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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董鄂5 ...

  •   陡然风住,云层重又聚拢上来,身处树影堆砌之中,只觉眼前光线霎时便暗淡了下去,又似是林中升起了雾气,双眼慢慢模糊了起来,头脑也随即隐隐晕眩,看四周景物虚虚实实,越发分辨不清了,隐约瞧得出身旁万竿修竹攀结蔽月,梢头枝叶随风轻轻飘摇起浪,云影竹影,似在有意无意之间,默默连接成了一片笼聚如烟的海洋,搀和入惨淡月华的渲染,原先那青翠欲滴的竹色便已依稀幻化开去,合着林中风声,枝头残露,心跳节拍,渐渐升腾起一片迷离莫测的银灰色的烟霞气派,在发梢、月影、竹海之中隐隐流淌,时而退去时而聚拢上来,身在其中,直似被团团包裹起来一般的,还不待要伸手去捻,才略一沾及指尖,已是破碎作片片尘埃,气息轻呼,眉梢微颤,才一转眼,便早溶入进那一片烟雾中去了。
      此时身陷竹海,直如置身梦境中一般,真不是真,幻不是幻,耳旁边偶有声音作响,却甚飘忽悉索,如风声,如滴水声,如竹叶拍打声,更如梦中轻声呓语,在耳旁一滑而过,似被黑暗吞噬,又似为风声所阻,一时间前后左右满是不可测之声响,竟是比悄无声息,来的更加静谧深沉,不可道来。
      “姑娘醒来,姑娘醒来呀……”
      恰有片竹叶飘落在肩头,细微声响竟激起我一身寒意,乍然清醒过来时,却见嬷嬷已在不知何时站在面前,双眼直直正视着我,仿佛是从周遭这一片虚幻之中唯一跳脱出来的实体,丝毫没有了平日的谨小慎微,只沉沉若一潭池水,又如一方古砚,平静,却又深黑不可见底。
      随着嬷嬷话语声响起,耳边讷讷不断的呓语声音陡然一空,我仿佛大梦酣沉,霎时梦破的人儿一般,竟是一时不可适应,耳旁虽是清楚听见嬷嬷的话语声音,却一时无法醒过来:“当日和硕荣亲王撒手西去,满屋子的太医都说不可救治了,孝端皇后也是如姑娘此时这般,听凭老奴如何呼唤,只是呆在当场,久久不能应答。那时老奴生怕她伤心过度撒了癔症,赶忙取来苏合香酒给灌下,又在人中精明穴上反复涂抹薄荷油,用了不下千百种法子,却始终不见孝端皇后反应,只是把双眼瞪得通红通红,眼眶里却没有丝毫泪水,整个人人如痴迷了一般,合身摊在和硕荣亲王床前,似已心痛的昏厥了过去……”
      “就在老奴不知所措之间,只见孝端皇后突然飞身扑在床头,颤着双手,从枕下寻出来只荷包,掏出一张黄纸朱砂的寄生符来,握在手中想了一想,竟是不顾奴婢一旁搀扶,一甩手抛开奴婢直奔屋外,一干宫女内侍皆是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孝端皇后一路跌跌撞撞,披头散发,飞身奔进下五所内……”
      “待老奴好容易跟随上来,只见院子里的一应乌拉小太监早跑干净了,唯独剩下了个带着七品顶子的花白头发的老太监,合身趴跪在院中石榴树下,身上如筛糠一般,颤颤抖个不停,压着公鸭嗓子低声说道:‘主子明鉴,小的不过是个六根不净的使唤人,还不是上头怎么说,小的就怎么办,至于还有什么其余的事儿,小的真是一概不知啊!’”
      “此时孝端皇后真如同疯魔了一般,两眼往外冒火,嘴唇咬的崩离破裂,扑过去扬手就要掌掴那个太监,老奴不敢拦阻,只得死挡在门口,不敢叫外头来人瞧见。”
      “待抽打了数下后,孝端皇后生生止住了手,弯下身子,把声音压低低的,对那太监问了一句什么,因老奴离的远,听得不甚清楚,却见那太监又是跪了下去,把个头在地上磕的山响,口中说的是:‘回主子的话,凡在宫里闹痘儿死了的宫女太监等杂役下人,除了尸首之外,凡用过的被褥衣裳等器物都须得当日焚烧掩埋,怕的就是有主子感染了病气去。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祖宗规矩,哪怕小的再多千百个胆子,也万不敢不奉从的。”
      孝端皇后听完之后晃了几晃,好容易才站稳住了,接着咬牙又问了一句,只见那太监听完之后,竟吓得通身一颤,趴在地上脊梁骨都蜷缩了起来,也忘了叩头回话,只顾仰起脸连连说道:‘回皇贵妃的话,这几日的确是有个宫女小福儿闹痘儿,才刚打发回家将养去了,因送得匆忙,她的衣裳什物还都放在房里没来的及收拾,奴才实在不知……”
      “孝端皇后不管那太监说完,竟提步自往专供宫女居住的西面两排厢房走去。老奴知道此时万万是劝不得的,赶紧几步跟了上去,那太监也赶忙爬起来,顾不上额头渗血,磕磕绊绊的紧跑了几步,碎步在前面引着路,来在西面第二间屋门口,小声回话:‘这间便是小福子住过的屋子。”
      “老奴至今还记得,刚推开那间房门时,扑面而来的那一阵隐隐夹着股腥臭气息的潮腐味儿,闻着叫人昏昏欲呕,孝端皇后似全未感觉,只顾迈步进去。眼见这一间房子和宫中其它的下人房并无两样,均是白灰涂抹的四面墙壁,零星排列着几件桌椅板凳,山墙下自东往西盘着一龙火炕,因有数日无人打扫,上头儿的堆积着的尘土足有半寸来厚。炕边上还摆着几个大个儿的黄漆樟木箱子,显见是给宫女儿放私用物品的。”
      “不待老奴反应,只见孝端皇后已来在炕前,抬手打开了其中一个,刚要翻动,就见一旁那个管事太监大惊失色,一步上前挡住,连连说道:‘主子明鉴,这箱子里摆着的都是小福子当日用过的什物,一准儿还带着天花病气,这若是过到了主子身上,便是折上奴才这条性命也吃罪不起啊!”
      “孝端皇后似无所闻,一把拨开那太监,径自上前查检起箱里的东西来。老奴也不敢插手,只得守在一旁观瞧,见孝端皇后咬紧牙关面色煞白,心中自是又惊又怕,隐隐有个念头涌动,却怎么也不敢再往下想。”
      “突然见孝端皇后身子一僵,陡然停下了手,似是在箱中发现了什么,一面死死盯着箱内,一手伸进袖中,将那只盛着寄生符的荷包掏了出来,颤抖着双手解开钮袢,捧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随即狠命一发力,竟将那只荷包的夹层衬里硬生生撕了出来!”
      “老奴看着实在心慌,突见孝端皇后此举,吓得一个站不稳,扑通跪在了地上,孝端皇后似无反应,只顾一会儿看看手中,一会儿看着箱子里面,双手扎舞的跟鸡爪子似的,死命攥着那只荷包,两只眼竟是直勾勾的,也不哭也不闹,整个人只是呆呆的站立在地下,直似是被魇住了一般。”
      “老奴刚想起身过来搀扶,却见孝端皇后通身一颤,陡然间似是清醒了过来,转眼看见了脚下跪着的管事太监,两眼几不曾喷出火来,一弯腰从箱子里捡出一件东西,连同手中的荷包,一并往那太监脸前掷了过去。”
      “那太监吓得连连后退,待定神观瞧,更是吓得面色如土。只见孝端皇后丢下的乃是一件女子的中衣,粗打量看不过是件寻常的贴身衣裳,由内务府一季两身统一配给,全部是白色棉布剪裁而成,无绣无缀平常的很,待细细检视,老奴不由吓得一退,只见这衣服上头,星星点点尽透着是天花破痘的浆黄水印儿,显见是小福子当日闹痘时留下的,就在这件衣裳的背后,却极明显的破了一个大洞,边缘处还丝丝缕缕露着毛边儿,显是被人刻意剪去了的。”
      “此时再看孝端皇后,双眼睁得睚眦尽裂,一个错步冲在那太监眼前,一手捡起那件衣裳,一手握着那只荷包,声嘶厉下的说道:‘你这狗奴才也来瞧瞧,这只荷包衬里的布料,和这件衣裳,可是同出一辙的!”
      “这一句话吓得老奴差点没背过气去,本来这些日子太医异口同声说和硕荣亲王感染天花的乃是时疾所致,老奴在一旁听着看着,心中虽有疑惑,却始终不敢妄加揣测,此刻听孝端皇后此一番说,又亲眼见这两件物证,恰恰正应证了老奴的猜疑,心中暗忖,莫不成,这致人死命的天花,竟会是从这只寄生符上感染而来的!”
      “而且,明明是用来害人的东西,却只肯剪走了一块布头,偏还要留下这件中衣待来人查,显见是不怕人知道的样子!”
      “正在老奴吓得六神无主间,却听见地下那个管事太监突然直起了腰,仰脸看着孝端皇后,轻声说了句‘一总都是奴才的罪过,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小的这条狗命,不是落在皇贵妃手里,就是着落在别人手里,还不若今儿个就自己成全自己,也算便宜饶个全尸!’说完便一个骨碌爬起来,还不待老奴发应,已是从怀里掏出一包白色粉末,一张口,尽数咽了下去!”
      “霎时便见那太监面色绛紫口鼻歪斜,打七窍中淌出黑血,手足一阵乱蹬,转眼就没了气息。孝端皇后见状,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了似的,退了两步,霎然间颓萎了下去,老奴赶忙上前扶住,却见孝端皇后她眼眶一红,竟是打眼角里,生生落下两行血泪出来……”
      “当天夜里,孝端皇后便带着老奴,抱着和硕荣亲王的襁褓,改装扮作乌拉模样,出宫门乘车来在这座避暑山庄。一路上不管如何颠簸,孝端皇后只是置若罔闻,双手只顾将那只小襁褓紧紧贴身抱住,一手轻轻拍打,口中还轻声哼唱着歌谣,似是平日哄孩子睡觉一般,任凭自己满脸的血泪,却仿佛完全忘了要去擦一擦……”
      一阵夜风吹来,月色陡然又明亮了起来,照得身边地下一片惨败,照得林间疏影一片凌乱,更照得眼前嬷嬷的脸色,似是银纸锡箔一般死灰难看,她却丝毫无所察觉似的,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暗处那段石阶,神情间又是痴迷,又是哀伤,又是心如刀割,又是追悔莫及,身形虽始终未变,然而那张昔日无喜无怒的刻板面庞,却迎着一片凄迷的月光,泛着层层苍凉的皱纹出来。
      见她喃喃还要再说,我终是忍耐不住,一步上前阻止道:“芳儿斗胆,可要劝嬷嬷一句,往事已矣,斯者已逝,过去的终归还是过去了,唯独生者却还要好好的活下去,万事随缘莫存执念,劝嬷嬷千万想开些才好啊……
      嬷嬷听我说完,默默不语,一双眼睛依旧看着山顶,过了良久,方才悠悠开口说道:“老奴至今还记得,当日眼看着那个管事太监将死,因吃下的是砒霜一类的剧毒,所以牙肉鼻头先被烧烂,齿间一道道尽是鲜血,把一口白牙都悉数染红了,却在地下挣扎着对孝端皇后又叩了三个头,嘴角往外喷着血沫,死命支撑着身躯说道:‘奴才未能尽忠尽职,连累皇四子无故身亡,本是万死也不足以恕清的罪孽,只是奴才在临死之前,还有句心里话想要禀告皇贵妃的……这紫禁城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舍,却盛不下九千九百九十九样儿的人心,常言道堪破人情惊破胆,历经世事寒彻心,奴才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伺候了两朝三代的主子,见的人经的事儿无不都本着这个道理而去,皇贵妃若想要在这地方荣辱不惊的活下去,遇事儿便不可掐尖要强,能忍就忍,不能忍的也要忍,宁可清楚不了糊涂了,也万不可捅破那层窗户纸,强争个瓜清水白!若不然,那即便是死,也必是不明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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