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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芳芳3 ...

  •   五娘见我落泪,却并不劝慰,只轻轻从我手中拿过帕子,包着手指一点点为我仔细点擦,我也不躲闪,一面听凭她操作,一面轻声开口说道:“五娘方才所言,怕不都是处事的道理,芳芳无知,此一番自会听从五娘教训,只管安心养病,也好不叫额娘再替芳儿操劳担心。”
      五娘听了喜上眉梢,竟从绣墩上一个挺身站了起来,走开几步满弓满弦行了个全福,口中说道:“姑娘若当真依了奴婢之言,日后定当前程锦绣,高占枝头,奴婢这一遭先替福晋给姑娘道喜了。”
      心口的酸楚再次翻涌上来,双眼却干涩的一滴泪也流不出,额娘,您可当真愿意芳儿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去做那只孤寡无依的凤凰?
      手在被子下紧紧攥成拳头,死命将泪水咽了回去,再抬头时,眼眶中已是干涸了,许是一时太过用力,耳旁陡然激起一片嗡鸣,再开口时,只听得见自己的嗓音生硬的,干巴巴的,似从远处飘来一般:“五娘不必如此多礼,额娘的意思容芳芳日后细细领会不迟。只是芳芳此时心中还有件事牵挂不下,正要问问五娘,府上那边,可有人留下为绣禧安排后事?”
      五娘愣了一愣,似是还未从方才的喜悦中醒转过来,略过了一会儿,只见她重又整敛容颜,在绣墩上端坐下来,双手合在膝头上,盯着我语音迟缓说道:“姑娘果然情深意重,也不枉绣禧追随这一场……”
      “当日事发的甚是突然,待福晋这边得着了消息,带着奴婢几个赶过来时,只见姑娘在榻上已是昏死过去了,脸色惨白惨白的,牙关也咬的紧紧的,想拿小勺喂水,只见水往脖子里流,却怎么也喂不进嘴里去。在一旁伺候着的范家婆媳二人口口声声,只说姑娘是方才在东院儿玩耍时受了惊吓,待用些定惊茶就无碍了。奴婢看福晋面色甚是不悦,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一定要寻个太医进来瞧诊,于是奴婢去请了常给福晋问诊的王太医进来,那王太医刚给姑娘搭了下脉,又告罪上前抚了下额头,随即转身请福晋速将屋里人赶一赶,姑娘这怕是要闹喜痘儿了,这话一出可把满屋子的人都给唬住了,奴婢看着不妙,赶忙叫过六娘照应这边,自己先出院儿急去回禀老太太。”
      “这边厢儿奴婢还没走出二进院子,就看见齐兰珠带人扭着蛮妮子推推搡搡打里间出来,只见那蛮妮子通身衣裳被搓揉的甚是凌乱,兀自还要去扯齐兰珠,口中嚷着:‘我们姑娘叫我看着你,你这撒赖皮的贼丫头,以为你们多来了几个人就本事了,等一会儿我们姑娘回来了,一准有你的好看!’奴婢见蛮妮子又要挨打,赶忙上前将她拉下,只说是奉了福晋的命令,有急事要速速禀报老太太,若是耽误了工夫,你们几个的脑袋加一块儿也赔不起,震得她们不敢再拦,这才带着蛮妮子出来,一路上颠三倒四听蛮妮子说了个大概,再加上方才所见所闻,自度量着把来龙去脉摸了个七八分。”
      “后来得老太太下令送姑娘来热河安置,福晋在打发奴婢随姑娘出府之前,也曾嘱咐六娘替绣禧办理后事,想那绣禧本是卖进府中的孤儿,无亲无故,按例应是由主子赏钱发送的,可就在三天以前,六娘从府里捎出话来,说范大家的婆子认定绣禧乃是获罪自尽之身,不配按常例发送,已经擅作主张,将尸身裹了草席,胡乱投在城北乱葬岗里了。奴婢听了心中大不忍,急忙拿了些银子,打发缀彩带着四个小厮前往寻找,但求千万寻着绣禧,替姑娘还她个始终。这不是,刚接到缀彩从驿站传过来的口信,说是已寻着了,因曾听闻绣禧生前曾经讲过,她原是打江南一带逃难来的,所以特地在城外替她寻了块面南的风水地,又挑了副松木好板儿,只等七天水陆道场超度之后,就可扶棺下葬了。至于详情如何,怕是还要等缀彩她们回来,再来向姑娘细细禀报吧。”
      一句句话听在耳里,一掬泪只能全沤在心里,好容易再开口时,语调却干涩的没有一丝水分:“那么,绣禧她,可还齐整吗?”
      五娘在床头也是一声长叹,“回姑娘的话,大项都还齐整,独缺了条胳膊,想是被野狗叼去了,模样看着倒还是当初时的样子,除了颈项间有一道血印儿之外,其余皆是干干净净的,面上也甚是安详,不像是去了,倒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唉,若她此刻在天有灵,知道姑娘对她这般牵挂,怕不也能安心撒手西去了,奴婢还请姑娘不要难过,莫再哭坏了自家身子才好。”
      安心?绣禧这般良善的女子,只为了一个我,竟落得个尸骨不全的下场,我又岂能来的什么安心?
      想到此处,越发心口翻腾绞痛,手往枕头下去找绣禧的那只绢鼠,一时探着了,赶忙紧紧抓在手里,毕竟是大病初愈,人也渐渐疲乏上来了,五娘这边扶我躺下,掖好了被子放下幔帐,听她在床头轻声说了句:“请姑娘莫再多想,好生歇着吧。”便脑后一沉,沉沉失去知觉了。
      待再睁开眼睛来时,天色已是深沉下来了,室中昏暗全无人声,只看得见一团雪球儿似的爱巴儿趴在脚垫上碌碌打盹,许是听见我醒转,急忙一个咕噜滚下脚踏,见我瞧着它,越发兴头上来,绕床飞奔了两圈,继而小爪子一个发力搭上床头,吐着舌头一个劲儿摇尾卖乖起来。
      虽未点灯火,借着玻璃花窗透出的天光,眼前一应家什依旧分辨的清明。起初看东西仍是晕乎乎的,待将眼努力挣了两挣,又伸手搓揉了一会儿,方才自觉好些了。低头看见,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绢鼠,心口又是一阵翻腾,强压着恶心撑起双臂,咬着牙一个发力,终是坐将了起来,试提了口气,往枕下探了探,正要挪身下床,一眼瞟见塌前并未摆鞋,不由轻声叹了口气,重新跌坐在床边。
      左右张望了下,正瞧见坠儿用过的那支探海小叉靠在床边,不觉一计上心头,伸长手臂勉力够了那支小叉过来,拿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随手摘下叉头的银铃,一边招呼爱巴儿跳上塌来,一边将手中银铃轻轻给它挂在项间的皮圈下。待都收拾停当了,见爱巴儿兀自蹲在床头傻呆呆的吐着舌尖儿,不由闷声苦笑一声,伸手招呼它跳下床去,自己一手扶着床柱,一手柱着那支探海小叉,连试了几试,提着一鼓作气,终是赤脚站在了地下。
      这一番折腾直逼出我一身冷汗,却不敢再做多想,自柱着小叉一点点往门边挪动,待走了几步,这才发觉这间屋子比我先时以为的更为敞阔,竟是把起居之间能想得到所能用得上的,统统规划在此一处了。
      虽说是间卧室,昏暗中看过去,竟似比老太太会客用的厅堂还大,塌旁自西向东四壁一色粉白墙壁,分别挂着工笔临摹的梅兰竹菊四张丹青,笔法细腻神韵风流,似是出自名家手笔,两旁各对应着两联吟诵古诗,铁画银钩也似笔走龙蛇,均是用清睿的瘦金体挥就而成。塌旁紧挨着一张四尺见方的鲜花羊绒织毯,正中放置着一张楠木仿古书案,上边儿只见笔海端砚鱼洗镇纸一应俱全,更有一从水晶球子也似的紫菊,沉甸甸的插在一只淡青色均窑双耳瓶里,高低参差皆有规矩。书案后是一排高总过人的书架,满眼看去,竟是分门别类排列着经史子集,隐约皆是宋版孤本的模样。
      待再分辨去,只见东墙角放着一张嵌钿妆台,正中镶着偌大一片的磨镜,此时早被块不透光的黑缎子遮掩的严严实实,不可分辨。妆台上尤见胭脂水粉一色排开,间或更有法兰西的镶金管眉笔和喷雾花露水的玻璃瓶子,细看过去皆是新崭崭的,另有数只四角包金的漆器匣子,从小到大在妆台左手边一字摞高,显是盛放首饰头面用的。妆台旁边除一副挂着细葛毛巾的红木脸盆架外,另有一对儿龙凤红木大衣架分立两侧,于昏暗里一眼扫过,满满登登挂的都是的大镶大滚的华丽衣裳,似是可着我的身量裁剪而成一般,色泽鲜亮垂手敛足,竟如一个个没有生气的人儿,飘飘摇摇挨挨挤挤的,趴在衣架上头,沉默的朝我这里瞧过来。
      一阵夜风吹来,通身不觉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看再想,只是低着挪到衣架旁边,扯了条手绢系住发丝,探过双软鞋套在脚上,随手又扯下件大氅披上,将绢鼠贴身收好,努力紧了紧前襟,再不多做犹豫,支撑起小叉,提着步子摇摇晃晃往门边挪去。
      那爱巴儿一路绕在腿边,正被脖子下方的银铃弄得甚为烦躁,胖胖的小爪子几次往铃铛上抓挠下去,无奈被我绑了个死结,试了几次均不成事儿,自知一时是取不下来了,这东西索性也再不理会,只顾抬头盯着我,一心一意随着我往前走去。
      好容易挪到门前八仙桌旁,扶着桌边儿舒了口气儿,见桌上的食盒里面摆着有肉馅儿的酥饼,不由心赞了一声,取过一块儿就手掰开,故意不去看爱巴儿,只放在鼻子下面细细闻了闻,又假意放进一块在嘴里咀嚼,掉渣掉馅儿啧啧有声吃了起来。下方的爱巴儿见我这般操作,腹中早逼上馋虫来了,赖在地上又是抓挠又是哀号,又是凑上前去把落下来的点心渣子舔了几舔,始终是不能解馋,又见我上首吃得兴起,更是按压不住,只把两只爪子撒赖的在我的袍边儿上一个劲儿的飞刨,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瞪的溜圆铮亮,其音哀哀且是一声高过一声。
      我见火候差不离了,赶忙站起身来穿过花圃来在院门边儿,手里捻着两块酥饼,往爱巴儿鼻子前头一凑,喜得它“汪”的一声,满眼里只盛得下那两块酥饼,任凭我攥足力气往草丛中费力一丢,竟是一阵狂奔追随而去,小小一团白影子霎时将夜色划开了一长串,片刻之后便只听得见那悦耳的铃声沿着檐下寂静的游廊,渐渐传播的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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