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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景嬷嬷1 ...

  •   清康熙六年,九月初九 热河

      这是什么光,为何如此刺眼……
      天昏地暗的昏眩,为什么身子仿佛在颠簸摇晃……
      不要吵了,是什么人一直在说话,这么远,又仿佛那么近……
      好热啊,好难受啊,喉咙像有把火在烧……
      熏熏灼烤如置身炭炉之上,面上痒得难受,通身却酸软的全无气力,连手臂也举不起。这是怎么了,被子怎么这么裹的这么紧啊,直压得我喘不上气,刚想开口叫人挪开,才发觉喉头干苦嘶哑,声音哽在喉中竟是早已支离破碎,逼在唇边狠命撕扯出来,却仿佛是间隔了重山重阁有人低声吟叹一般,听着如此陌生和遥远……
      眼睛又是怎么了,为何总也看不清一样,只觉得满眼都是红光摇晃,一层层密不透风的包裹着我,纠缠的那么紧,那么密,他们是想烧死我吗,那该多痛啊,额娘,小时候我最怕火的了,您却常说火种是大神赐下的礼物,有了火种,我们凡人方能取暖做饭填饱肚皮,有了火种,也就有了一家人暖和和的围炉夜话,可是额娘,您却没有告诉我,火种可以造福,同样能够生祸,芳儿要强玩火,现在就得受着火舌吞噬之苦了……
      额娘啊,不知您可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被您抱在膝上看戏,芳儿看见戏台上有个淄衣褴褛的老妪,孤零零的佝偻着腰肢,一个人柱着拐杖,暗着嗓子悠悠唱白道:“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长恨人心不若石,每逢佳处便开看。”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苍老凄凉,似一条带着刺儿的蔓藤,心口只觉被她一下子紧紧地抽住了,竟酸凉的叫芳儿登时落下泪来。还记得当时额娘一边儿为芳儿擦去眼泪,一边轻声叹道:“难得芳儿有份儿真性情,只奈何托生在咱们这样儿的人家里,却不知揣着这份儿情肠,到头来是福还是劫了啊……”
      额娘,您说的真对啊,这十年来芳儿无时无刻不打点着十二分的精神,遇事儿总要强迫着自己硬起心肠,怕的就是有朝一日动了真性情,落得个害人害己的下场……
      额娘,芳儿就是心太痴了,任凭一场辛苦千算万算,奈何天命恢恢早有定数,此番一旦动了真心,就如扑火的飞蛾一般,生生伤透了自家的心和身……
      记起四娘当年还没出府修行的时候,嘴边总爱挂着一句话,命中只有九斗米,终是凑不一升的造化。那时还觉得四娘心太实,如今想来,为人在世,却不正是这个粗浅的道理吗?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问此生争得什么高低来去,扮的什么嬉笑怒骂,说什么宴设海棠帐开芙蓉,唱得什么金缕霓裳春江月夜,任凭你高楼明月豆蔻梢头,人面桃花十里扬州,到头来终不过是穷魂艳魄,一抔黄土掩尽风流。可笑我一世庸庸碌碌熙熙攘攘,到了此时竟才将将堪破这个道理……
      额娘,救我,芳儿好难受,芳儿头好痛……
      水啊,我要喝水,好热啊,好痛啊,水啊……
      好辛苦,我熬的好辛苦啊,纹锦,绣禧,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你们,你们可是来接我了吗……
      这是谁的手,放开啊,她们来接我了,我要随她们去了,离开这里,飞出去,飞离这里,无论那里都好,下辈子也好,下下辈子也好,我再不愿托生在这深深庭院中了……
      是什么,好苦,我不要喝,药味好重啊,吞不下去,是谁,是谁的手,按的我好痛,放手,我不要喝,由着我去吧,我太难受了,身上好痛,脸好痛啊……
      手,是谁的手,这么糙,这么硬的茧子,在做什么,我的脸,为何这么痒,我的脸怎么了,让我摸摸,放开我……
      是谁,谁在说话,声音这么远,又仿佛这么近,为何总也听不清,为何在耳边低低说个不停,是谁,别说了,我不要听,我难受啊,头好痛,要裂开了……
      玉淇,是你吗,这是你的手吗,不对,这不是你的气息,这不是你的掌心,那么,是谁,是谁在那里,这样糙的手指,这样热,这样紧紧地抓住我,为何不让我去,放开吧……
      好痛,这手,捏的我好痛,骨头要碎了,天,放手啊,我好痛,好难受……
      我的脸,要烧起来了,我的嗓子,我的全身,痒啊,好难受啊,为何不让我挠,太痒了,这是怎么了,我身上长了些这什么东西,放开手,这么些疮脓,是什么,我是怎么了阿……
      啊,这么重的药草气,这么腥臭的,冰凉的是什么东西,干什么,我不要擦,我好痛,弄痛了我了,放手,放开我……
      好冷啊,骨头缝往外透着冷气,全身象被千百只蝎子在蜇一样,一点点往我身体里渗着冰凉的毒液,手脚动不了了,脖子也梗住了,喊不出声,喘不过气,我好冷,好冷啊……
      头慢慢晕了上来,仿佛飘进一片无际黑夜,身子在黑暗中直直坠落下去,由我落去了吧,那脚下的必是一片黑甜美梦,沉下去了,也就不用再醒来了……
      耳边始终有个声音轻声低语,我不想听,为何偏偏还是听见了,是的,听明白了,那个声音好熟悉,他的气息好温暖,他反反复复低低说的是:“……我不叫你走,天也不敢夺了你去……”

      红光刺眼,为何还是红彤彤的一片,想躲都躲不掉。
      “姑娘,醒一醒,姑娘,听得见吗,姑娘……”
      这声音,是坠儿吗,我醒了吗,为何连睁开眼得气力也没有。
      “姑娘,求您了,已经五天了,五天您都没醒了……”
      五天了吗,这么久了,原来我已经睡了这么久了。
      “姑娘,求您快醒醒吧,这九层的红帐子也挂了,九位痘疹娘娘也供了,螃蟹猪蹄挂了一屋子,为何姑娘您还是醒不来啊……”
      红帐子,痘疹娘娘,难不成的,我遭闹的,竟又是喜痘儿?
      “姑娘啊,本来缀彩姐姐不叫坠儿跟来伺候的,说坠儿没出过痘儿,怕在屋里添乱。但坠儿是想,姑娘从小待坠儿就好,如今遭了难,正是用的着坠儿的时候,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睡着,身边总要个陪着说话的人哪……”
      “坠儿!烂嘴烂舌的胡吣个什么呢!”一个清脆女音低声呵斥声道,我正听坠儿说得头痛欲裂,恰被这声音一激,引得心房紧紧一揪,忍不住□□出声了。
      “姑娘,您可是醒了吗?”那声音欢喜异常,一阵水气卷来,只觉得有人快步扑在床前了。
      “姑娘醒啦,谢天谢地,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您这可算是醒过来了……”
      眼皮肿胀得张不开来,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眼前似乎有个女子身形晃动,似是缀彩轮廓。一时间又仿佛有个小巧的身影向外一闪,继而听见有个清丽声音从外间低声传来:“姑娘醒了,阿弥陀佛,菩萨可算是开了眼了。”
      五娘,是五娘的声音,怎么连她也来了,额娘呢,额娘在哪里?千万莫让额娘知道,连累她老人家伤心哭泣,为我这不孝之人平白折磨坏了身子。
      一阵衣衫悉挲之声,依稀有人低声说话,继而像是有一个闷哑女音缓缓说道:“五娘子请稍安毋躁,容老身先进去为姑娘号脉,做实之后再做安排不迟。”
      这个声音,可是景嬷嬷吗?
      说话间一阵花盆底儿声近,感觉有人揭动帘子,随即似有只手伸了进来,不假思索轻轻点住我的脉门,屏息细细诊脉,一时满室寂静,依稀听得见有人细微喘气的响动,良久之后,那手轻轻挪开,重又掖好帘帐,自床头重往屋外步去,脚步声音听上去却似乎更沉重了些。
      一时屋外话语声低,细碎不成言语。我昏沉沉的,几不欲重睡过去,却生怕自己又复昏迷不醒,只能用心催促自己努力撑开眼睛,突听得帘帐之外有人一声惊呼,另有细碎说话声音交错响起,更仿佛有个粗心大意的,一个失手摔了家什玩意儿,生生砸在砖石地面上,激起一片碎裂声响。
      似乎有人掌掴声音,似乎有人夹着哭音说话,又似是有碎瓷片在地上来回敲击踢打,一时外间乱哄哄的满是人声,也不知是谁忍耐不住,捂着帕子嘤嘤哭泣开来,登时有人高声呵斥,那哭声却仿佛一石落水满池翻浪,开始似还有人劝阻,俄而又有哭声传来,随即间或不断,霎那间外间连成一片哭音,声声皆是悲从中来,情不能自已。
      你们这么伤心,可是因为我吗,如此说来,我这遭可是没的医了吗………
      哎,喜痘儿,痘儿喜,究竟这痘儿有何可喜。额娘一共得过四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孩子,还在月子里时就染上了这痘儿,不过一天一夜就撒手去了。第二个是哥哥子,长到三岁上下,还未及序伦排字儿,也是被一场天花夺去了性命。第三个哥哥叫索丰,千呵万护,好容易结结实实长到十二岁,人都以为我长房一脉终是得了个承继香火的嫡孙了,可就在那年冬至节后,一样儿还是出了喜痘儿,连请了太医院三四位医正官住在府里随时候诊,连用的药引子都是不可多得的金贵东西,但任凭什么名贵药材唐宋偏方,统统只若泥牛入海,人却一点儿气色也不见,最后病急乱投医,连街面上的江湖走方郎中算命瞎子也不管不顾,只管拉进府来瞧病占卜,奈何使了多少手段,费了多少心血,依旧终是挽留不住,哥哥子强撑了五天五夜,最终还是舍了额娘阿玛,撒手西去了。
      额娘每每想起这些往事,总要紧紧抱着我哀声哭泣,任谁来劝也不劝好,便是此时想起来,手臂上似乎还有额娘的泪水烙下的痛楚,心口有抹酸凉的痕迹,始终久久消除不去。
      这一遭,若连我也去了,只剩额娘一个人,她可该如何撑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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