是我自己的模样吗,天!我曾夜夜噩梦担忧的容貌,曾被玉淇耻笑的容貌,曾死死挡住不叫龙广海瞧见的容貌,此时亲眼瞧见了,竟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因为此时出现在镜子的脸孔,是一张只可用“美丽”来形容的脸。
      我从前也是好看的,只是多少带着孩儿的圆嘟嘟的稚气,虽然家里人无不称赞我有灵秀之气,但自己心里也明白,哪怕秀色再添几分,也是绝对算不上美的。
      而此时镜子里的人儿,却是绝对的美丽,虽然还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脸,却仿佛是吐丝儿硬茧的毛虫,经历了风侵苦雨,穿越过往昔时光,终于在春日里卸下了一身丑陋的外壳儿,扬起绚丽的翅膀,在黑暗中,熠熠生光……
      身背后曹氏一边轻轻为我梳着头发,一边轻声说道:“当日见姑娘穿这一身黑衣裳,满脸满身都是血,嘴唇手心煞白煞白的,气色那叫一个差呀,瞧着就叫人心疼,可就算是那样的狼狈,姑娘的模样却还是像个白玉雕成的这么一个人儿似的,谁见了都夸,说是有这样的品貌,绝不能够是个平头百姓的……”
      她的话音虽然响在耳畔,我却好像是个饵坠儿似的,被股子无名的力量陡然拔起,往空中一扬,一抛,紧跟着“啪”一声直直坠入水中,眼看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沉了下去,渐渐连她的声音,连同周遭一切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
      后来很多次,当我凭镜照影的时候,我都会反复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恢复容貌是件好事,为什么着这一刻不觉着欢喜,反而如此迷惘了呢?
      镜中人思量许久,只能苦笑着对我说,或许是因为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其实我的心情,谁又能说的清呢……
      就在那一刻,我感觉这是上天对于我的又一场考验,先是将我好像只陶土瓶一般,粉粉打碎,叫我彻底绝望,叫我痛不欲生,再将血肉骨胳重新搓揉,填进炉膛架上焚烧,非得经历过那许多如烈火焚身一般的悲欢离合,世情冷暖,肝肠寸断,流血流泪之后,才将我从炙热和黑暗里取出来,以一件瓷器的姿态,陈着华美的外衣,点缀起妖娆的珠宝,重新摆在了人们的面前,并骄傲的说道:你们瞧,这才是我想要的作品,白皙的仿佛象牙,乌黑的仿佛檀木,鲜红的有如血液一样,你们瞧,这,才是赫舍里芳芳……
      然而我,根本不想知道这些,我只是深深的明白,在这一刻,当自己看着镜子里这张陌生的脸,默默地,感觉命运伸出手来,从背后推着我,渐渐离天上越来越近,而离人间,却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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