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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玉淇4 ...

  •   话一边说出口,一边自己也被它撕扯的鲜血淋漓,泪珠儿只是不听使唤的落在面纱上面,蛰得满脸的疮口,隐隐又疼痛起来。
      听我这一句话,玉淇也仿佛清醒了过来,两眼依旧直直盯视着我,眼神之间却比起先多了一些活气儿,见我落泪,又仿佛心头微动,眼中的活气儿更浓了一些,却终究没有更进一层,只是兀自僵直着身躯,从上向下俯视着我,待了一会儿,也开口说道:“前几日得知芳儿身染重病,心中着实挂念,恰巧今日随驾来热河木兰打围,趁着有空,特意才过来探视芳儿。”
      他竟是连嗓音也变得不同了,从前是那么的倔强质朴,而如今,却是这般的深沉内敛,不可亲近。
      泪珠还在面颊上肆意攀爬,听他一句话说完,心儿却猛的向下一沉,反倒一时忘记了眼前的伤痛,随驾?可是那个人也来热河了吗,此时早过了狩猎时节,他为何偏要选在这个辰光来这儿打围场?
      还有,玉淇原不过是六品武官,怎么会摊得上这随驾围猎的优差?
      想到此处,不由抬头凝视着他,忙强打起精神对答道:“有劳表哥惦记着了,芳儿不胜惶恐。只是芳儿隐约记得,表哥原领善捕营副管带职,怎么短短一年未见,竟已够资格随驾出行了呢?”
      玉淇神色纹丝未变,听我如此发问,毫不犹豫便接言答道:“芳儿有所不知,三个月前蒙穆里玛大人提拔,我现已是特许上书房行走,御赐黄马褂,内廷四品带刀侍卫了,贴身守护君父安全,此番热河秋郊打围,自然是要随驾前来的了。”
      此言一出,由不得我大惊失色,满眶的泪水也一下止住了,穆里玛,那可是鳌拜的同胞兄弟,铁杆儿的逆臣啊,得他的提携作了内廷侍卫,如此说来,玉淇你,竟是已背离了亲族故旧,投靠犯上作乱的乱党一族了吗!
      不会的,必定不会的,玉淇你当年曾说过的,平生的志向便是如你阿玛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以血肉之躯报销朝廷,宁可畅快淋漓醉卧沙场,也决不苟延残喘庸碌一世。记得那时你说这番话时,我还假意嗔怪道,你去建功立业,可叫姑母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呢?那时你还腆着脸说,若是明日就要挥旌出师,今日一准备下花红彩礼,吹吹打打接了个像芳儿这般的好女子过去,从此有她和额娘做伴儿,便再不怕会寂寞了。
      玉淇,那时说出的话,如今你可是,一概都忘记了吗?
      不会的,玉淇的本心,又会有谁,比我来的更为清楚呢。
      想到此处,急忙定睛瞧向玉淇,只见他依旧绷紧了身子,两眼紧紧盯着我的脸,仿佛已将我看穿了一般,几不可察觉的,自嘴角,轻轻滑过一丝冷笑。
      不待我开口,他已自接着说道:“此事确也突然了一些,不过芳儿也不必过分吃惊。常言道学的屠龙术,卖与帝王家,我钮钴禄玉淇一身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硬本事,正想找个趟得开的地方大展拳脚,如今有幸得穆里玛大人赏识,能穿上这御赐的黄马褂效力御前,飞黄腾达加官进爵便指日可待,不也正是应了当日我在阿玛灵前立下的誓言吗?玉淇能有今日的成就,芳儿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头,总该替我高兴才是啊。”
      说这番话时,玉淇的神色虽然平静,眉宇间却有欣欣喜色,尽是掩饰不住的欢腾气色,看得我不禁心头一颤,哼,什么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头,就算你如今对我,只肯念一层手足亲情,那么对君国天下,你钮钴禄玉淇可是担当得起这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心头越发苦涩,不由发声苦笑道:“呵呵,替你高兴?请问喜从何来,想表兄当日一身傲骨铮铮,原不是肯为五斗米折腰之人,怎么一年不见,竟也如此不堪,要来发这田舍翁之喜?”
      实指望此言一出,能逼出玉淇一点真心话来,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依旧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冷笑着朗声说道:“哼,芳儿久居深闺,官场里的那些龌龊事儿又有多少不曾知道的。想我钮钴禄玉淇,自十三岁参军至今,已足足六个年头了,论起兵法布阵,我是烂熟于胸信手拈来,论起马上骑射,我手中的一柄铁枪无人可挡,两军阵前取贼寇首级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当年御前献艺之时,也曾得当今圣上亲口称赞,单说起这一身的硬功夫,全京师有何人不知谁人不晓。”
      “可是,每每遭遇升迁,压在我前头的却都是那些高官门生纨绔子弟,一个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尽是眠花宿柳好吃懒做之徒!芳儿你可知道,每次当我向那些个无能无赖之辈行礼问安的时候,真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舌头嚼碎了咽下去!哼!想我堂堂七尺男儿,不屑以裙带人情博功名,与其一辈子被那起子松包软蛋骑在头上,还不如一刀一剑,给自己辟出一条血路来的干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承蒙穆里玛大人慧眼识人,一力举荐我登上了这个天子近臣的位子,我能有今时今日的风光,凭的乃是自己的一身真本事,来的正派干净,怎么就不值得芳儿今日,向我道一声恭喜呢?”
      “玉淇你……”听他这一番道理说得冠冕堂皇,我竟一时被话鲠住了似的,吐不出又咽不下,直难受的涨红了面皮,暗暗攥拳捶了捶胸口,只觉满腔愤懑的难受,偏一时又找不出话来质问于他,于烦扰间略一低头,恰好瞧见他腰间配着的那块白玉璧,心头不觉一软,陡然间便疲乏了上来,仿佛一下子耗尽了心气似的,不想再做纠缠,于是暗自放缓了语气,打眼角勉强挤出一些笑纹,一边走开几步,一边冲着玉淇轻声说道:
      “芳儿一介小女子,妄议朝政已属不该,更何况是这些个内幕文章。表哥今日既是有心赶来探病的,就莫要再提这些惹人头痛的事儿了,何不容芳儿亲手为表哥煮一碗好奶茶,咱们也好坐下来叙叙旧?”
      面上虽挂着笑,心头却委实觉着不安,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当场,眼巴巴看着玉淇,一心盼望着他能和当年那般,一听说我要亲手为他煮奶茶,面上立刻便会挂满了的,那种温暖快活的笑容。
      可是啊,等了盼了,好久,满心怀着的期望,始终还是,眼睁睁落成了空,眼前这个玉淇,依旧还是那般不动声色的,冷漠的,无声的,用那种窥探怀疑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我,看得我心头发寒,看得我心口绞痛,看得我恨不能一把拉住了他,亲口问他,芳儿依然是从前的那个芳儿,可为什么,玉淇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玉淇了呢?
      可是,我又怎么能问得出口,他看着我时的那种眼神,如此凌厉,如此深邃,仿佛眼里看的不是芳儿,而是个,完全不曾认知过的,从未倾心相待过的,从未以璧相赠的,陌生人了。
      犹自不肯放弃,强压下心口伤痛接着说道:“记得表哥当日最爱喝芳儿煮的奶茶了,尤其是加了桂花糖的那一种,记得有一次就因为喝的太多,撑的连晚饭也吃不下了,又不好意思当面明说,只能上桌勉强咬了一口馍馍就说饱了,吓的姑太太只当你是发病,一个劲儿的要请太医进来问诊呢,芳儿还记得那个时候……”
      那时候,够多美好啊,仿佛每天都活在天上似的,不知道人心世情,不知道责任取舍,不会想得到今时今日,你我竟会近在眼前,却又如远在天边这般疏远陌生……
      “芳儿!别再说了!”晴天霹雳般的一声断喝,吓得我通身一颤,登时收回心神,抬头朝他望去,不由大惊失色,只见玉淇的那一双血丝充盈的眸子里,陡然间杀机大盛,激的五官生生扭曲移位,一时竟如修罗厉鬼般狰狞可怖,仿佛恨不能将我登时扼杀了似的,满手骨节捏得脆响,却在眼看就要发作之时,怒气陡然收敛,如大潮退却般转眼重归平静,定身玉立气不长出,仿佛什么事儿也未发生过一般,两眼沉沉盯着我许久,才又开口说道:“芳儿亲手煮的奶茶,只怕从今往后,玉淇是再也无福消受的了。”
      整个人还沉陷在方才的恐惧之中,全身兀自战栗不已,口中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般,连自己听上去都觉着陌生,“表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玉淇打鼻中冷笑了一声,偏过脸去看也不看我一眼,眼角微微渗着泪光,神情间却满是不屑:“事已如此,芳儿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心口像是被他的羞辱剜去了一块似的,一下子空落落的没了主张,泪珠挟着委屈在喉头打转,恨不能大声哭喊出来,可心智依旧被早已养成的,隐忍克制的习惯根深蒂固的役使着,挣扎了许久,终是不能放肆了去,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平静的说道:“表哥既是有话,就请当面讲清,总好过如此夹枪带棒的,反倒叫芳儿误会了表哥的意思……”
      他却依旧是看也不看我的,微微侧过身去:“芳儿你是真明白也好,装糊涂也好,我也不愿多做计较。至于从前的那些事儿,我大多已经记不清了,既然如今你我都已长大成人,年幼时的荒唐故事,就当是做了场梦,劝芳儿以后不必再提了吧……”
      做了场梦?年幼无知?怎么从前那些耳鬓厮磨、倾心相守的日子,如今在你眼里,竟已不过是一场荒唐故事了吗?
      玉淇啊玉淇,你口口声声说是来探病,那为何此时我身就在这里,你却丝毫不见当日的情分,为何明明看见我愁苦不堪,你却还要往我伤口上撒盐,为何我为你落了这么些的泪,你的眼中,却还埋着如此之重的杀机!
      泪光摇晃中看见玉淇,长身负手站在窗前,点点阳光洒在他的眉头间,发梢上,袍摆边,将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神,越发映衬的陌生而疏远,“今日不宣而至,乃是捡着圣上午睡的空档溜出来的,本想着瞧芳儿一眼就走,所以也没走山门,只捡了条林间小道一路攀爬了上来,又不想和你的丫头多费唇舌,所以这才撬窗进来,如今即是已见芳儿无大碍了,那么我也该趁早赶回驻跸行在复命去了……”
      不待他把话说完,我胸口早已翻腾起一股血气,熊熊直逼脑际,一时再忍受下去了,飞身近前将他挡住,容不得他漠视,伸手一把抓过他腰间佩着的白玉璧,逼在脸前大声喝道:“好一个做了一场梦,好一个年幼荒唐,表哥就算记不清前尘往事,总还是认得出这块白玉璧的吧,就是这块当日从中间一掰两半,你一块,我一块,凭为信物的白玉璧,约定好了从此真心相对,一生一世的,难道这些事,如今竟也不能再提了吗?”
      泪珠儿揉着怒火,将心儿磨的鲜血淋漓,玉淇,你这是怎么了,这一年里,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他,玉淇,依旧是如此定定的看着我,神色仿佛在脸颊上凝固住了一般,丝毫看不出零星半点情绪的痕迹,唯有那一双深黑的瞳仁,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潜伏的海面,表面安详而宁静,实则胸腹之中却早已酝酿起楼高也般的骇浪怒潮,迎着狂风高高掀起,顷刻间便要拍打了下去,把那些礁石断壁也好,岩岸房舍也好,统统拍打的支离破碎,吞噬的尸骸无存!
      霎时间如一道雷电划过天际,只见一道白亮的笑容在玉淇嘴边徐徐闪现,吓得心头登时一缩,眼前似有一道寒光轻闪而过,耳旁兵刃出鞘声响,还未来得及反应,脸庞边便有呼呼风声即刻响起,只觉一股凌厉剑气直逼面门而来,身子不由一下子僵直住了,只一双手还兀自紧紧捏着手中的白玉璧,眼看已是躲不过了!
      躲不过,就不躲好了,索性把心一横,咬牙闭上了眼睛,昂头坦面,直直迎上了那股杀气!
      不待鬓边发丝惊起,那股逼面门而来的剑气却已戛然而止,面上微微一痒,先时还不觉得有异,一拍心跳过后,我只觉面上陡然一松,随即便仿佛有丝织物自两颊轻轻滑落下去,心头大惊,忙睁眼去看,竟见是我那蒙面的纱巾,从中间悄然无声的断做了两半,连着脑后花结,嵬然跌落在脚边。
      心头猛然一颤,赶忙要用手去掩面,却觉得眼前一花,还来不及反抗,双手的手腕已被玉淇牢牢制住,反手一把扭在身后,忙要低头躲开,下巴却又被他一把捏住,硬生生扳了起来,我疼的牙缝抽气,他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兀自一手死死顶住我的脊梁,一手将我的脸冲着阳光紧紧压住,拖着步子连连后退了几步,再站定时,只听得玉淇在耳旁冷冷出声说道:“芳儿刚刚出完痘儿,本不应该过分动怒的,瞧瞧自己现如今的这个模样,还要如此争强好胜,可是真不想病好了吗?”
      奋力挣了几挣,只觉胳膊仿佛被铁钳子钳住了似的,竟是如何也挣脱不开,疼痛难忍之时猛一转头,才发觉自己竟是被玉淇拖到了那面铜镜跟前,下巴被他死死捏住,生生逼着去看我在镜中的倒影儿,心头越发慌乱起来,几次扭开身子不欲就范,反而被他发力扭得更紧,费力僵峙着片刻,竟是一个猛力,扳着我的头,将我的整张脸,生生凑到了镜子前头。
      “看看哪,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当日我将这白玉璧赠与的芳儿,可会是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丑模样!”
      只一眼,便看见了眼前镜中自己的倒影,满头碎发凌乱,眼泡肿的几乎合成一线,面庞肿胀不清,五官混沌搅作一团,更有密密麻麻的又红又紫的一层痘儿印遍布面上,只用一眼,便足以令人心生厌恶,不愿观睹。
      只用了一眼,我便在镜中玉淇的那双冷酷的眼里,寻着了些闪闪浮动的泪光,却还在他那双昔日温情脉脉的眼里,寻到了更多的,温情不再的,丝丝往外泛透着的,阴冷残酷的恨意!
      恨我,他恨我,这个曾与我约定下一生一世的男孩儿,这个曾将我温柔拥起的男孩儿,此时此刻,却在用力按着我的头颅,从眸子里头,从骨髓里头,深深的痛恨着我……
      满腹的肚肠登时揪作了一团,黄胆苦水翻江倒海般直冲上喉,压根来不及克制,已是一口全呕了出来,心口只觉痛到不能,头脑唯剩下一片空白,犹自挣扎着提起全身的气力,一个发力,拼死从玉淇臂膀里挣脱了出来,脚下发软趔趄打拌,倒头重重摔在地上,只觉两片膝盖仿佛和胸口那颗玲珑心似的,顷刻间便裂开了,满脑子什么都想不起来,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旁嘶声痛喊道:“你这恶鬼……”
      眼前逐渐黑了上来,头脑阵阵泛起晕眩,看着满屋子的家什器具都在天旋地转,恍惚听见玉淇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这一颗真心,从为你死去的那一刻起,就早已经是个,不容于世的恶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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