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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芳芳 ...

  •   清康熙六年 正月十日
      觉着阳光刺眼,醒了吗,还是仍在梦里?
      隐约听见五娘在檐下压着嗓子,蛇蛇蝎蝎招呼小厮翻缸搬花盆的响动,我才缓缓清醒过来。前一夜折腾的不得睡眠,此时腰果然还是酸痛的,神思也懒懒的,只是不想起身。自抚着昨儿新铺茜色丝棉被,拿手指轻揉额角,头顶看得见藕荷色床幔支起的宝帐,坠着蝴蝶宝瓶花样,瑞草节花此起彼伏,润暖妃色在眼花缭乱间团团簇簇的笼着。床柱帘钩上悬挂的鹅黄荷包垂着靛青穗子,夹着捻银线穿上的琉璃珠子,一颗一颗细细密密的,满满揣着新替上的百合,趁着丝棉被里薰香缕缕的若隐若无,一点点化开在床角内造香炉腾起的烟里,瑞脑涎香,闻多了,引着点钝钝的疼。
      天还是冷的吧,我听出织瑞呼着白气在窗下扎呼:“姑娘交待了,昨个儿晚上把手筒拉在福晋屋头了,快去个人取一趟。姑娘还说了,前些日子海子边开的那从梅花还入得眼,去个有谱儿的折支红梅花回来插瓶,用书桌上那个美人耸肩瓶,要玛瑙色的那个啊。再往小厨房把福晋爱吃的松瓤鹅油卷提一笼出来,姑娘昨个就吩咐要送过去的……你们这几个小蹄子,连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成天就知道绒花毛键儿甜豆包,赶明回了姑娘,一个个的都打发了,看你们乐到几时去。”
      立马踢踢嗒嗒一片脚步声响在青砖地上,一堆脆嗓门嘤嘤咽咽,纷纷叫着“瑞姐姐瑞姑姑亲亲好大人,再也不敢了,饶了小的们这一回吧”莺语燕啼的,想是有大胆的扭糖似的抱着叫“好姐姐龙女似的人物,最是心疼我们的”,前一刻凄凄艾艾后一刻甜甜腻腻,把个张牙舞爪的织瑞也闹得挂不住脸,扑哧乐开了。
      五娘想是站在檐下,不近不远的看着她们逗趣,捻着手绢半掩着嘴格格的乐,笑声乘着手腕上的金钏子叮当开去,分外清亮,“这群小猴儿,哪只是省油的灯盏,趁着我们瑞姑娘好兴致就作手作脚登鼻子上脸的,”五娘声音不大,可院子里登时就安静下来,众人大气也不敢长出,敛手敛脚垂头站着。只见五娘果然笑容顿敛“姑娘大喜身子不适,眼里没主子的东西一个个不知小心伺候着,专趁着主子歇息的空档吵闹,一会子惊扰了姑娘,一股子都拉到三门外配了人才真清静。”五娘随手拉下绛色云锦的帕子,不凉不热点点嘴角,眼角一扫,一群三门内的小厮立刻凑趣地低低赔笑,又不敢出了格,只用手仿佛死死握住嘴的样子,狠狠把笑声,一点点的用手指缝筛着。招的小丫头红了脸,只敢把眼死死盯着脚下的方砖,再不肯抬起来。倒是织瑞一时抹不开脸,刚想找个话头驳回去,只见五娘挥着帕子自家掸了掸袖口,略扶了扶点金钿翠的耳坠,风摆扬柳似的自走开了。
      我这儿听着不觉叹了口气,五娘的这张利嘴,这么些年了,却还是这般不肯饶人。想五娘乃是额娘的陪嫁丫头,本来一共姐妹六个,从关外来京城的路上病去了一个,进府后大娘被杰书亲王府上管家讨去做填房,三娘私逃,打了四十鞭子发回庄子配人,前年四娘在佛前发愿做了额娘的替身,长年住在家庙礼佛赎因果。眼前额娘身边最得力的就数五娘,日间流水帐均交与打理,大到老太太寿诞贺礼头面首饰亲朋女眷年节赠礼生日添丁贺礼,小到月例银子延医请药饮食用度诸多事务,五娘一人做的了一半的主,且件件办的漂亮出众,各房福晋皆赞不绝口,额娘夜间说闲话时,也曾笑称五娘是把“肉算盘”,五娘听在耳里,只把嘴角一抿,含羞带臊的福下去:“奴婢纵有一千只拨落珠子,左也不过是福晋的一只算盘罢了。”
      不知不觉听着人声散了,院子里一时重归寂静,听见风撞窗棂呼呼作响,心里反倒更烦躁了。
      不能起身,略一翻身就酸疼的紧,自己也明白是喜事,可还是僵硬的动弹不得,手放哪里都些须的恐慌,身下垫着的额娘亲手缝制的喜鹊登枝垫,有数层棉胎撑着,可还是绷直了身子挪动不得,生怕又多些潮气。
      门外脚步飞快,掀动一阵凉风拨动罗帷,像是绣禧风风火火的进来,伸头觑一眼床上,见我合眼躺着,赶忙放下什物,蹑手蹑脚又转身出去了。不待门帘落稳,就听得廊下响起长嘴铜壶往脸盆注水的声响,长长短短,一声迫着一声,显是缀彩等的不耐烦,终是忍不住催促起来。
      我拧过头去,看见绣禧刚端进来的一碗红糖姜片水就在床头,姜汤性暖,入口却极辣,倒是把屋里攒了一夜的炭火气驱散了些,挣扎着靠起身来,有心要尝尝,拿起来方觉着这把特特换上石榴花样银勺比昔日用惯了的鈞窑瓷勺沉了不少,一个手软把持不住,汤匙重落回碗里,溅出几滴糖水落在手背上,心里不觉一慌,身下难免又渗了几分潮意出来。
      越性放下勺,捧起碗来一饮而尽,舌尖只觉红糖苦香姜汤辛涩难以克化,沿着嘴角滑了一道出来。赶忙向枕下寻着手绢,一时掏出来,却不是家常里用惯的那条,不知何时已是被换上了这条红线镶边的,细细密密的针脚咬着水红的万字,犬牙交错一路下去,“错到底”的针法,好像倒有无尽的福气一眼看不到头。
      这应景的帕子,看的眼花缭乱的辛苦,脸上终究挂不住薄薄一层的臊,帘子“当”一响,赶紧把脸埋在帕子里,只作没知觉的睡着。
      进来的脚步沉,像是缀彩的小脚步稳稳当当。一阵栀子花气息卷进罗帷,听得红铜水盆落在架子上隐隐有水声,想来终是等不及了,自己打发自个儿端进洗脸水来催了。
      栀子花香浓媚,不觉被熏得气都短些。身边这四个丫头中绣禧和纹锦是额娘指给我从小服侍的,小时候因一次不小心摔伤了胳膊,玛法气急,当庭打了她们每人一顿板子,从此后只是小心陪小心的伺候,一句玩笑话不敢有。织瑞和缀彩是老太太赏给的丫头,自我五岁时才过来伺候。老太太一向体恤下人,宠得这两个丫头东屋西屋出了名的高嗓门,到了我跟前也是该怎么的就怎么的,今儿个织瑞挨了五娘的排揎,想来必是憋气,缀彩和她焦不离孟的,必得帮着寻个法儿找补回来。
      暗叹了口气,推被披衣,缀彩上前摆好软缎绣鞋,家常里的我只是素茜软鞋,穿久了甚合脚,今天换上一双粉缎硬木底的映日并蒂莲,踩上去分外的生份。走到水盆边。缀彩上前将中衣袖儿替我挽起,用宽带子束起额前碎发,摘去腕上扭丝钏,搭起手巾细细的洗完,又换上方干手巾,略抹一下就引到梳妆台前坐下,解下发带,披上狐袄,缀彩打散我的头发,用犀角阔齿梳先粗粗通一遍,再拾起黄杨篦子轻轻刮着头皮,再用牛角平齿梳梳理编织成辫,我的头发自五岁后就没动过剪子,现在披散下来总可齐腰,生得又极多,每天缀彩梳理总不免嘀咕两句,今天却安静的很,只是一下一下的,轻轻从上到下的梳着。
      我不去理她,自搬过镜子来。铜镜里,我早已醒的双目炯炯。眼睛大而圆,眉色黛而浓,肤色莹白,一颗痣点在眼下,饱饱鼻头正衬樱桃小嘴,鹅蛋脸庞圆弧明润。不待我仔细观瞧,只听耳边缀彩一声脆唤“奴婢斗胆”,还不待我来得及反应,便自说自话掰过我的下巴,自梳妆台上拿过一把眉妆刀,不由分说为我修剪起眉毛来。
      我被吓得心头一跳,又一动不敢动,只得直直挺在绣墩上任由她摆布。好容易等她松开了手,我回头照镜,却见镜子里人影惊魂未定,待分辨清楚,须臾间又欢喜起来,缀彩手艺果然得好,我本眉色偏浓,经这番修整,却成了两道精致远山眉,英气勃勃又不乏女儿娇美,仿佛整个脸庞也生动起来。不待吩咐,缀彩又打开胭脂盒点了我的唇,略扑了些粉,刮了刘海,束上一串妃色子母珍珠坠角垂在辫梢儿,用竹剪刀剪下一支海棠插在鬓边,端详了片刻,又寻了往匣子里寻了对儿双飞蝶的耳坠戴上,这才丢开手自去收拾水盆了。
      一直等在门外的纹锦和绣禧进来,纹锦捧着件桃色袍子,门襟袖口飞针走线绣着红白两色桃花,嘴里齐声回道“启禀姑娘,这袍子是姑太太刚打发人送来的,因老太太瞧着颜色还好,特送过来姑娘穿上试试,要是合身,就穿过去叫老太太也瞧瞧。这会子二房福晋和姑太太都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呢。”
      我赶忙站起身来敛手听完,嘴里称:“是”,算是回了话,抬起脸来吩咐众人快些伺候穿衣,这边绣禧急急忙忙打开橱子,找出条素底绣粉桃花围巾给掖在门襟上,我自换了鞋,扶一扶发髻,见织瑞从门口小步跑进来,端上杯□□,略喝了一口,再对着通身穿衣镜照了照,边整衣摆边迈步出门道:“纹锦和织瑞跟着,带上手炉,多带着点金瓜子,把昨个儿新蒸的点心装盒戴上。”也不管身后一片忙乱,待走出门口,又不禁站下,天气转晴也暖和了,院子里的冻土已是化了,绿油油的冒出一片地衣,抬眼看见紫玉兰的枝上抽出几支嫩芽,毛茸茸怯生生的,叫人忍不住地喜欢。我迎着阳光长呼口气,微微掩了下腰,在袖子里搓了搓手,看着她们跟出来了,这才迈步朝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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