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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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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阿尔法文明遗留第四件超技术武器——王尔古雷战斗机于2008年12月25日试飞成功,试飞员陈楚中校,蓝染上尉。目前青岛是全世界V系列战斗机唯一的组装点。”
哗啦哗啦地掌声,坐在对面空军堆里卡门下手的蓝染红着脸四下看了看,这是他第一次列席A级会议,毫不奇怪地除了随席副官外军衔最低。他笑了笑看看我,也随着人们鼓起掌来。
我身边坐了个大胡子的老外,扛美国海军中校衔头。是我们的技术顾问美国海军技术干部戴维•克利斯中校。我和空军那边一少校赵文洪充当马路翻译,给他介绍我们新近研发出来的非保密战术。我英语好赵文洪能说会道,把那从来没听过评书的洋人唬得鸡啄米般点头。这家伙是个实诚人,我开始套他话他也不觉。
老陈坐在姜长河下手,中间和我隔了一个后勤部上校两个海军中校。他不时往我这边看一眼,抓起一张便条纸却什么都没写。今天的会主要是表功,几乎成了姜长河的独角戏。而那老家伙事先以保密为名收走了所有的手机,地下工事里暖气太足了,通风又不畅氧含量低得能憋死人。我身边的洋人抹了好几次脑门,我的鼻尖上也晕出了一层油汗。
对面原来苏陵的位置坐了另一个海军少校……没有任何人问一句他去哪儿了,也没有任何关于他调走的消息……肯定是他的中将老丈人罩他,但青岛真的已经那么不安全了么,要那么急速的逃离?
“517技术纵队负责人陈楚中校!”老陈的声音炸雷般响起。“你负责短期内可搭配VF-A1的技术员培训工作!”
“明白。”我站起来低沉地应了一声。
副官康佳及时递过来笔记本,我们是人就栽里面了。后勤,军需,人事,档案各部门都开始围绕这架飞机运作,似乎上空再也没有了随时准备轰炸的虫子。
“任务分配完毕,编制从现在,一月十三日上午十点整投入工作。王尔古雷战斗机成机将编入联合国直属地球联合外空间防御纵队,驻守全球现存的一百五十三个堡垒城市!”老陈在桌子后面站起来,声音坚定得仿佛在斩铁。
但老姜偏偏就插了一句:“还有谁有什么问题没有?”
我站了起来,康佳没拉住。腰杆挺得笔直嗓音却疲惫之极。“我有问题,而且很严重。”我看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人,中校,上校,姜长河,都吃惊地看着我。只有老陈,目光里带着愤怒,恨不得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
“把精干技术员都调去搞飞机,泡防御怎么办?请诸位同事和首长不要忘记我们每天承受的轰炸密度,足以击毁一座小型堡垒城市。比如合肥,比如都柏林,比如陆沉前的大阪!”
赵文洪把这话翻译给了洋人,他又好一个点头。议论声四起,老姜也蒙了。这老油条机关算尽也想不到他一表态度居然真招来一愣头青。我直视老陈,我怕他干什么?我只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即使不是答案也应该是一个解释。其实我早知道谜底,你藏着掖着不说是吧?我给你推出来让你看看雪地里到底能不能埋住死人!
“我们抽调的是极少部分人员,此外很快会编组技术员第二梯队,不会因此而干扰泡防御指挥部的正常运作。陈中校请自行安排人事工作,加强值班和指挥力度。”老陈强挤着笑了笑,挥手示意我坐下。“我认为已经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散会。”
我随着人群向外走,被康佳拉住了。她递给我一个小纸条,上面是老陈潦草的笔迹。“留下,402”
这座地下工事层数与地面上的楼房是相反的,我晃晃悠悠逛到地下四层,康佳仍然跟在我后面。鞋跟磕在水泥地面上,闷响。
“康佳,我是不是把场子砸了。”我突然停住脚步,这里比上次来的时候干净细致了很多,每个门口都挂了金属的门牌。
“你自己也知道啊。当时我都吓死了,大校把我一个好瞪。”这丫头虽然是我的副官,但习性一点不改,照旧和我成天吵架。
“说不定还能毙了我,你回去吧。”我叩叩402的门。“报告,我陈楚。”
“进!”里面立刻传出声来,我推门进去,康佳立刻自动退到后面。老陈靠在他的桌子前双手攥拳,桌子上四处是散落的演草纸和文件。我走到他身边和他擦肩而立,顺手拿起一张来。上面是他的字迹,涂着些我看不懂的算式和符号。
他没说话,我却咯一声笑了。“什么时候给我妈搞张机票,等到真撑不住就晚了。”
“用不着你管。”
“那有没有个准点,说青岛什么时候陆沉?”我又冷笑一声,双手撑在桌面上。“海大生物研究院提上来的报告说,阿尔法文明和德尔塔的差不多,都是一个整体可以拆散。母舰分裂出次级母舰,次级母舰分裂出捕食者。而这种V系列战斗机,就是把青岛堡垒泡防御拆散造出来的阿尔法版捕食者!哼哼,找不到截流源头,原来是你们把它拆散造这东西了!”
“谁告诉你的?!”他一把扳过我的肩。“是谁?!!”
“这种简单的推算,比搞泡平衡容易多了。而且那V系列飞机动力也基于导流系统,我自己造出来的东西自己当然熟悉。”
“就凭今天会议上的一句话,你就该被拉出去枪毙。”他手下加了三分力度,我的锁骨被捏得发疼。
我抓住他的手臂挺直脖子。“我知道你抽屉里有把手枪你毙了我好了!这飞机坚决不能再造,否则青岛泡防御会崩溃我们就必须陆沉!上海的1800万人死了将近一半,青岛的海水倒灌起来恐怕就会一个不剩!你有机票你可以和你老婆逃到兰州避难你还是个功臣,为什么他们就要去死!蓝染,康佳,周小冉!你是人他们就不是人啊?!!”
脸上一麻,我被一股强力带得在原地转了大半个圈猝不及防狠狠摔在水泥地上。是老陈狠抽了我一个耳光。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打我。
我有点发晕,站不起来……视界一下子模糊。呼吸中带上了浓重的铜锈味道,血从鼻尖嘴角汇成一线流下来,滴在白色军装上分外刺眼。老陈背对着我,双手撑着桌面呼吸粗重,双肩痛苦地一起一伏,似乎在承受极大重压。
我干脆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把上衣脱下来卷成一团,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身对他行了个军礼。“大校,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青岛将在四月初陆沉,你做好准备。”他还是背对着我一动不动,艰难地喘息。
我能做什么准备?搞不到机票,我也无处可逃。留下来看着我生活了二十五年的这座城市被埋入地下一公里的孔穴内任凭海水淹没么?看我的朋友同事老师们这么无助的死掉么?后续救援,能管用才是个笑话。上海死了八百万人啊八百万!
“死我倒不怕,但我想死得像个军人而不是一头猪。”
深夜,我睡不着。从在流亭机场飞行员休息室里临时支的行军床上坐起来,蓝染在身边鼾声如雷,怎么掐都没反应。
苏陵还有四个小时就要去西宁了。
而这个城市还浑然不知自己正在死去……
一股至深的恐惧感从内而外在我全身狂扫,我没有蓝染那么好的心理素质,我时而铁板一块但有的时候却会毫无原由地害怕到死。我此时急切地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我要把自己同外界彻底隔绝开来我拒绝与这个被判了死刑的城市呼吸同一口空气不然我真的会疯掉!
军用通道与民用侯机厅中间有条很短很狭窄的临时疏散道路,此时没什么用,空无一人。只亮着一管小节能灯。我靠在冰冷的金属墙面上,呼吸声在四壁碰撞,混合了回声更接近呻吟。
有什么东西在我裤兜里顶了我一下……老陈给我买的W510C。其实索爱手机真的不错,拍照补光灯亮得好似小手电。白里偏黄的光照在脸上,有点莫名暖意。里面没有通话记录和短信,没有个性铃声MP3,一个乏味之极的人的手机。我盯着它看了好久:为什么你的主人不能偶尔发一次疯呢?
这个时候发疯有很多种啊,我可以打电话给早报晚报QTV告诉他们青岛马上就要陆沉了,可以给任何一个我认识的女人打电话说我爱你对任何一个男人说你去死,最无聊的话我还可以骚扰一下110119啊……真是失败,我连想发个疯当回流氓都当不来……
我终于按下了一个号码。
“苏陵,是我。陈楚。”我擦着金属墙壁坐了下来,蜷缩成一团。这里没有供暖设备只有一个通风口,我快冻僵了。“今天值班,就不去送你了。对不起。”
“哦!你保重!”他对着手机大喊。民用通道还是像原来那么嘈杂,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声和婴儿的尖叫。自从上次送周小冉她妈去兰州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里……那个大声哭泣的女孩她走了没有?
怎么还要管那么多啊。我自己都保不了自己了。“我也许……也许没几个月时间了……我知道你到西宁之后会保密换手机,甚至连名字都可能改掉……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
“别这么悲观,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爱。”他笑了,我能想象得到他现在的样子。叼着一支烟,推推那酷似某个超级女生的黑框子眼镜。后面已经响起了登机广播,他在拉着他的妻子随人潮向登机口走去……我不敢见到他我在害怕,科技真是个好东西他肯定不知道我就在隔壁说不定离他不到二十米。要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怎么知道要说什么……
突然有个无聊又恶搞的念头浮上来。“苏陵,要是你将来有时间有空要写回忆录的话,把青岛的故事写进去吧。就叫《青岛堡垒》。”
“好啊,苏玫也跟我说过这事。……反正到那儿五湖四海的什么人都有,干脆拉拢一批的什么成都南京北京合肥上海……一块写,将来一起出,多热闹。”他在说到“上海”的时候顿了顿。“陈楚,青岛没什么大动作吧?”
我直接按断了通话,苏陵是个聪明人,再说下去我肯定会泄密。原来保守一个秘密是这么一种感觉,它在你心里像一只无路可逃的野兽左冲右突想要撕咬出一个出口,被它经过的地方空荡得一无所有,让你想咬住个什么东西来把它堵在里面。发疯有什么用呢,就算我现在告诉周小冉青岛马上就要陆沉了,她能走得了么?
我怎么才能再弄到一张机票呢……
747客机马达的轰鸣撕破了寂静,我死死攥着手机,捏到指骨发白。
十二
今年居然还有春节晚会,两个东北小品演员在台上犯完了傻开始扭二人转,没了往年的华丽伴舞背景,有些寒碜。
我站在第二指挥部二十四楼我的办公室窗前,天空飘着点点细雪。有探照灯的光柱划过天际,间杂着领航用天文笔细而直的绿光。云层并不浓厚,但也很难数清飞机架次。我拿着兔子留下来的望远镜看机型,像是F-22,这批王尔古雷大概是支援旧金山堡垒的。
楼下是战前的君安证券交易所,网络畅通用来做泡平面平衡最合适不过。今天是除夕夜,平衡部的弟兄们破例放假一夜。大多数在围着电视看在兰州录制通过军用无线传输台传送的春节晚会,小部分在打扑克聊天睡觉。只有我和康佳仍处于半工作状态,下面的控制结构建成太早,那时候还没有导流系统。在我靠这个发了家之后干脆装到了二十四楼从前一家进出口行的办公室里顺便把这屋给了我。
中央空调暖气不足,康佳把大衣披到我肩上。
“谢谢。”我没有回头,她倒把一个红信封塞到我手里。“刚才陈大校来视察,就在下面转了一圈。说咱俩过年还值班辛苦了,一人给封了八百块压岁钱。”
八百块钱,其实也不是很多。物价坐直升机般上涨,大米十八块一斤了。要搁战前十八块钱买的米我一手拎来都费劲。还好军官食堂还没怎么涨价,个二十四五来岁的男生要不饿着一天也就出去个四五十块。手底下几个中尉预备役中尉一个月那点钱不够塞牙缝的,到了中旬就红着眼求人请客。货币废除嚷嚷快一年了,再这么下去人民解放军最大的减员原因大概就成了饿死的。
“你说上海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我抬手在水雾迷蒙的窗玻璃上点了一下。屋里也冷,窗上只是一层薄薄的雾珠,并没有水流下来。圆圆的黑色一点,下面挂了半滴透明的液体,像一粒绝望的瞳仁。我并没有等她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地下一公里的空穴中的一座死城。没有任何生物。海水倒灌后又被核动力发电机组带动的抽水机排干,扁平化的泡防御系统将所有物体排除在外。没有光,白天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但夜晚来临时所有的街灯都在同一时刻点亮,告诉你这个城市还没有完全死亡,可一丝风,一点生气都没有。只有一堆堆玻璃已经完全碎裂的金属结构的大厦在慢慢被时间腐蚀。”
她缩了一下肩膀。“太可怕了,陈楚你别说了。”
“可怕么?四十八小时之内死亡八百万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也差不多了吧。中国曾经最大的城市,就这么毁了。”我手下没停,指尖起落挑抹,一个漂亮女人的侧像出现在玻璃上。细长冷艳的凤眼,似曾相识。
“庄蝶姐……你画她画得最像了。”
那个女人啊……我咬了一下冻得微微发疼的指尖。“胡说,不是她。我觉得天下美女都差不多。”
“是么。”
她圆圆的眼睛在我脸边眨呀眨的,我有点发毛。“哦……康佳,你看看那边还有开水么?”
“没有了。”墙角的饮水机早就没大桶水供应了,我们都是拎个暖瓶到到负一层总后勤部去打开水。我身小力单,要是临时抓不到壮丁就一般是康佳打水。“我去打……你冲咖啡么?”
“嗯,有点困了。”
她拎起暖瓶下楼。这丫头究竟还是粗心,没注意我早打好了一满瓶开水放在桌子底下。那个装奶粉的瓶子我一直放在办公室抽屉里,搬家也好好的留着。我抓过她的杯子给她冲了满满一杯牛奶,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什么也不用留了,如果即将到来的是彻底的毁灭,我们也就无所顾虑。
康佳,新年快乐。
2009年1月27日,VF-A1战斗机组装流水线在青岛正式启动。
跟当年国民党撤退也差不多了,每天都有大批运输机在苏-27护航下将世界各地组装的王尔古雷战斗机壳子运来,再在青岛装上一个关键芯片,不作停留马上就飞走。泡防御能量预料之中地下降,那层曾经固若金汤的泡层已经满是破洞脆弱不堪,除了三处泡防御指挥部加强了泡面监控外还有六架“长虹二号”无人侦察机二十四小时高空巡逻看着是否有捕食者钻了空子——这样的事情一礼拜总有个两三起,它们全被武警和空军用碱式导弹打掉了,自己人的伤亡更不必提。顶苏陵位子的是个姓袁的年轻少校,烟瘾比他小点色相差了一截。见过几面,现在的海军陆战队跟巡警也差不多了,成天带着重装备满城转悠,指不定哪个地方就有一虫子蹲那冒充防空洞边上没归整好的石头。
人们不是傻子,他们嗅到了不安全的味道。“陆沉”两字自上海之后又被重新提起,像一只从瓶中被放出的妖魔。
各色人潮从中山路和太平路上涌来,大多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大多举着用校服或床单写成的大字标语,涌到百盛大厦门前,用碎砖和木棍拼命砸着一、二层的玻璃。
“中校……这,这怎么办?”档案处的一个小姑娘来送文件,从我办公室窗上看见游行队伍吓得满脸惊慌,扑到落地窗玻璃上看着那已经将地面完全覆盖的人潮。
“什么怎么办,凉拌呗。”我拍拍她的肩,其实那姑娘比我还高还壮实。“一群小屁孩,能闹出个什么好闹来。扑棱一阵泄泄火就回去了,难道他们还能抗得过专业武警啊。”
“真可怕。”康佳都在我身后咬了咬牙。
我转身推开门:“都该干嘛干嘛去,康佳和我下去一趟。”
“可是……”
“下去看看,学生游行不是那么好见的,99年炸了南联盟大使馆的时候我还小没赶上呢。”连我自己都惊异于这种冷漠和沉静,康佳不再说什么,乖乖从门后取下将校呢的军大衣披在我肩上。
我很早就开始和老陈谈论政治,尽管我对这东西不精通也不上心。在他还不是军官的时候经常给我讲讲他年轻时候参加的串联和学生运动,甚至89年差一点都抱着我上街。但要说看见这种架势,我还是头一回。武警都举着防暴盾挽成人墙勉力挡住学生们,有几个也就十六七岁的孩子站在他们同伴的肩上大声演说,场面混乱不堪。
“青岛已经支持不住了!当官的都开始跑掉了就留我们在这里送死……”有个小姑娘的声音特别尖利,在冬末的海风中几近撕裂。
袁聿满头大汗地挤到我身边,手里捏着的手枪保险栓已经拉开。“陈中校您还是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有什么可危险的,不就一帮学生么。他们又不和你一样有枪。”我把手往他手臂上一搭:“你这是干什么,对天开个空枪警示一下就行了,还真动武啊?”
他苦笑一下把枪放回腰带上的皮套。“姜将军说这是有预谋的暴动。”
“预谋,就这么一帮毛还不全的小屁孩能预谋出个什么来。去,去找他们的老师家长来,都拽回去上课。那姜长河呢?他自己怎么不来?”我从袁聿肩上抓过内线对讲机,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
其实我也明白,这是一场暴风雨的开端。其实真的要陆沉的话报给民众肯定要出乱子,反而还是瞒着能好些。“老袁,多带几个弟兄挨个往外拽。等晚上一冷他们一饿自己就回去了,小心点千万别出乱子。”
可是有几个身高力壮的男生已经拼命冲进了武警的封锁线……被拖出去时候不知是谁先动了手,肉色大理石台阶上星星点点见了血。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有些小点的孩子开始大声哭叫。
“我来说几句话,看能不能劝回去几个。都是些孩子,别较真儿。”我按着一武警少尉放在枪套上的手,却被那个看上去领头的女孩看见了。
“他就是那个陈楚!就是他!就是因为他没有把防御层设计好才会让那些外星怪物钻进来……”少女特有的尖锐声音像是刀子狠狠在我心里剜下去,场面更加糟乱。无数石子书本可乐瓶碎板砖雨点般飞来,康佳拉着我狼狈不堪地躲到旋转门后面。满地碎玻璃,仍死撑着营业的精品店店员抱头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枪声沉闷,十六七岁女孩单薄的胸膛几乎没有减少5.8mm钢芯子弹的动能,她白色外套的左胸口爆发出了大朵绚烂的血花。人群一下子炸了营,哭喊的逃命的摔倒的乱成一锅粥。我摔开康佳的手冲出去揪住袁聿的领子拼命向下拉。“混蛋!谁叫你开枪的!”
“是武警那边……刚才上面下来了指示说这是□□暴动,中校,我也是听上面的命令……”
“谁的命令!姜长河?!那好我让你赶快给我收拾残局把孩子们一个不少地送回家去把那个开枪的给我关十五天禁闭一分钟不能少!我是中校你是少校,服从命令!”我猛地摔开他,转身面向街面。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血腥,不敢计算混乱中死伤的人数。消防队在用高压水枪驱散开密集的人群,武警征用了公交公司的大巴把外围的人拼命向车上塞。我闭上眼睛,那个女孩的血似乎把我的视网膜烙伤了,留下一块猩红的斑点挥之不去。
心里面一下空空荡荡的,很凄凉。
夕阳接近海面,火焰从天空不停地坠落。云层散尽,有点像晚霞的东西残破地挂在天边,和落日连成一片血海。
天堂在哪里,我一直都找不到。
“康佳,你说以后人写历史书,会不会再写个‘二•六惨案,反动军官陈楚残酷镇压游行学生,当场开枪打死一名女生’,会不会啊?”街面上已经是空空荡荡,严寒将高压水龙喷出的水和学生的血一起冻在了街面上,明亮的红怎么也褪不去。
她嘟着嘴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
从前看过本杂志,上面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座城池即将被攻破,战士们在组织最后的反击。而这座城里的史官在一叠崭新的青竹纸上写下了城破的详细过程,写下主将们的战死或被俘,写下后人们对他们的景仰和祭祀然后找了一个盗墓出身的士兵深埋入土。一切都出于他的想象之中,他知道胜利者带来的史官笔下他们只是一群被讨伐的贼寇,但他自己笔下的一切就都是真实的么?
真实已经被鲜血和时间流走了。
我身上不是金漆铁铠而是洁白挺括的军装,手指纤细的无法挥舞玄铁长枪苍青重剑只能对付键盘和定位触板,但在历史的铁流之前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管他呢。”我抬头望天,一朵紫花悄然开放在天际。“后世历史学家们还没有出生呢,等他们冒头我就死了。”
“陈楚你这话真酷,以前我老觉得你就是运气好,现在觉得你越来越……”她圆圆的眼睛眨了眨,眼角微弯,晶润得像两只游在水里的蝌蚪。“越来越有点英雄的样子了,写进历史书里不冤。”
“是么。”我裹紧了大衣,冬夜的海风仍然刀子般刺骨。“真冷啊。”
十三
春节一过,天气一天天变暖,形式也一天天吃紧。天空中起落的运输机和穿梭机越来越多,青岛的上空充斥着机油的味道和马达的轰鸣。北京、昆明、东京和新加坡的三联费米粒子炮白色光柱没日没夜地飞掠过青岛上空进行超距离支援,以保证运出去的王尔古雷战斗机能顺利到达各地堡垒,运出去的高层人物能安全到兰州和西宁。
对于小人物们,只能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怎么老玩这一套,说是要在八月一日启动陆沉,还不是只有100小时准备时间。这么点空当好干什么?几盘麻将都打不顺手。”我很没坐相地瘫在地下工事402房间的椅子里,老陈在我对面他桌子后头,脸色青黄眼白里满是血丝。
“顶不住了。这100个小时之内我们还要生产31枚王尔古雷芯片,防御能量还要继续下降6%,波动达到2.26%,根本无法再防御。而且,如果现在就公布消息到四个月以后肯定会乱套你想没想过?”
我无力地一笑:“现在什么大道理都别跟我讲了,听了就累。我有什么任务?”
“你是这次陆沉计划的现场全权总指挥。从现在政府工作人员撤离起青岛市的全部大小事件都由你全权负责,出了事将来就直接找你。从居民撤退——当然时间大概只够民政部工作人员提交计划书。设备转移,档案销毁,人事调动以至四月四日下午五点整陆沉开始,你还要随三名精英技术员一起执行泡平面扁平化任务。实际上你就是他们的队长,搭档是蓝染,驾驶机名伯伦希尔VF-A1战斗机,其余三架双座苏-27。我认为我说得很明白,绝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怎么不会有……我学的物理精算就是给人找毛病的……这么大的事情我一个人搁担,上边也没点奖励?我想要张机票,送个人走。”我把发下的计划书卷成细条掐着玩,垂下眼皮。“而且上头也真够可以的,我小时侯当小组长都能发错本子,这时候居然敢把这么大一个摊子扔给我。”
“不行,机票有一定数量已经全部分发完毕,一张也不会再多出来。”老陈从抽屉里摸索出个皮面小盒扔过来。“中央决定了给你个上校军衔,事后调任塔克拉玛干沙漠基地领导一个直属联合国的绝密任务。要是阵亡,追授技术少将。这是我提交的建议,你是我的儿子,泄密几率小得很多。”
你和我老娘就要走了……她现在大概在家收拾行李……为什么不能再多一张机票呢……“你什么时候走?跟我娘说我在家里铺底下有个塑料整理箱,里头东西来路干净让她放心,别心疼尽管用。”
又坐了一会儿,空气像是绝对透明的固体,慢慢凝结又一点点碎裂。我感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这段被紫色浸透的历史正在被书写。
“你得送谁走?那个……是你女朋友?”老陈试探着问。
“不是。就一哥们儿。”
“别蒙我。……别犯错误,自从上海那事以后对飞行要求特别紧,不是军事法庭就是就地正法,你别来真的。”
“你当我谁呢?把赵茜那小胖子带上那不得压死我。我可没江南那体格……他是叫江南还是江洋?”
“江洋。江南是写九州的不是一回事……我把机票给茜茜了,那孩子做事情仔细,她陪你妈去兰州我也放心。”他一笑:“我儿子都留这了,我这当爹的怎么好意思走。”
“哦。”我没精打采地应道,心里却忽然有个小小的想法。“把你那把手枪给我。万一有不良分子阴谋阻止计划呢。”
“别干蠢事!”
“我知道。我也没那个胆量去机场打劫机票。”
一个冰冷沉重的东西放在了我的手中,我把它用枪套缠在了右脚踝处。沉甸甸地,仿佛是一种特殊的权力。我终于可以用它去做点什么了,我要做的那件事一直像一粒罂粟籽埋在我心里,现在终于爆发出了它应有的模样。
只是可惜,做得再多,那个女人,笑起来很好看的女人,她也看不到了。
准确来讲距离陆沉只有97小时56分钟了,在这一刻我接过了掌管这个城市生杀大权的位置。心里沉重而荒芜,还是那间大会议室,四十来个负责执行陆沉任务的A级军官笔挺地坐着等着被叫进去谈话。他们大多很年轻,有一个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海军少尉不停地流泪,他也不擦就那么任泪水沿黝黑的腮边滑落。桌子上放一堆拆掉了电池的手机,他们马上就会被武警送走进入封闭保密期。
整个青岛泡防御在四个月内拆散成了976片,银白色的美丽女武神战斗机开创了一个空天战争的时代。
康佳也是执行扁平化的技术员之一,搭档卡门。
她留在机场做最后的训练,百盛大厦二十四楼我的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可全都是不上庙偏来折腾神,扑棱好久连个好心打壶开水的都没有。
“上校,居民撤离计划。”一民政部军官过来。“将在7月30日之前全部完成800万人的撤离计划,分散到潍坊,日照,威海等邻近城市及周边省。”
“嗯。”我抓过来像模似样地翻了翻签上字。这完全是一堆废纸,7月30日,到那时侯青岛早在地底下了。那些应该撤离的人也早就……
“上校,军需给养计划书。”
“上校,地面第一指挥部设备已经完全拆除完毕请确认签字……”
……
春雨粘腻,海风从窗外刮过。这座青岛旧城区第一高楼在风雨中微微抖动仿佛是纸糊的。玻璃在震颤,我把手放上去,一股细细的阴寒气息顺着指尖流下来。很难受,却是有点舒服的难受。外面的黑色在呼啸在不安在隐隐的兴奋,死亡在雨中忧伤地徘徊。窗玻璃上映出一个青年男子苍白消瘦的侧像,连嘴唇都是浅青色,仿佛是在渴血。
其实我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纽约伦敦大阪的不说,上海的扁平化操作组都是单人机,操作员兼着飞行员四架飞机掉下来仨四个飞行员活了两个。我们有专业飞行员,飞机也要牛得多……老陈怎么办?
已经是深夜两点,这座城市在最后喘息,此时是最后的平静。我像一个亡了国的皇帝般深情而冷漠地看着这座我在这里出生并或许会为之死去的城市,像看着自己情人的尸体和已经悬上房梁的白绫。
真可惜没有把我的小提琴带来,还可以为青岛献上最后一支安魂曲。
“上校还没有休息啊?”一个三十来岁,瘦削而头发蓬乱的女上尉敲了敲门框。“我是通讯处的,来为您检修通讯工具。”
我把W510C手机放在桌面上。“装监听设备也没什么用,手机干脆就送给你得了。我用得仔细,几乎还是新的。”
“您真会开玩笑。”她打开一个皮匣,里面是套钟表起子般细小的改锥镊子开始拾掇我的手机……防止泄密么。对我来说真没什么用。我老娘大概已经拿到了机票在收拾行李准备跑路,我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女朋友我……
“您在说什么?”那女人耳朵真尖,说不定以前是特务连的。她的眼睛细长,在青白的节能灯下亮得不真实,像一只夜行动物。
“没什么。”我双手抱胸站在窗前,外面的黑夜里也有一只巨大的眼睛,莹绿媚人地一眨又一眨。“我说,真冷啊。”
四月一日阴雨。
四月二日闷暖。
四月三日四日又来了寒流,一阵冷似一阵。
乳白色光柱贯穿了上方悬挂的母舰,我闭上眼睛。戴着太阳镜并不觉得光柱刺眼,只是热浪隐隐烫得脸皮发红。这层泡还没什么明显破洞,但已经薄得让人想到就心寒。
四月四日下午两点,最后一批穿梭机飞兰州。
这时候走的已经都是高级军官和家属,上校及以上的军官和他们的直系亲属都可以拿到机票。偌大的7492和北海舰队一下子空了,只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军官在死守最后的防线。最初两天我还在百盛大厦里装模作样一番,到现在根本就什么也不管了。跑到机场来来和蓝染他们打麻将胡闹。
现在我俩就背对背坐在侯机厅门口那堵装饰矮墙上,手边还有最后一点我从家里冰箱摸出来的我妈原来准备煮腊八饭的花生米。我抱着苏陵没有带走的吉他,叮叮咚咚拨一些没有意义的和弦。蓝染在看手机,可是半天都没打出去一个电话。
“蓝染,我去找一个熟人。”我把帽檐向下拉了拉。
“回来!”他伸手拦我,无意中碰到我的小腿,脸突然变了颜色。“陈楚,别干傻事!”
我不理他,跳下矮墙向候机厅走去。所有的军官都换了便装,阴郁的灰沉重的黑。他们的妻子们或朴素或华丽或土气,带着一样的不安神色挽着孩子们的手。他们的孩子们有好几个比我年纪还大,带着审慎的眼光看着我。但没有一个人和我打招呼。仿佛我是个透明人。他们也不必这样做,他们只是一个背景,这里太暗了,太冷了,我需要一点鲜红来温暖整片色调。我的整个人一下子轻盈无比,似乎每跨一步都会摆脱地心引力轻飘飘飞去。只有右小腿肚靠脚踝处有一点绝对的重心,生生将我坠在地面上。
姜长河离我并不太远,五、六米的距离。他穿一件有点旧的劳动布夹克,背贴着方型立柱的装饰边不安地四处张望。
我手里捏了手机,轻轻走过去。只待一个合适的角度,松手让它掉落。弯腰去拣,右掌从踝部枪套里把老陈留下来的□□推出来,左手拉开保险栓顺势托住右腕,准星枪口目标三点一线连扣两发。苏陵教我的射击技巧,这么近的距离实在没有理由不中。
他发现了我,冲我笑笑。我也笑笑,姜长河,想没想过这一天?
这时候已经没有机场广播了,就是到了点大家自己往上走。他看看表向我走过来,无奈地摊摊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从他肩上我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略微矮胖的半老老头紧紧抓住一个我不认识的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漂亮女人,拨拉开人群拼命向登机口挤。
该走的,究竟留不住啊。
手机摔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那么是不是枪声也一样?
我吃力地捡起它,看了看屏幕,居然还没有坏。下午三点十四分,距离陆沉还有一小时四十六分钟。我又笑,大步向候机厅外走去。 “你……没什么”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也似乎有点泄气。
“没事。就是子弹有点不够。”我又苦笑。“走,蓝染咱们去换衣服,快到沉默期了。”
其实还有四十多分钟,我还可以做很多事……
我抓过苏陵那把我眼馋了好几年他捧着跟老婆似的不让我动一下的名牌吉他摔碎在细腻的人造石上。
其实我还想给谁打个电话的……
“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客机腾空的噪音中所有的灯同时熄灭,这是陆沉前全市断电。之前是自来水和管道煤气,我没概念。其余几个技术员飞行员在武警的陪同下走进来,捧着白色封闭箱的女士官跟在后面。
“我要求打最后一个电话。”我对那个武警战士说。“不会泄密的。”
他点了点头,退开一步眼神仍然戒备。他还真年轻几乎是个孩子……他得有多大年纪,十八?十九?
电话居然通了。那个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开着手机……这时候她家的生意已经到了没必要照看的地步了啊,那她是在等谁……我么?
“小冉,是我,陈楚。生日快乐。”
卡门笑出声来,康佳没什么表情。我不待周小冉反应过来便接着说:“小冉,你现在在哪里呢?”
那个武警按住了腰里的手枪。
“在我家里,怎么了刚才停电了……”
“咱们结婚吧。我还在值班,你现在马上到观象山山顶那个凉亭那等我,我马上带着东西过去正式……求婚。”我嗓子发干,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陈楚你……”
“听话。”我的声音出了奇的温柔而疲倦。“现在马上就走吧,听话,听话,啊?”
“嗯。”她抽着鼻子应了一声。我又重复了好几遍“听话”,似乎词汇里只剩下这两个字。然后轻轻按断了通话,把手机钱包钥匙证件什么乱七八糟的杂碎放进封闭箱。康佳眼圈红了,高杰和罗志宏直盯着我。我只能微微一笑,再抬头,德尔塔次级母舰已经重新挂在了天边。
有很多承诺是不知道结局的。观象山不怎么高,海水倒灌下来我什么都不能保证……但是,我也只能为她做这么多了啊。
“现在提前进入沉默期。”我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旷而苍凉,像庙堂里神巫在宣布占卜终果。“调整状态,让我们来为这个城市举办一场完美的葬礼。”
我坐在钢管椅子上,微笑着看地勤们在给那架王尔古雷做最后的检修。蓝染站在我身后大口抽烟,不时捏一把我的脸。他的手又凉又汗湿。
今天按计划有六次三联费米粒子炮支持,刚才那就是最后一次,香港炮。但虫子和母舰仍疯狂地扑向青岛上空,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我每十来秒就要看一下表,紧张、兴奋还有混乱,一点点地混合成一点不知所谓的东西。我打开了一对一频道:“康佳,能听见么?”
“能。”
“听着你呼吸挺急,调整一下状态。过一会儿做的大多数还是平衡的活儿。”一丝微热的风吹了过来,这是地面指挥塔开启了弹性防御,泡面已经没有了固定的形状。它能抵抗更强的轰击密度,但造成的冲击波同样不是闹着玩的。还好青岛这几年旧城改造,老房子都是加过固的。
“陈楚,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真是真的吗,你要娶周小冉?”
“要是我们俩都能活下来的话。”
“她肯定会死的!海水倒灌相当于潮高一公里的海啸!”
“也许吧。但总也比什么都不做好的多。”
“那么我也会死啊!陈楚!”
“蓝染手艺比刘叔叔潮多了,我死了你也死不了。”
“陈楚你太狠了!”
“青岛760万人,还不如上海陆沉伤亡的零头多。”我淡定地说出这句重复过很多遍的话。“要是你是个平民女孩而她是个军官,那么这个承诺就是给你的。都是军人,你现在调整情绪,服从命令。”
“我明白了。她哽咽了一下。“明白了。”
“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16时50分起飞。刘叔技术不错,你能活下去。”我站起来向王尔古雷走去,这是指挥官用机比别的工作机起飞都早,要低空盘旋好久。
“陈楚,那次你受伤的时候我动过你的手机,小冉姐在知道你出事的第一时间就给你来了短信,我……我却给你删掉了。”她又紧张地哽咽,“对……对不起。”
“快放松一下,没关系的,啊,没关系。放松,听话,听话,啊?”我的嗓子也僵了,总不能老是说听话吧……
“陈楚,你喜欢我还是周小冉?!”
“康佳中尉,请迅速调整情绪。指挥机马上就要起飞,配合地勤工作人员确认查收有关数据。无关话题请以后再说。”我按断了通话,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要和她说这个我……
我到底喜欢谁?
其实康佳也是个不错的女孩,漂亮乖巧又听话。其实娶她也真是不错的……
蓝染推动操纵杆的手有些发抖,心率94次每分。我微笑着在他的头盔上敲了一下,手指一挑画了个微笑的样子,他会意地笑笑。王尔古雷挂了两只导弹挂荚只能跑道起飞,阳光像一层细细的金粉,混合了时间和记忆一起洒下来。
天气很好,青的浮山翠的大海红瓦绿树蓝天白云画卷一般展开,要不是天边斜挂的那艘次级母舰,我还真以为是QTV在航拍青岛风光记录片。至少有30艘次级母舰在上空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有些能在雷达上显示,有些是隐型的。它们在白天就悍然出动,把高密度光流倾泻而下。这么薄弱的防御层虽然还没有出现明显的破洞,但是产生的冲击波对地面损伤相当于小型核弹爆炸。我们由北向东南方向飞,高度一千米速度0.4马赫。蓝染轻巧地闪避开冲击波中心,我们像一只白色雨燕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中穿梭,机身在气浪下微微震动。
“用东西快速路当跑道,下去把赵茜带上来吧。”我在一对一频道里告诉蓝染。
“你还真想跟上海那家伙学。”
“其实我是真的羡慕他,可不是假的。小伙子够勇敢,连军事法庭也不顾。”
“扛了这种导弹挂荚我们要保持机动性的话就只有一百三十五公斤的栽重余额了,我七十四你五十一,还剩多少怎么能再带一个人。”
有些事情知道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还要再说一遍呢?
我给周小冉的那个电话,也就是为了在断绝自己的冲动后路之余最大地保全她。
我是不是个冷漠抵死的人?
闭紧眼睛,视网膜上残留的最后图象是一只擦近泡面的捕食者。不敢向下看,我真要是看了会疯掉。那760万人,我只能把他们当成数字当成蝼蚁当成统计报表中薄薄的一张纸,不然谁能承担这么重的责任压力?
从前看过个电影,丹泽尔•华盛顿演的一个海军少校拼死阻止他的上司按一个错误的命令发射一枚足以引发世界大战的核弹。那时我就在想,那么一个年轻人,不,就只他一个人,他怎么就能一定以为自己是对的一定就能担起整个世界的责任?
“现在咱们一撂挑子,整个青岛可就挂了。”我紧张,却有点暗暗的兴奋。“工作机一、二、三号,工作机一、二、三号请起飞,高度1000米疏散直线队型平飞,方向东南279度。”我打开了全频道通话,这架王尔古雷并不在卡门的飞行大队编制之内,因此编号为零。“零号机为队长,零号坠毁则替补顺序依次为一、二、三号。听到确认。”
“一号明白!”康佳的声音稳重起来。
“二号明白。”
“三号……明白!”
我拉开了泡面监控台,16:57:30。一分钟后三处地面指挥部将被三个资深保密军官和他们自己一起炸毁,为了防止它们在扁平化程序运行时为求自保而操控泡面。我们降低了高度,以防撞上那层已经凉粉一样柔软的泡层。
下方正是旧城区,建于日占时期的旧房子在这种冲击波下瓦片横飞,前几年改造时候涂上的鲜艳颜料连同原有的泥灰一起崩散成彩色的粉末,露出里面灰红的砖块。六七十年代搭建的板房忽地萎缩成小小一团,然后花朵绽放般向外鼓起,碎裂成无数小片。有人型物体夹在中间,摔在快速路巨大的水泥桥墩上一滩滩鲜红。
“那是什么声音?”蓝染减慢了机速。背后那三架苏-27以疏散直线编队飞来,熟悉的风吼中夹着零星的钟铃之声,轻轻细细仿佛寒夜里两片雪花的碰撞。
“江苏路教堂大钟。”他究竟不是老青岛,不知道童年时候每个礼拜天跑到那棵巨大的雪松下听礼拜时候教堂华丽钟乐的美好记忆。德国人留下的铜铸大钟在疯狂的气浪中悲鸣,不知是天国的召唤还是地狱的警钟。“一二三号工作机注意,20秒后1号区域开始下沉,然后由我手动开启泡面孔洞,从薛家岛上空沿西北107度飞行并平衡泡面能量!由一号机执行扁平化操作!”
三个技术员异口同声:“明白!”
2009年4月4日17:00,青岛陆沉。
十四
这种搭档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技术员的速度不受限制,专业飞行员的技术也比我们好得多。但两个人总不是一个人,默契总是个问题。训练时间还是太少了,又没有备用人选。我们在市南区及太平湾上空环状盘旋,能清楚看到百盛大厦二十三、四楼冒出的浓烟。人们有些在逃散,但根本来不及逃离。而更多的是呆呆地站在路边,看不清楚他们的面貌,但我知道,他们明白了这是在干什么,只能无助地等待死亡。
四五年前为了迎接奥运会帆船比赛而整修的滨海大道此时松软如青黑色的奶油,慢慢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有个小姑娘奔逃时失足掉了进去,马上就消失不见。与上海不同,青岛是一个绝对的海滨城市。必须这样分片切割,按从南到北由海滨至内陆的顺序下沉,否则海水倒灌相当于引起海啸。首先下沉的就是编号为1的自团岛中转站到第一海水浴场的市南区范围。
太平路上的松树已经在冲击波带来的强气流下片针不存,铁灯座倒了一地。飞机略一颠簸,栈桥在同时碎成了数段,脆弱如一块酥糖。海上皇宫外的防波堤上那些足有两人高的巨大水泥砖熟透的水果般剥落,掉进海中却激不起半点波澜,海水迅速地吞没了它们。海水在上涨,或者说陆地在下沉。无数人从海关大楼或那一溜什么别的办公楼上疯狂涌下来,但1号区域已经下沉了近第十米,他们无论如何也攀不上那悬崖。海水淹没了他们……不一会儿海面上就飘了白花花一片尸体。
后方有一道刺眼的黄光,薛家岛泡防御发生器因为无法承受如此之重的波动压力而爆炸了。
然后同时下沉的是2、3、4、5号区域……观象山在3号而九中在2号……
“手动开启孔洞反应时间0.7秒回复时间2秒!”四架飞机急速上升,我已经习惯了过重引起的倒飞错觉和晕眩,调出了平衡面。这里面已经提前输入了大量平衡方程可以套用,我们要做的更多是在区块全部下沉之前不被那些东西击坠。
头顶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捕食者。大概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的虫子同时集中在一起,比乌云更加密集。我们的王尔古雷挂了二十四枚长矛式,其余的苏-27用地狱犬挂架各带了十八枚响尾蛇。我们排成了菱形编队,准备随时使用三机一体战术。
我们穿过了孔洞,真正的空气自由的风,久违了的泡外世界。
王尔古雷一机当先,一次放出了十二枚导弹。顿时白沫飞溅,“乌云”被打出了一个缺口。四架飞机迅速钻到它们上方,按常规战例这是虫子反应最慢的位置。蓝染领队,康佳负责观察和协调工作,随时报告泡防御缺损及陆沉进度。整个过程耗时三十分钟,1号区域独自占去的8分钟已经过去了。
同样,身下的泡面已经破损不堪,我负责临时框住一些红色的高危区域进行变量调流,罗志宏和高杰在进行我的扫尾和黄色亚稳破损的监控。红色一块又一块地被消灭却又以几乎相当的高速出现,进度条半天才从51.07%上升到62.85%。还好捕食者并没有太注意他们俩,它们对王尔古雷更感兴趣。蓝染以疯狂的速度闪避,机载泡防御开到最大,有几只捕食者的触手挥到机翼上方,那些触手立刻化为灰烬。
“二号三号等待救援!不要随意浪费导弹!”卡门在频道里大喊。他们没有这样的防护层,除了地狱犬三联装外没有别的有效武器。两管航空机枪射程太近,打个全球鹰,空中小妖什么的还行,对付捕食者更可能的下场是被它用角质触手一剖两半。二号机飞行员王俊峰,三号的李乔技术都不如蓝染,闪避已有些吃力。二号的右翼下已经空了,身后尚留着导弹划过的烟迹。虽然是弹无虚发两枚干掉一只虫子,但更多的又跟了上去!卡门一声大吼,俯冲下去甩脱三只虫子的同时放出六枚导弹,捕食者太多太密了,挨了碱式导弹后炸开的白色粉末惊扰了更多虫子,虽然它们还是不习惯地表这层密度和湿度相对都大的自然风,拥拥挤挤炸了营一般。
“蓝染,拉起来。干掉上面那个大眼贼。”我手下做着平衡没有停,心跳86次每分。
连杨建南都说他发射上海大炮的时候心跳很快,看来我现在比他还要牛。老陈如果能看见,会不会很高兴呢?
次级母舰之间的通讯和它们摄取地面信息全靠这种侦察型捕食者。它们速度相对稍慢但体形巨大,至今还没有被战斗机击坠的纪录。数量不多,打掉一只就能将好几艘母舰孤立出来。迅速拉升是蓝染的拿手绝技,操作杆被压到底的同时飞机猛一抬头,正扑过来的一只虫子立刻被开膛破腹,大半个身子拖着点截有点像肠子的东西直坠下去。
90度上升,头顶正是一只巨大的似曾相识的绿色眼睛。蓝染死命砸下操作板上的红键,剩下的十二枚长矛式全部飞出,空载使我们的机动性极高,毕竟这是全球最牛的战斗机,一个潇洒的U字回旋我们又俯冲下去救那正与缠斗的卡门他们。但仅仅刚才那一个瞬间,三号机就不见了。空中只留着爆炸后淡薄的硝烟。
“市区已经全部下沉,排水系统启动,扁平化程序由一号机开始运行。”康佳的声音尖锐而决绝。
全沉下去了么……其实天主教堂后面那家上海汤圆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身下那层看不见的泡层应该已经开始一点点地压低了吧。看来我们刚才真的打掉了那只侦察型虫子,有一片区域的轰炸暂时停止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调流,但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么……她们都已经死了啊!
“一号机请尽量减少闪避,以便技术员操作。我现在对你进行支援。”从未听过罗志宏的声音如此沉稳,简直像个中年人。真不敢想象这竟然是那个成天嬉皮笑脸到处吹牛的家伙……
“你用什么支援?!!”蓝染和我同时喊了起来。王俊峰和罗志宏的二号机已经惨不忍睹:导弹没了,一侧外挂架拖在下面,连尾翼也耷拉着,挂掉了没完全脱铆。“二号机,马上脱离战场,西北107度迫降潍坊!”我开启了战斗模式,ROV-20粒子炮时刻准备发射。
“陈楚你还不知道啊,那可是你亲爹……”他突然闭了嘴。一号和二号一个拉起一个俯冲,三只捕食者从中间扑了个空。康佳在平时的模拟操作里成绩远好于罗志宏,有时候甚至能和我并肩。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平衡棒敏感。卡门大叔你这么个折腾法会把人家晃晕哪!
蓝染一个左旋正对那些虫子开了炮,不知道有多少虫子被切断掉到了下面泡上。而正在此时,二号机为了摆脱一只巨大的捕食者来了个眼镜蛇甩尾,转了个极度危险的180度弯。对着我方过来时我看到他们的飞机有一个发动机已经完了,往外喷着蓝蓝红红的火苗。
然后他们的飞机就在空中突然解体,几百万个零件散落在夕阳血红色的残光下,像一朵巨大的银白色蒲公英。
两人都没来得及跳伞,就算跳了伞也没有用。这里的高空气流弱,很难把一个□□带到防御圈外。
“一号,西北方向107度撤离,零号掩护。刘叔,康佳就交给你了。”我向下看了看,隐藏在太平湾内的巨大涡轮排水的速度开始大于海水倒灌的速度,已经有山头隐约露出来……它们又被烟尘挡住,看不见了。
我们向北飞去,把死去的青岛市留在了身后。蓝染不停地发射线粒子炮,敢挡我们路的虫子冰雹般噼里啪啦往下掉。我虚脱了一般瘫在座位上,一号机的图象已经从雷达屏幕上消失了,不知他们是安全迫降还是已经被击坠,反正我是管不了了。
后面已经没有了追兵,蓝染放下了操纵杆。他的头发全被汗粘在了脸上,我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去哪?北京堡垒?”
“飞过去没问题,但我已经没力气跟那边的虫子再干一架了。在平原上找个地方迫降,不行的话飞机就不要了。”他转脸用力地看着我:“陈楚……是不是……很难过?”
“有什么可难过的。谁,离了谁不能活呢。”我抹了把脸上往下流的液体,成分已经不确定。
前面是起伏的丘陵,是北方线条粗犷的山峦。清明时节的麦苗已经返青,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露水的甜润。低空飞行,我摘了头盔抹了把汗,似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正在醒来。梦里发生的一切开始离我远去而不真实,青岛真的陆沉了么,康佳还活着么,周小冉死了么?!
“我姥姥以前说过,人死了以后魂儿要把生前的路再走一遍把所有的脚印捡起来,要是我死了,怎么回青岛捡脚印呢。”
“你确认咱们还活着么?”我斜眼看他,他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夕阳似乎怎么也不愿意落下去,阳光像血红色的海水,清澈得让人想投身其中然后就一直沉没到底再也不想呼吸。我真的累了,累到想要一头栽倒就这么睡到世界末日,累到差点看不见雷达屏幕上那个亮斑。
“对空导弹?!怎么会有这玩意儿?!!!”蓝染大叫起来,想抓住个什么东西,我们却没有了导弹也没有了泡防御,能量也不够加速甩掉它,大概只有被击坠的份儿了。
“怕咱们靠这架牛机飞到兰州去顺便把虫子引过去呗。早跟你说过,咱们就是个炮灰命。”我疲软地闭了眼睛,什么都不想管了。
一下失重,蓝染把飞机按了下去。高度表上的数字像雪崩般飞落,贴着地皮飞是摆脱热敏导弹的不二法门,但危险就在于能源是如此之低,我们随时可能一头栽下去!
机翼离地也就十米了。这是片很空旷的河滩地,隐隐远处有山脉但愣是不见人烟。王尔古雷飞机不烧航空机油,内热并不高。要是附近有个烧草的或做饭的就能让导弹拐弯。原本就想在这儿迫降的,也来不及了。荧光屏上那个亮点离我们越来越近,如一条盯死了青蛙的水蛇般怎么也甩不脱。
“这是哪儿啊?”蓝染小心翼翼地扶着操纵杆。一毫米的误差我们就可能坠毁。
“不知道……”大多数仪表因为能源缺乏而关闭。ROV-20主炮耗能太过剧烈,我们起飞前能续航四万公里的能量已经全部消耗殆尽。
睁开眼,地平线上只剩下鲜血般的一丝夕阳,西方的天空红得仿佛天堂失了火。苍茫荒凉的大地在身下展开,永远没有尽头。
“河滩上有石头,迫降时候你看仔细了。别在阴沟里翻了船。”我一皱眉。
“陈楚你出没出过青岛大门啊?你见过哪里河滩上还能有能磕绊住这么大的飞机的石头?”
“你自己睁开你那飞行员的好眼看看!那不是么?”
话还没落地,那“石头”突然动了,同时机体一震。
时间只够我将蓝染的手连同操纵杆向左一推。
航空机枪也打不透的前挡板仿佛是落入石块的池塘,漾起了密密层层的雷击纹。蛛网般的断纹上一片比夕阳更浓烈更狰狞的红。
“蓝染,你受伤了,么……”
前胸有一个小点微微麻了一下,像被只蚊子叮了一口,后背相应的地方也是一样。
然后那一点疼痛亿万倍地放大开来,我神经反射性地蜷缩起身子,死死抱住那根将我穿胸钉透在座椅上的触手。它上面长满了凹凸不平的纹路,天生的放血槽。
“陈楚!”蓝染在叫我的名字。我抽搐了一下,疼痛只是一瞬间,现在能感觉到的已经不是痛而是火辣。似乎是被生灌下一炉熔铅,内脏在烧灼。我拼命伸手拉下一根摇杆,将飞行动力截断在机头附近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泡防御……
飞机一下轻了,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是我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周身粘腻冰冷,不知道多少是汗多少是血。滚烫的液体仍然不停地向外喷似乎永远没有个尽头,那根触手有碗口粗,当胸切断了我的主动脉。眼前开始发黑,缺血的视神经已经停止了工作。
陈楚,陈楚!你醒醒啊,你坚持一下你说话啊!
有人在叫我么……谁呢……我真的很困了,自从陆沉计划启动开始我就几乎没怎么休息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
陈楚!陈楚?!!……要我给谁带句话么?……
是啊,我该给谁带句话呢,脑子已经麻木不听使唤了。都说临死前会回忆这辈子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但我记性本来就差,什么都想不起来……真衰啊,死到临头居然连自己到底喜欢哪个女人也想不明白……让她们知道了她们会不会恨我呢?还是都很难过抱在一起哭呢……
陈楚,陈楚……那个声音离我也远了。脖子上一凉,什么东西被拉了出来。
对了,那条链子,那身份识别链还挂在我的脖子上,但蓝染你知道要把它带给谁么?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你明白么?。
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已经看不见东西,我似乎张了张嘴,涌上来的却是一口血沫。周小冉,康佳,最后该给谁带句话呢?在紫色花开的夜晚,在血与火交织的彼岸,在无望地等待着死亡黑幕落下的一刻我想大声呼唤,想让谁最后听见?
我可以干净利落地宣判一个城市的死刑,却无法探究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期盼的那一点东西。
身体似乎在飞速下降,地狱的血湖在身下张开入口。
在最后一刻我发现自己其实知道这个答案……一直知道,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原来最后终点也是起点。
世界坠入了无边的静谧。
对不起,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不应该爱上你。
陈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拉杆截断了飞行能源,在飞机前半部分形成了一个薄弱的泡防御。只维持了不到半秒钟,但已经足够将那只捕食者砸碎了前挡板的触手完全切断。它滞空的时候被甩到了后面,与本应击落那架飞机的对空导弹正面冲撞。
爆炸产生的热气流将他们向上抬升了将近十米,四秒钟后他们平稳地迫降在河滩碎石地上。
“陈楚,陈楚!你醒醒啊你坚持一下说话啊!”蓝染这才扭头看他,一根足有碗口那么粗的角质触手贯穿了他单薄的胸膛将他钉在座椅上,鲜血仍在疯狂喷涌止也止不住。听到叫他的名字,他抽搐了一下。
“陈楚!陈楚?!!……要我给谁带句话么……”蓝染拍拍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仍然睁开,瞳仁却已经散大了。按按他的脉搏,手依然是温暖的,但再也没有了生命的搏动。
“陈楚。”蓝染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皮,昏暗的残光下陈楚的神色还是平静,嘴角还带着没有消退的半个微笑。只是皮肤已经完全褪色为一种没有光泽的白,腮边还有未拭净的血迹,像个细致逼真却被毁掉了的玩具娃娃。
“你真不应该死在这里……”蓝染摘下了他的身份识别链,金属铭牌上刻着纤细的字迹。“陈楚 749200002108063”。他把它挂在自己的铭牌边,假如他还能活下去,它也许能看到战争结束。
蓝染就靠在他身边,沉默了很久。直到陈楚的手变得金属一样冰冷僵硬怎么暖也暖不回来。他从飞行服口袋里摸出烟盒,却没有打火机。关于陈楚的一切记忆在他死去的几分钟之内模糊不清起来,如落如海底的针,再难寻回。
渐浓的夜色中蓝染拼命想再看清他的脸,那么用力的看,仿佛是要把这冰冷苍白的一线侧像深深烙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永远也不要褪去。
然后蓝染就按下仪表板最下方的一个白键,跳出座舱向河边跑去。北方四月的河水依然冰冷,他却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仿佛一扇门在身后喀哒关闭,把从前的一切都锁在了门的那一边。于是失了重的人就飞了起来,永远不能再回到地面。
夜空中的“小铃铛”已经全部化成了眼泪。
就在他踏上河对岸的那一刻,脚下的大地传来微微的震动。
历史
2009年4月4日青岛陆沉。510万人死亡。王尔古雷中心芯片完好,转移到伦敦堡垒。
同年6月 “超级十字架”系列空天母舰依靠陆沉后的伦敦堡垒残留能量建成。
9月初 “亚瑟王号”、“维多利亚号”试飞成功。
12月蓝染调任北京堡垒,任联合国直属外空间防御舰队飞行员,军衔少校。
苏陵参加代号“众神之黄昏”绝密项目,驻塔克拉玛干沙漠基地。
康佳派驻香港堡垒。
2010年7月多伦多陆沉。
8月多伦多废墟建成四艘空天母舰。蓝染临时指挥蒙特利尔大撤退,升任中校。
2011年2月 “众神之黄昏”技术小组完成cell芯片亚洲部分收集工作。
2012年4月 8枚外空间战略攻击卫星“芙莉雅之首饰”发射。
苏陵调任兰州军区,升任中校。
11月蓝染担任空天母舰“维多利亚号”驾驶员。
2013年6月 柏林战役。旗舰“亚瑟王号”坠毁。蓝染临时代替阵亡司令员指挥战斗,惨胜。任“维多利亚号”代理舰长,上校军衔。
9月 美洲部分芯片收集工作完成,平衡精算模式开始建立。
2014年1月马德里陆沉。
10月蓝染在纽约遗址结识空军上尉久信由纪子。纽约建成六艘空天母舰,包括亚欧舰队旗舰“尤利西斯号”。
12月 “参孙”系列太空核武器装备军队。
2015年3月 全球米迦勒系统全体连接,建成总导流系统。阿尔法遗留文明在地球“觉醒”,
9月 伦敦复升,成为外空间联合舰队总指挥部。对德尔塔战争进入主动进攻阶段。
2016年1月格林威治天文台报告阿尔法领航舰队主炮在距离地球3.42光年地点发射。
2月 蓝染越级升任少将,亚欧舰队总参谋长。与久信由纪子结婚。
9月 陈立军少将在兰州病逝。
10月 苏陵担任中国驻联合国武官,军衔上校。
2017年4月 蓝婷出生。
12月 阿尔法舰队主炮光弹到达月球轨道,完全击毁滞空母舰。泡防御抽调了全球能量,七十四处堡垒范围防御消融50秒。期间外空间防御舰队拼死击坠已分裂次级母舰的72%,无一堡垒陷落。亚欧舰队几乎全军覆没,久信由纪子阵亡,刘翔阵亡。蓝染调回北京堡垒。
2018年5月亚欧舰队重组,负责东半球截击德尔塔残余部分。蓝染担任指挥官,授中将军衔。
7月 载人科考飞船“逐日号”发射,第一批月球移民在月面定居,空天时代开启。
苏陵向安理会提议战后彻底摧毁阿尔法文明遗留武器,提议未通过。
10月 美军冲绳基地核武发生泄露事件,怀疑为某国擅自操纵总系统导致。
2019年1月 苏陵被紧急召回审查,携家外逃南美某国,开除党籍军籍。技术上校康佳因怀疑与此事件有关被紧急审查,关押两周后失踪,怀疑外逃。
3月 蓝染未经上报批准摧毁“芙莉雅之首饰”,申请退役,未得到批准。
4月 陈楚被追授中国工程科学院院士,迁葬八宝山革命公墓。
7月环南太平洋战役,德尔塔文明最后一只捕食者被击落。第一次恒星际战争彻底宣告结束。人类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2020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重新编制。蓝染升任上将,姜长河列五大元帅之一。
十五 (蓝染的后记)
天气很好,海水是一种绸缎般细腻柔软的蓝。2020年五月,战争结束后第一个初夏。青岛刚从地下升起两个月,我终于调回了这座现在在世界上已经很有名的城市。等我回来的时候前海一线已经整修得差不多了,栈桥搭了脚手架,清理完了残骸准备重修。
“那个砖红底子绿玻璃的就是百盛大厦,以前是青岛老城区第一高楼。当年青岛泡防御第二指挥部就在那儿,主要是二十三楼的君安证券大厅。二十四楼也有,就两间导流室。”我领着年轻的助理小姑娘沿着海边从八大峡向中山路方向走,真是和平年代,连拎着劣质小喇叭戴着太阳帽的旅游团都出来了。太平路上栽了新松树,维多利亚风格的铁灯座还在不断散发出防锈漆的味道。
连那几个报摊都在原来的位置。我不禁有种错觉:根本没有那十几年的战争没有陆沉,我只是去做了个飞行训练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还等着到天主教堂后面那家小店去吃碗加了很多糖和香精的桂花汤圆。
“早报多少钱一份啊?五毛?”助理朱晓摸出钱包,翻了半天也找不到零钱。还是我给了她一个一元的硬币。
报纸最后一版居然是路依依,穿着白色婚纱笑得很灿烂,靠在一个穿外空间防纵队黑色军礼服扛少将军衔的男人身上。那家伙相对他的军衔还很年轻,高个子长一双吊梢眼,头发不长却被摩丝弄的一缕缕直竖着。
“泡王江洋……不就是上海陆沉时候冒死开战斗机把路依依带出去的那个家伙么。这么多年,终于修成正果了。”我用报纸扇着风,阳光有些刺眼。
“他还写了本书叫《上海堡垒》,据说卖得挺火的。技术部那边半老大叔们一人举着一本看着看着就哭。”朱晓伸过头来。“里头爱情太感人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一手,简直比得上战前那个写《中间人》的江南。不知道是不是亲戚?”
“就上过一次正面战场也好意思说他打过仗。老在讲他和几个姑娘的故事,你有时间还不如去看《红楼梦》呢,整一江宝玉。”不知是谁撺掇的,当年的小兵现在的大将们攀着伴儿写开了回忆录。统一命名《XX堡垒》。北京上海成都重庆合肥什么地方的都有。
惟独少一处《青岛堡垒》。
“据说当年青岛第一个试飞了V系列战斗机,第一处有了导流系统和碱式导弹。要是有故事的话一定很好看。要不将军您来写吧。”这丫头不依不挠穷追猛打。
“嗯。”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有一点说不明白的东西从胸腔底部慢慢涌上来,有点甜也有点涩。“其实也真没什么故事,和别的地方也差不多和现在也差不多。你跑泡防御部那边转一圈就知道什么样了。那些人就是抖抖八卦,让你看看现在那些扛大衔头的家伙当年也有当小兵的时候。”
那丫头听得这么损毁偶像形象,顿时噘了嘴。“那……将军,据说当年青岛泡防御最有名的传奇英雄陈楚,就是您以前好朋友。”
陈楚。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它已经从我的脑海里慢慢淡薄,刚才泛上来的那点东西成型了,是个白皙秀致的小人儿,眉眼细长,寂寞地冲我笑笑。一回头,闪过肩上有老牌贵族气派的单翼鹰徽。
“没吹得那么神,他也就一普通男孩儿,挺聪明的。个子还没你高,提琴拉得不错,吃饭很挑。”我拼命回忆,却只有这么多词语。那小人儿的面貌又开始模糊,碎裂成无数细腻又不真实的片段。那个讨厌我抽烟的陈楚,那个喜欢穿将校呢蓝大衣一年七个月怕冷的陈楚,那个抢我的鸡腿的陈楚……
那个苍白冰冷蜷缩在战斗机座舱里的陈楚,我早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
“将军……”朱晓碰了我一下,马路对面红绿灯底下站着个空军那边的小伙子,正抻长了脖子向这边张望。那家伙我认识,一到下班的时候就蹲我办公室门口向里瞅,反正不是等我的。
“去吧,好容易和平了,是该你们年轻人享受青春的时候了。”我也笑着冲那小伙子挥挥手,他红了脸,腾地一个立正。却隔得太远了不知道该不该向我敬礼。这兔崽子,连这点气势也没有还怎么开飞机上天。朱晓向他跑过去,鞋跟滴滴答答。她身上新式军装的裙子很短,一如战前青岛街上那些女孩,那些我年轻时候认识的女孩们。
“真可惜,你大姐也没了好几年了……”我自言自语,抱着手臂向中山路上走。在战舰和人工天体上呆久了,觉得踩着地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前海一线的老房子保护的不错,高层建筑倒倒塌了不少。我打算找空儿跟市政局那帮人说说,前海最好别盖大楼了给留点绿地。现在军官说话还有点分量,不知道有没有人听。
人已经不多了。现在中国人口8亿,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水平。无数的新移民将从周边地区迁进来重新填满这座城市。他们将成为新的青岛人。这场漫长的战争中美军伤亡一千三百五十万,解放军是这个数字的将近三倍。单我带的亚欧联合舰队就重组过两次,人类真不知道是怎么撑过这漫长如十四个世纪的十四年的。
我从前的一切都没有了。前天登陆艇降在机场我顾不上记者一头就扎进了当年的宿舍,保护得还不错,连我当年早上起来懒得叠的被子都好好地堆在那里,旁边是给陈楚支的行军床。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从尤利西斯号进入山东地区内就一点点开始升上来,它在提醒我把它忘了,但它又是什么?
我用报纸扇着风,把军装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上头还带着上将肩章,穿门过市太惹眼了。那本《上海堡垒》我也看过,也感动,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泡王江洋终于撞上了路依依,但青岛堡垒7492部队当年那么大的编制,我认识的活下来的就三个。一个已经身在南美估计此生难回祖国,剩下的就姜长河,我也没得评价。
不敢幻想赵茜还活着,九中那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楼在第二轮强烈冲击波到来的时候倒塌了。
百盛大厦经海水浸泡时间太长,已经不能使用了。准备原地爆破之后修建7492部队对抗德尔塔战争阵亡将士纪念馆。几天前朱晓还拿着门口军人群雕的设计草图问我同不同意让他们把飞行员的头像用我的脸,我笑笑:一律别用现实人物,换成无名士兵像好了。
他们还说过那个技术员要用陈楚的,也被我否决了。
晚上推了战后庆功晚会在翻苏陵寄来的《青岛堡垒》打印稿,那段往事混合着机油气味和血腥扑面而来。他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向联合国安理会提出要在战后毁掉阿尔法文明遗留武器,被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支持却同时被祖国列为叛乱分子,差点被安全局秘密枪决掉。我偷着自己把尤利西斯号上的登陆艇开出来,把他一家三口送到满洲里边境。那时候他一支接一支抽烟,登陆艇没有舷窗,他和妻子就是那么一直看着密封的舱板,眼角不时有水光闪动。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一年有一两次他会给由纪子在伦敦的信箱寄点东西,大多是当年的回忆录或史稿。文笔仍然跳脱,但看得出来,拖家带口流落异国,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阿尔法领航舰队主炮那一记轰击其实没有真正帮上什么大忙,月球轨道上那滞空母舰在此之前大肆分裂,并在那个超级泡防御抽调全球能量,各个堡垒城市防御消融的那50秒内疯狂扑向那些脆弱的城市。泡王先生说得不错,那个瞬间确实很美。相当于两个整编集团军的亚欧联合舰队在前后五分种的战斗内几乎全军覆没,阵亡名单印了有《牛津大词典》那么厚。我失去了妻子和许多多年的战友,尚在襁褓的女儿失去了母亲,为了不损毁市区我忍痛下令让三联费米粒子炮将失去滞空能力的战舰全部连乘员就地摧毁。舰载阳电子破城炮的乳白色光弹与德尔塔母舰发射的紫色光流在天空中交织成华丽的巨网,上面点缀的每一朵火花就是成百上千人的性命。那种美丽,谁还见过?
中山路真长啊,或者我已经老了。总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每走一步就感觉自己似乎年轻了一点,就把十八九岁的时光捡回来一分。很多事情回忆起来了:赵茜笑起来带着小酒窝的脸,上海路上每到春天那点点飞散的扬花,战争开始前这个城市每夏天里红绿蓝白交错饱满的颜色……但我怎么也想不起陈楚。这些年的记忆随着时间被空天战舰中的人造空气压缩成了苍白细小的粉末,遇火不化入水不溶。
胶州路的尽头是东西快速高架路,在分陆沉划版快的时候给断成了三截,但总体没什么大损坏,修补修补马上就能通车。动脉已经被打通,这个沉睡了十一年的城市正在醒来。
也许这样也好……后来的事情太多太复杂太冷酷,他受不了。
有什么东西依然带着冷硬的线条和棱角,在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扎了我一下。那疼痛像是那架王尔古雷前挡板上溅起的一抹猩红,惨烈而释然。我把那条身份识别链拽出来,两块铭牌十一年一刻未离开我的脖子,此时终于看到了战争结束。
王尔古雷的自毁装置足能熔毁那封存在全钛黑匣中的芯片,那么一个单薄的小人儿自然尸骨无存。那天我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四个小时才找到人家,地面救援队第二天早上来到的时候现场只剩下些变形的钛条和陶瓷板,整个河滩的沙砾都熔化成了玻璃。就连前年战事缓和时候迁葬北京,四个礼兵抬的灵柩里也只是一身军装带着少将肩章,黑白照片挂着黑纱,上面的脸年轻得让人心疼。
我捏着那链子靠着快速路桥头上的栏杆,片刻失神。
一群人围着市立医院旁边一块新立的电子大屏幕,它晃闪两下,亮了。
纤细柔媚的提琴声,上面播的是公益广告。是用当年在青大国际学术交流中心和百盛大厦的闭路电视资料剪接成的。那么多年轻的脸庞,庄蝶,康佳,刘明亮罗志宏王梦琳……我那时候真年轻,爬战斗机舷梯就三四步的工夫……他们把苏陵的镜头剪掉了,不过没有关系,存在过的永远也无法抹杀。
回忆渐渐地柔软生动起来,那个十八岁的陈楚挟着提琴盒子向我走来,神情冷漠淡定,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和轻狂。
我笑笑,将链子放回衣领挤出人群。视线突然拉远,从白色的飞机残骸开始,整个烈火与烟尘中的青岛,整个山东半岛,整个中国,整个地球,停留在月球轨道上庞大的德尔塔滞空母舰,最终回到那闪亮的白色身份牌。
梦结束了。
没有经过泡防御层过滤过的阳光,匀匀地铺了一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