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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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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蘅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雪。
冷宫外的枯草上堆了厚厚的一层白,那白仿佛漫天铺地,将朱红的檐宇也通通吞没。
外面是彻骨的寒,可姐姐的怀抱却是那样温暖。
冷宫的荒殿中燃着最劣质的黑炭,零星蹦出的“噼啪”声带来一阵呛鼻的气味。破败的桌上,一顿盛宴渐渐变作残羹冷炙,宁蘅看着地上被她失手打碎的酒盅,近乎绝望的合上双眸。
这酒中有毒。
可她知道得太晚了。
宁蕙用纤细的胳膊用力拥着宁蘅,宁蘅几乎能感受到姐姐的心跳。
越来越快——
而自己的却越来越无力。
宁蘅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被钻入银钉,尖细的钉头侵蚀着她的痛觉。这是她第二次距离死亡这样近……宁蘅还记得,第一次是她幼时发烧,她躺在坤宁宫的一间偏殿里,姐姐也是这样抱着她,冰冷的泪落在她滚烫的额头,姐姐一遍一遍地唤着自己……“阿蘅,阿蘅。”
记忆和现实重合,宁蘅听到宁蕙贴着她的耳边低低地啜泣,一声接着一声的呢喃让她从幻觉中找回意识。宁蘅微微偏首,将自己的脸贴在了姐姐的手臂上。
“阿姐……我在……”
宁蘅的声音随着她渐趋微弱的呼吸变得细若蚊呐,宁蕙一面用手背蹭着脸上的眼泪,一面将耳朵贴近妹妹。“阿蘅,我已经让人去请皇上了……你再等等,你再等等。”
“没用的……”宁蘅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宁蕙的袖袂,“是皇后……酒菜都是皇后准备的……”
当今皇后康氏,是抚养宁蘅姐妹长大的庄顺皇后的侄女,宁蘅还记得康氏同还是太子的皇帝大婚时温柔的眉眼。宁蘅悄悄地趴在宁蕙的肩头低道:“阿姐,太子妃一定很好相处,她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可是宁蘅没想到,就是这样娴雅宽容的女子,竟要谋害姐姐的性命。
哦不……她明明早该想到,她的太子哥哥那么爱姐姐,皇后怎么会容得下姐姐。这后宫里的人,都恨姐姐,恨姐姐入了骨。
幸好,菜是她吃的,酒是她喝的。
宁蘅勉力挤出一个笑容,“阿姐,你和太子哥哥要好好的……你去和他道歉吧,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那么欢喜你,视你若掌上珍宝。
因为怕六月的灼日晒伤你白皙的肌肤,他登基第一个月便让人大动土木,只为修一道可以从乾清宫直通永宁宫的连廊。
只要你认错,他怎么舍得将你囚禁在这凄寥的冷宫里。来日方长,姐姐,你还有的是时间去解开你们二人的误会,他会相信你,你没有嫉妒他的发妻,没有觊觎过后位,更没有害死他的嫡子。
可是姐姐……阿蘅却没有时间了,再没有机会看一眼那个颀长的背影,坤宁宫里,他挺直腰背向庄顺皇后行礼的背影,端本宫中,他单手握书,朗声诵文的背影。
我知道你在私下唤他峥郎,岳峥……如今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名字,我却只能在心底悄悄地喊,悄悄地唤。
“阿蘅!”
宁蘅的手渐渐从宁蕙的臂间滑落,宁蕙几乎克制不住的哭喊出声。从她被封为贵妃的那一天,宁蕙就再也没有失态过。即便是被心仪之人当众斥责,宁蕙都没有今日这般绝望……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唯一一个肯顶着风雪在乾清宫前跪了一天一夜的人,只为在冷宫陪自己共进除夕夜的团圆饭。
可惜……茶未凉,人先走。
宁蕙一时泪如泉涌,她将宁蘅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捞起,可那双手却一次又一次的滑落。“阿蘅,你别走……你别走!”
像是父亲过逝的那一天,宁蕙就是这样的惊惧,幼年的深夜里,几乎都是父亲满身是血的梦魇。直到他出现——
她的峥郎。
宁蘅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姐姐的呼唤也越来越远,偏偏最后一句却印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
“阿蘅……对不起。”姐姐的声音,竟突然清晰得犹如暮鼓晨钟,“他以为,那首《绸缪》是我唱的。”
宁蘅从来没有这样痛过。
那是她十四岁的生辰,还是太子的岳峥来给她送生辰礼。岳峥知道她喜欢自己的字,便抄了一首《诗经》里的《桃夭》给她。宁蘅难得害羞,夺了那卷轴幅便回了闺阁,直至岳峥离开。
他身影挺括,宁蘅趴在窗棂上望着岳峥,轻轻唱了一首《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宁蘅从来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她以为自己向岳峥剖白心意,岳峥便会懂。她马上就要及笄了,她想和太子哥哥永远在一起。
可是……
第二年,崇元帝驾崩,太子岳峥即位,他封自己的姐姐为贵妃。
她记得他将姐姐从她们姐妹二人住了整整十五年的玲珑阁打横抱起,一步一步走到永宁宫。他说,阿蕙,朕会护你一生。
那一日,宁蘅及笄。
宁蕙拥着身体越来越冷的宁蘅,说出了自己隐瞒了三年的秘密。
外面的雪愈发大了,宁蕙第一次觉得她也许一生都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
宁蘅没想到自己还会醒来,眼前的光亮刺得她眉骨生疼。
“阿蕙……”宁蘅的眼前是一片混沌,她偏过首,向声源的地方望去。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依旧是冷宫,适才唤她的人是她和姐姐的乳嬷嬷宋氏。宁蘅努力的弯弯嘴角,试图朝宋氏挤出一个安抚的笑脸。
“阿蕙,你受苦了啊!”
宋氏的眼睛红肿的厉害,显然是才哭过的样子,此时她眼中仍蓄满泪水,仿佛心疼极了。宁蘅见宋氏这样,不由有些费解……为什么乳嬷嬷要对着自己唤姐姐的乳名呢?
宁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氏见状,忙朝一旁唤着:“小满,快给你们姑娘倒水来。”
不对……宁蘅心里没由来的腾起不安,小满是姐姐的贴身宫婢,自幼便服侍姐姐,宋嬷嬷怎么会对小满这么说呢?
宁蘅心里一急,立时便要坐起身来问个清楚,宋氏见她撑着身子要起来,忙凑过去扶住,“姑娘慢这些,仔细起得猛了头晕……小满,你动作还不麻利点!”
“是阿蘅……”宁蘅费力的向宋氏解释,自己是阿蘅,不是阿蕙,乳嬷嬷莫不是老糊涂了,连自己和姐姐都分不清楚了?
不说也罢,宁蘅这一开口,便见宋氏眼里的泪珠儿再绷不住,一颗接一颗的落下来,“阿蘅已经去了,姑娘就节哀吧……皇上让人以长公主礼下葬,姑娘放心,这么多年的情分在,皇上必不会亏待二姑娘的。”
宁蘅闻言,动作蓦然僵住。
阿蘅去了……那自己是谁?
正呆怔着,小满捧着个茶碗进到房中,“没有茶了,委屈姑娘先拿白水将就些罢。立夏在外面烧着药呢,一会便可以送过来。”
宋氏接过茶碗,作势要喂宁蘅,宁蘅忙拦下宋氏的动作,自己接了茶碗,一口饮尽。干涩的嗓子被温水滋润,立时就好受多了。宁蘅长出一口气,痛快地问:“宋嬷嬷,你适才管我叫什么?”
“叫阿蕙啊……阿蕙你这是怎么了?”宋氏仿佛是被宁蘅吓到,面上有几分犹疑。她印象里的阿蕙,向来都是温温柔柔,不急不慌,适才这样莽撞的人,倒更像是二姑娘阿蘅。
不单宋氏被吓到,连宁蘅也被惊到。宋嬷嬷自幼教养她和姐姐,肯定不会分不清两人的。
宁蘅突然恍惚起来……除夕夜,饮下那一杯毒酒的是自己,吐血的也是自己,最后渐渐淡去意识的人也是自己。那为什么,现在醒着的还是自己?
姐姐去哪了?
为什么她们都将自己认成姐姐?
“小满,你来看看,你们姑娘是不是还烧着呢。”宋嬷嬷一面吩咐着,一面将床侧的位置让给小满,小满下意识的伸手搭在宁蘅额间,片刻后,小满笃定地回答:“烧已经退了。”
宁蘅不安地攥紧身下的锦褥,忐忑地吩咐:“小满……你去拿镜子给我。”
小满讷讷地看了眼宁蘅,垂着脑袋捧了面铜镜过来,宁蘅在伸出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指尖正在发着微微的颤抖,她两手一齐拢住铜镜,将脸凑到镜前。
宁蘅心里一凉。
镜中人是姐姐的眉眼……姐姐的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滴泪痣,她小时候听乳嬷嬷说过,有这样一颗痣的人都是孤星入命,注定会飘蓬一生。
可乳嬷嬷没料到,新帝登基会纳姐姐为妃,更将她册为正一品贵妃,仅次于皇后。
当然,一样没料到的人还有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