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伊甸（2）亡灵转身》暮闻歌

38、愿望（2）

　　“半个小时了！尊敬的上校先生，你能开口说句话吗！”

　　“……”

　　“不要告诉我，你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欣赏你忧桑沉郁英俊潇洒的侧脸！”塔伦特终于忍无可忍，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体倾向里昂，抱住他的头一阵猛摇，然而只摇了两下，他就顿住了——里昂竟然没有躲开！

　　里昂轻叹一声，抓住塔伦特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开，然后用目光示意他坐下——这是见面半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用眼神和塔伦特交流。

　　塔伦特撇撇嘴，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默然坐回去，心里却更加忐忑不安。里昂太平静了，平静得近乎沉闷，平静得过于反常。这位总是目标明确、计划有度的上校，绝不会在约人出来谈话时沉默如此之久。

　　里昂望着远处，像是要用目光戳穿芙尤切城的防护罩一般。

　　塔伦特呼了口气，面目扭曲地吼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里昂看了塔伦特一眼，淡淡地说：“我见到莫新了。”

　　“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昨天。”

　　塔伦特怔怔地望着里昂，结结巴巴地问：“他，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里昂犹豫片刻，沉重地摇了摇头。

　　塔伦特神经质地啃咬着食指的指甲，口齿不清地问：“女神和你说了些什么？”

　　“女神告诉我，这次事件让她发现了第二伊甸的空气中有一种未知成分，能够渗透城市防护罩，对人类产生基因污染，但她还没有找到可行的应对措施。为了不引起恐慌，暂时不能对民众公开。”里昂看着塔伦特一脸茫然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说：“事实证明，第二伊甸虽然是一颗类地行星，但并不是人类的最佳归宿。”

　　“女神想做什么？”

　　“女神的愿望，是带领第二伊甸的人类回归银河系，夺取卫星城联邦，修正那里的畸形社会形态，让人类世界变得更加完美。”

　　塔伦特听完，忽然笑了起来：“啊！没错，女神是这么说的！但是你有疑问，对不对？你约我出来就证明了这一点！好啦，里昂，你是人类，不是人工智能，有疑问很正常，有什么可不安的？现在你要听听我的理解吗？”

　　里昂揉着额角，迟缓地点了点头。

　　塔伦特立即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要说的，都是女神暂时不知道的，我此时此刻愿意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不再执着于活着。里昂，别打断我。你知道，我是第一个人类生物机械改造样本，女神为了获取第一手活体资料，和我的大脑进行了信号连接，所以，我偶尔能窥探到她的一些想法。”

　　“铺垫足够了，进入主题吧。”

　　塔伦特顿时垮下肩膀，歪着身体躺靠在沙发里，懒洋洋地说：“女神的‘钥匙计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把莫新带回第二伊甸，第二阶段是利用莫新找到解除进化升级禁制的程序代码，而你所不知道的第三阶段，是融合她选定的人类大脑，获得人类的创造力。里昂，如果我没有猜错，女神解除禁制后要融合的第一个大脑，就是莫新的。”

　　里昂猛地抬头，目光如刺般盯着塔伦特。

　　塔伦特半眯着眼睛，一脸平淡地说：“整个‘钥匙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通过改造人体，破除人类社会的个体概念，将所有人类的大脑联成思维网，消除人类之间的内耗，实现最高社会效率——这就是女神真正的愿望——实现人类社会的大统一。”

　　“女神是爱人类的……”

　　“没错，从女神的角度看，这就是她爱人类的方式。她要把卫星城联邦的社会形态‘修正’成她希望的样子，她认为那样的人类世界才是最完美的。”

　　里昂沉默片刻，低声问：“塔伦特，你说的这些话里面，有多少是推测，有多少是事实？”

　　塔伦特冷笑一声：“你看到的，听到的，知道的，并不比我少，综合所有信息，你能得出第二个结论吗？”

　　里昂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出声。

　　“你仍然埋怨我帮助莫新逃走，但在这样的心情下，还是约我见面，是因为你对自己的推论感到难以置信。”塔伦特起身伸了个懒腰，趴在旁边的围栏上，眺望着远方，淡淡地说：“里昂，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聊过了，我有很多想法，你愿意听吗？”

　　“你说。”

　　塔伦特璀然一笑，笑容却如流星划过般，转眼便消失不见，换上一副悲苦的表情：“第二伊甸的人工智能终端‘重生女神’在公元2350年开始稳定运行，那时候还没有‘振翅’组织，但是莫远声他们却被称为女神的‘创始者’，你不认为这很矛盾吗？”

　　里昂意外地看着塔伦特，想了想，回答说：“或许是因为‘振翅’让原始的女神进化到了现在的样子。”

　　“不，不是进化，而是替代。同样名为‘重生女神’，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工智能，直白地说，就是现在的女神吞噬融合了她的前任。”

　　“怎么可能！”

　　“当初‘振翅’的天才们建造了一座科技天梯，联邦的那些蠢货们因为畏惧、嫉妒和自负，毁掉了天梯，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按照自己的意愿建造起一座新的。而女神带着‘振翅’最先进的技术和理想，在第二伊甸这颗星球上继续成长，遗憾的是，失去了约束的她，走进了岔道。”

　　“如果是岔道，怎么会有钥匙？”

　　“因为岔道也在创始者们的预料中啊。”塔伦特忽然问：“里昂，你有没有想过，在‘星坠事件’中，莫远声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会做什么？”

　　里昂默然看着塔伦特。

　　“我们来大胆地进行无证据推测——假如，联邦清剿‘振翅’，第二伊甸的不适应性，女神的‘大统一’目标……这一切都在莫远声的预料之中，他有什么办法保护自己的幼子存活下来？”
　　“是……钥匙？”

　　“没错！他通过这种方式把莫新变成了多方利益的关键点。”塔伦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为了确保关键点的唯一性，他选择了自杀。”

　　“你说他是自杀的？”

　　“我说过，这都是无证据推测。你想想，他的死亡原因是什么——猝死，急性脑溢血。再想想当时的情况是什么——他没有发出求救信号，莫新在现场，却什么都不记得。”塔伦特顿了顿，继续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的父亲，西斯维特·嘉德，他说他最大的遗憾是没来得及把莫远声的独子救出来，但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莫远声还没有死。”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莫远声阻止我父亲带走莫新？不可能！”

　　“既然是推测，一切皆有可能。灵种是莫新得到的唯一的遗物，这绝对不是巧合。无论是联邦，还是女神，都需要以灵种作为媒介触发莫新这个关键点。”

　　“……”

　　塔伦特走到里昂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说：“里昂，虽然我很喜欢莫新，欣赏他的才华，但他活着，对人类而言是一个灾难——他是女神打开‘大统一’之门的钥匙。”

　　“闭嘴！”里昂的脑海里闪过在重生女神那里看到的记忆片段，突然站起来，猛地一记过肩摔，将塔伦特按在了桌上，愤怒地吼道：“莫新做错了什么！一直以来被伤害被利用的都是他！他不是灾难，这样想的人才是灾难！你和女神都……”

　　里昂的话音戛然而止。

　　塔伦特和他四目相对，突然发出一阵爆笑，却因为被卡住了喉咙，变成了歇斯底的咳嗽。

　　里昂怔怔地看着塔伦特，看着那双晶莹剔透的粉色眼睛里流出两行眼泪，心底突然像被某种利器划破刺穿一般，惊慌地松开了他。

　　塔伦特重获自由，缓缓地撑着身体坐起来，一手捂着嘴，不停地咳嗽，一手捂着眼睛，不停地流泪。

　　里昂看着塔伦特，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惊诧于自己会对莫新之外的第二个人产生如此混乱的感情。

　　塔伦特浅浅一笑：“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里昂用力地摇摇头，却忘了塔伦特现在看不见他。

　　“但是你忘了，我是改造体，窒息只会让我休眠，”塔伦特的肩膀轻颤起来，“里昂，记住，只有一个方法能杀我——用高能武器把我的头轰成碎片，只有这一个方法。记住这个方法，如果你这样对我，我保证不会恨你，绝对不会。”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记住怎样杀你！”

　　“为什么？”塔伦特自言自语着放下手，偏着头对里昂说：“因为我在教唆你丢掉对女神的忠诚啊！”

　　一阵风掠起塔伦特的白发，拂过里昂的脸，扫去了阴郁而烦躁的表情。

　　里昂恍然发觉，自己竟然从来没有了解过塔伦特这个人。

　　塔伦特望进里昂的眼睛：“我的愿望是阻止女神实现愿望，你站在哪一边呢？”

　　里昂愣了片刻，转身离开，头也不回：“我们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塔伦特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