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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玛法2 ...

  •   一时吃罢,玛法和先生随意说了几句家常话,看天色也不早了,于是起身告辞,带着我穿过甬道往老太太屋里走去了。
      出了门才发觉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了,穷庐门前点起两只大红灯笼,我见门上已换上一对崭新桃花坞门神,暗自满意点头。坠儿挑一只亮瓦宫灯躬身走在我身侧,玛法在前方离着三步远不紧不慢的走着,早春微风已见暖意,悠悠无声吹洒过来,园中花木影影绰绰的投影下来,偶尔两三只归巢鸟儿扑打翅膀飞跃树梢,一时间更觉清幽。
      我抬头看着玛法背影,玛法身量高,长年操劳腰板略有些佝偻,腿也略有些罗圈,夜风中但见他清睿的轮廓,好像比前一年更加消瘦了。我暗叹,西风凋碧树,本来耐得风刀霜剑的自古又有几人,芳芳心底里却还是盼着我玛法能气死彭祖笑煞汉武,永远这么默默的看着芳儿才好。
      一老一小缓步前行,前方来到一处转弯角处,此面山墙开着扇镂空花窗,正好对着园外接官厅的方向,一阵风刮来,依稀听见有人高声说话:“我和索中堂索老大人那是什么交情,当年他老人家主持金殿传胪,一身蟒袍玉带那叫一个派,说出来你们还别不信,他老大人亲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呢,瞧瞧,那是多够长脸的情形,唉吆吆,瞧瞧,到现在我这件官袍上的肩膀上还绣了只虎爪呢。”
      我打窗下站定,听着听着,终是掌不住扑哧一乐,玛法也是一乐,扭过头来对视片刻,二人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当今天子尚未亲证,朝中事务繁杂,太皇太后体恤玛法年事已高,特准散朝之后在府中接见各省进京述职官员。这份恩典合朝鲜有,玛法感念皇恩浩荡,敢不打点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至今已是三年有余,每日只有两三个时辰好睡,一晚一晚的秉烛熬夜,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我虽无知,只在一旁看着已觉痛心,玛法一生刚正坚毅,当年在摄政王多尔衮面前一样黑白分明不讲情面,戎马半世,心愿高洁如明月,只把清辉洒人间,无奈世事纷繁造化弄人,于至高处越发孤寂不胜寒,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伎俩瞧多了,常常打心眼儿里往外的疲乏。古人赞美大隐于朝的涵量,可看着知客亭里每天求职问事儿的官员通宵达旦的等候,那藏着掖着,追名逐利的心还在其次,最可憎的,种种口不能言的龌龊,又往那里寻得到一处隐居的清静地儿!只有迫着自己掩鼻整息,打叠起百倍精神勉强应付而已。
      看玛法笑谈在两脚走兽之间,把一腔铮铮铁骨都付与狰狞世事,每日以老迈之躯辅佐新皇支撑朝局,与奸佞之流周旋对峙虚于以蛇,这十年间更是被内部纷争消磨得心力交瘁。眼看着额前的皱纹刀刻般的深重起来,在人前却还有打叠精神装点太平,将满腹烦闷掩藏的一丝不现。想到此处,我笑着笑着,心口一阵儿酸凉,眼角竟不觉淌下泪来,赶忙矮身拿帕子悄悄点擦了去。
      玛法似无发觉,抚掌合胸痛笑了一会儿,微微有些气喘,自捶着胸口继续前行,我看着心焦,快走几步来在玛法身边,我穿着花盆底儿也只到他胸口,抬头看去,玛法脸上犹自挂着笑容,气色也还平和,不由心头不由一松,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扯着玛法腰间佩着的荷包,并排前行起来。
      玛法向来待我亲厚,虽自小有淳儿碉埔碧桃一并在书房读书,惟我的国语是玛法亲授的。记得那时就如今日这般,我扯着玛法的荷包,陪他园中信步闲游,玛法指点花草树木一字一句教我国语,若学会了就赏了奶糖块儿吃,学会后面忘记前面了玛法也不恼,极耐心的一点一点从头教起,走的累了,玛法就把我扛在肩上,嘴里喊着:“芳芳举高高喽,芳芳举高高喽。” 还有多少次自己不小心摔在地上,哭着满地打滚赖皮非要玛法抱,玛法定会笑着抱起用胡子扎我的痒痒,直逗得我破涕而笑……想着想着,竟舒服的仿佛守住了一盆炉火,火光融融间烤得人都化开了似的,通身温暖的竟生出几分倦意来。
      若有幸,芳儿来生还能做玛法的孙女,也如此刻这般陪伴左右,哪怕从此后寒夜孤灯,夜路深漫,人心叵测,又何惧之有!
      想着想着,不觉口中轻念:“玛法,若芳儿能一辈子不用长大,一辈子守在您身边,该有多好。”
      玛法也不回头,一边负手前行,一边说道:“这傻丫头,从小就爱说些玩笑话,如今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是如此淘气?”
      我扯着玛法的荷包,碎步跟在他身后,朗声接答道:“才不是玩笑话呢,芳儿说的可是心里话。芳儿就是愿意一直留在玛法身边,听您讲当年征战时的故事,陪您谈天说地,读书练字,仗剑饮酒,对弈听琴,烦闷了就去西郊骑马,或是扮了男装去逛天桥,您说,若是一直都能这样过着,够多好啊。”
      玛法脚步微顿,须臾间又继续迈步前行,竟无话语,只听得见我踏着花盆底儿敲在石板地上的脚步声响,晚风轻合,一时更显寂静。
      我待又要开言,忽听得玛法悠悠一声长叹:“芳儿,玛法又何尝不想把你留在身边,为你遮风挡雨,不用去闻世事之苦呢?”
      我听得心头一颤,手中竟未抓牢,荷包自手边扑落下去。却不待多想,只见前方玛法已站定身形,负手背立廊前,举头遥望远空默默不语,任凭晚风吹拂辫梢,已见斑驳花白了。
      说话间玛法微微侧开身子,通身充斥着从未显现的疲乏,眼看着他身形萎顿腰肢佝偻,满头刺眼的花白头发,说话间夹杂着微微气喘,竟是不堪重负的虚弱模样,我心中顿时如刀绞一般疼痛,仿佛此时才意识到,玛法已经个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若是寻常百姓人家,七十岁的老人已是含饴弄孙,安度晚年,唯有我玛法,一生刀光剑影,英雄一世,老来竟还要忍受这般的煎熬苦楚……
      泪压在喉头,却如何也不肯放肆出来,玛法一生要强,此时竟对我说出这般话,显见是积虑良久了,若我此时也伤心哭泣,他老人家必是再也支撑不住的了,只能狠狠将眼泪吞咽下去。待刚要说话,只听玛法又开言道:
      “想来我满家女子,重马上技艺远甚于读书识字,然自芳儿三岁起,玛法特聘伍先生授业于前,讲解诗书礼乐,教授琴棋书画,专制淑女技艺,芳儿可知玛法此中用意?”
      我心中咯噔一声,这些年思来想去,心中隐约能揣测出大意,却每每不敢深思下去,此时经玛法当面质询,竟是愣在当场,一时无从应答,正在嗫喏之间,又听玛法继续说道:
      “本来女子天性娇弱,虽不得马上厮杀之力,却贵在心思缜密,至情至性,更有刚毅不可夺其志之长处,寻常须眉男子多有不及。这些年我冷眼旁观,我芳儿除有一般女子的长处之外,难得姿容过人,见识不凡,更有隐忍包容之气度。此般种种皆是芳儿之筹码,换而言之,也是我赫舍里一族的财富。”
      玛法一番话如一道炸雷当空劈在头顶,我登时通身瘫软站立不住,却见玛法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语气加重道:“芳儿既为我索尼的孙儿,命数早已注定,身为族中长女,自当为赫舍里一族福祉考虑,今后只可将心思放在闺阁文章之上,至于天下政务,起居间可谈可论,却再不可如今日这般直抒心臆,无端招惹口舌之孽!”
      说完这番话,玛法重新转过身去,长长叹了口气,昂头挺胸,竟在须臾之间一扫疲态,又恢复见惯了的老当益壮模样。
      拐过弯是段上坡,沿山势架有油彩游廊,共设台阶九十七级。我微拉起袍摆提步拾阶,抬眼看去,玛法只在前方负手前行。晚风料峭,月昏星稀,前方一盏灯火摇曳,只有玛法和我默默行走在山间游廊,任由廊下描金彩画似流水一般缓缓抛在身后。灯火摇曳间长坂坡当阳桥三顾茅庐六出祁山的人物流水一般看去,只觉心口酸凉,一阵凉风吹过,竟有泪意涌上心头。
      脚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感觉前方停了脚步,一个激灵忙回过神来,只见玛法负手站定,面前是范大管事儿带着范小管事儿,带着一大群长随小厮提着亮漆皮灯笼沿游廊两旁夹道侍立,炬得火光灼灼耀眼。这边儿范大管事儿哈着腰,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来:“奴才给主子请安,刚才主子奶奶见主子还没回来,说是家里一大屋子人等的着急,忙打发着奴才出来来迎迎主子,您瞧这不是,怕这天□□不好走,多点了几盏灯笼给您照个亮来,”一伸头看见我在身后,忙又过来请安道:“小的给姑娘请安,小老儿眼拙,竟没看见姑娘也在,姑娘吉祥。”一边又往小暖轿上让,玛法不在意的摆摆手:“芳儿上轿先行一步,范儿去跟你主子奶奶说,我要自己走走,一会儿就到。”说着话迈步自行走开,范大管事儿忙称“是”,领起这一大群人身后尾随着,范小管事儿的忙打发人往老太太那里通报去了。
      我立在原地,看着玛法带着一众从人渐行渐远,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融化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分辨不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听不见脚步声了,方才醒省过来,隐约觉着脸上有泪,手却疲乏的擦拭不动,仿佛身心也在这料峭的春寒中冻僵了似的,只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冷冷的说道:“还不快往南院去。”却再无半点挣扎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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