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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

  •   青岛堡垒
      “万一青岛陆沉了怎么办?”
      “还有百威贝克燕京蓝带,嘉士伯也不错。”
      我四下看看,我们是栈桥上唯二的两个游客。正是七月里的桑拿天,海风像胶水一样又凉又粘。往年那些戴着太阳帽挥着小红旗的旅游团们自从战争开始后就全部消失不见,前海太平路上冷冷清清得只有几个拎着马扎子挥着大蒲扇的老头子和老太太在乘凉,有些路灯坏掉了,只留下维多利亚式的铁灯座。
      我用手里的晚报扇着风,“回去吧,我姐还在家里等。——蓝染!”
      “到!”年轻军人习惯性地挺直了背。他二十五岁。比我大八个月。但偏偏张了张偏老的大叔脸,看上去三十也不止。一身海军航空兵制服很不整齐地挂在身上,像是偷来的。
      “把扣子扣上,最多就开一个。知道么老头家就在这附近,小心让他看见。”我一扭脖子,很拉风地晃过肩上的少校肩章和外空间防御部的单翼鹰标志。战争期间有能源管制,特别是青岛这种资源短缺城市。生活区已经开始民用限电,今天家里开了电磁炉煮鱼,空调是开不了了。只好把我们这俩军官撵到海边来吹海风。“上海陆沉了,你知道?”
      他应了一声。“怎么不知道,就逃出来一架单座鹞,停在流亭机场。……陈楚,有光流。”
      不用他说我也看见了,就在对岸薛家岛上空的泡防御发生器界面上仿佛有谁用手指点了一下,轻轻绽开一枚紫色的光团,化为闪电从约五百米高空水流般滚落海面。落日一下失去了辉彩,仿佛一枚古旧的铜钱扁扁地贴在海天交接处。闪电接触海水就熄灭了,像一朵没完全炸开的烟花。天幕上有一个阴影闪过,张开一排巨大的绿色眼睛。人眼的形状,却没有瞳孔。每只面积是大约五公顷。只是一瞬间又迅速闭上,消失在高空云层。
      “捕食者啊,侦察型的。”他走上前一步,发泄性地在兰色铁栏杆上踢了一脚。“我在泡外面见过这些家伙,据海大生物所那些教授说这些家伙的眼睛分辨率比法国的SPOT卫星还高,能看见你头发乱不乱。”
      同我不一样,他是个半路出家的飞行员。在大学里是我同学,学的是卫星遥感技术。后来……毕业前一年战争就爆发了,他大脑一热放弃了回石家庄,就在这里参了军。那时候飞行员已经极缺,尽管他身高超过一米八,也给顺利录取了,到现在也没被开掉一直混到现在。
      而我,与这些劳什子有宿命的过节。
      手机卡嗒一响,有短信。是指挥部来的:“837”
      “原地待命,不过我们不如回去,我带着老头子的车,回大学也就十五分钟。”
      我翻身跨过护栏向火车站广场奔去。这时节交通警全回家歇着了,街上没有一辆车,自然也没人来管一个翻护栏的少校军官。蓝染比我老实,只是打着电话等我把那辆奥迪A4开过去。
      他在给我表姐打电话,唠唠叨叨一句有用的也没有。只是关于今天我们刚送去的那点冻黄花鱼。这年月新鲜鱼虾和蔬菜都没了,只有军官和家属才有点限量配给。我和我爸都是军队里的技术干部,好歹才弄到一点还算新鲜的黄花鱼,可惜现在也无福消受了。
      “我说蓝染,你是喜欢我姐还是喜欢黄花鱼?”我忍不住刺了他一句。
      “黄花鱼有很多,你姐就一个。行了把我扔这里吧,我等班车回机场。反正我也不会吹泡泡,跟着你也没用。”
      天几乎全黑了,像人绝望的眼睛。在我头顶上方一千五百米的高空中倒扣着一张半球型的泡防御面。那些光流不断撞击在上面,盛放大朵紫色的菊花。战争开始快两年了,这种情形已经不会引发太大的恐慌。甚至还有些年轻人跳着叫好,真不明白他们是为了光流的美丽还是感叹一轮轰炸过去这层泡居然顶住了。
      全球147个带有泡防御面的大城市已经有12个陆沉,其中上海损失最惨重,甚至超过了纽约。而新德里和墨尔本干脆就化成了一场灰雨,夹带在高空气流中落进海里搞死了不少海洋生物。
      这年月,人还不如条黄花鱼呢,他娘的。
      “你还能搞到机票么?”蓝染突然抬头问我。
      “告诉她送她走大概没问题,虽然不是直系亲属,但我家也没别的什么人。估计她,我妈,保不准咱俩也能走。”
      “不不不,赵茜是要给她一个朋友搞。”
      “门儿也没有!当我是干吗的?我当兵不假,但我不是印机票的。”自动交通灯红灯闪过,我毫不理睬闯了过去。“赵茜该二十七了吧?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他干笑几声,没有说话。这辆挂白色军牌的奥迪A4是青岛泡防御指挥部陈立军大校的配车,我是他的独生子偶尔会开出来用一下。但是像今天这样一出来就遇上轰炸的还是头一回。“你下吧,要是路上泡被炸穿了,就躲在椅子底下。”
      “专家骗谁呢?”他笑笑,抽出一支红锡包又放了回去。我和我爸都不抽烟,自然也讨厌那股味道。“每一下都是一个小型□□,如果你们没把泡吹好,那咱们也就没处可躲了。和那些印度人一样,都是一堆灰。”
      这段路不远,很快就看到了青大黑色大理石的正门。7492部队青岛主指挥部就是征用了青大国际学术交流中心。那里楼不算高,即使出了什么紧急事故也方便撤离。只是学校没停课,成天有这么帮军装男女进进出出,跟军训似的。只是军训一下训这么久,有点可笑。
      长线公交车基本停了,去流亭机场如果不搭出租车就得在贵都大酒店门口等机场班车。还好过不久就有一班。我把蓝染扔下自己冲进大学校门,ID卡在门口扫了一下。有清脆的电子女声:“7492部队泡防御中心,技术少校陈楚。”
      我挺喜欢这个声音,尤其喜欢她叫我少校。二十四岁刚出个头的少校在今后的战争年代肯定有,但现在不会多。等他们冒出来,我都快成将军了。
      将军,哼哼。那我就退役,娶个漂亮贤惠的好老婆,在沙子口买幢海景小楼写回忆录。前提是我到那时候还没死,哼哼。
      六年之前,我对军人的全部看法就是他们军装穿着不舒服。
      但就是在我还上高三的时候有一天老爷子突然穿着那么一身扛着少校军衔出现在我面前,吓得我连手里切着侍魂的PS手柄都丢了。当场差点以为这又是一个真实的谎言他是哪个哪个局埋伏了多少年的老特务。
      然后陈立军少校就跟高考应届生陈楚同学谈了很久。
      他问陈楚,你想没想过要参军?
      我说,要是全军队女兵都穿超短裙我就去。
      他语重心长地教导我:现在军队正在拼命搜括物理和机械专业的知识分子入伍,提升也快。青大正好有个定向专业,你要是上青大院里全是我的老关系,毕业之后定向到军队我还可以罩着你。
      然后陈楚同学就盯着前陈教授现陈少校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认真而严肃地问:万一有一天罩不住了怎么办?

      “万一有一天罩不住了怎么办?”
      “青岛760万人,还不如上海陆沉伤亡人数多。”
      外面的光流有一下没一下的敲,那层泡泡如同煤气灶上的炒锅一般固若金汤。除了我和几个负责能量导流的技术员仍在滴滴答答地磕键盘,其余的人全在发呆看书下棋聊天,桌子下一堆瓜子皮。
      “陈楚你太狠了,你爸妈可都在青岛呢。”对面的导流员康佳几乎横躺在椅子上,摇晃着一双长腿。说回来外空间战略部队的制服还是真好看,男的是类似海军校官的白军装配黑领带,女的是类似军礼服的白色一步裙还有制式三分高跟鞋。裙子到膝盖,身材好的姑娘穿来那叫一个性感。
      “没办法,我和老陈不到最后肯定走不了,我妈又不想自己一个人过去。”我把耳机摘了,手下却没停。我特别爱出汗,夏天耳机里时常都能倒出水来。现在的青岛,有办法有本事的几乎都走了。剩下的不是没出路也干脆就放弃了的小老百姓,就是那些所谓领导和高级军官。但他们到关键时刻肯定有个办法保命,不管是什么法子。
      天空里有发动机的轰鸣,很快便消失了。靠窗的弟兄们纷纷伸长脖子向外看,我所在的能量导流区靠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等着传过来的二手消息。
      “打中了打中了,掉下来了,噢耶!”几个女兵在嚷嚷。“又一个!”
      “什么掉下来了,战斗机还是虫子。”我随口小声地问。已经看不见了,任何东西撞在那层完全透明的防御泡上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虫子是,战斗机也是。——不,根据物质不灭理论它们一点也没有少,只是曾经组成它们的分子和原子从此就分散在空中,再聚合起来还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
      “当然是虫子,中了肥皂弹之后落在泡上了。”兔子跑过来,手里还举着副望远镜。他也是我的同学,这望远镜是他当年搞来看女生宿舍的。“飞机好象是架白色的,看不清楚型号。不会是大虚吧?”
      大虚是蓝染的外号,得名自以前一部挺有名的日本漫画,他和里面一个大反派同名。那漫画当时可真红,以致于我第一次见到捕食者从天而降的时候都以为它是一只其大无比的虚,只是少了个尖鼻子。但漫画没联完,战争就开始了。
      那个漫画家还活着么?天知道。大阪陆沉了,伤亡惨重。
      “大概不是他,刚才我们还在外面。”我看了一眼能量屏,那艘次级母舰已经上升到了两万一千米高空的安全区,我抓起内线电话:“给接中央指挥室,陈大校。”
      不一会儿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顶住了?对所有工作人员提出表扬!”
      “报告首长,这次光流轰击能量较弱,泡防御系统未出现任何破损,目前光流警报已经解除,在北京时间21时39分。第一指挥部请求下一步指示。”
      “除值班人员外全部解散,回宿舍待命。”老头一停顿,“没别的了,都回去休息吧。”
      “明白,首长晚安。”
      我用了免提通话,虽然说话声音不大底下也响起了一片松气声。这帮技术员除了少数几个军校毕业的,其余绝大多数是普通大学定向培养的。加上头儿是老陈这种半路出家的家伙,纪律虽然不至于散漫得过分,也绝对不严肃。
      我掏出手机写了个短信给蓝染。“刚才看见有飞机打下来两只虫子,是你么?”
      很快便回了短信:“不是,我刚过国棉九厂。”
      我把我的索爱W510C装进制服裤口袋里。我并不太喜欢这种日产手机,总觉得男人,尤其是军官用着过于纤巧。军人嘛,用个线条刚硬的诺记多好。
      但金主老陈不这么想,事实证明他还是很有战略眼光的。就在给我买下这款手机后不到一个月,索尼公司就宣布停止制造手机和MP3等小家电,改行制造导弹热追踪感应器去了。
      裤兜里又是咔嗒一响,居然是老陈。“明天有空么,来我的办公室一趟。有礼物给你。”
      非年非节,离我的生日也远,送什么礼物。我礼貌地回了一句:“看情况,要是没有光流我就过去。”
      该不会是张去兰州的机票吧。虽然青岛还安全,但近日上海的陆沉搞得人心惶惶。位于兰州的解放军总指挥部几乎是全国最安全的城市,很多高级军官的家属都在那里。
      要搞机票其实不难,但我宁愿不去想这件事。
      首先因为我自己不能离开。兰州不会死人这点不错,但没有战争还要军人干什么。第二要是我给别人搞到了,那就别想过清净日子了——那些搞不到机票又怕死的家伙会把你缠死的。
      磨蹭了半天,我决定回宿舍,过几天再回家洗衣裳。
      战争使青岛的旅游业遭遇了毁灭性打击,我们征用来作为指挥部工作人员临时宿舍的宝利华大酒店在战前以豪华海景房出名,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一晚上就要六百,像我住的这种套二商务间得两千多。窗户一面对着黑沉沉的海面,另一面是我曾经住了四年的青大东院十二号楼,那间屋现在还没关灯,不知道里面小孩们在干什么。
      我的记性不好,四五年前的事情差不多都忘净了。有人说这是淡泊,我一笑置之。
      “陈楚陈楚,兔子和结巴问你要口琴。”康佳一推门钻进来。她也是我们学校物理系电子专业的,比我小一届,现在军衔中尉。个子比我高至少五公分,肤色黑得像越南人。在那物理系——后来叫物理科学学院——的和尚班里算是校花一朵,可惜少爷我不贪女色,直到她毕业参军才认识。
      “又是调那破吉他?让他们把琴拿来我来调。好好的口琴,上海货都绝版了,别给我乱动。”
      电视频道都被军方征用了,二十四小时放新闻或对抗德尔塔文明的励志片或教育片。再不就是老电影,从《地道战》、《一江春水向东流》到《英雄儿女》,烙饼一样翻来覆去了快十遍。网络也好不到哪里去,军方为了封锁消息稳定民心,大规模征用了民用服务器。每个人都只配给了少量的数据传入量,大概只能每周发一封两百字的电子邮件,网络游戏更是想都别想。我好歹还有些电影动漫DVD收藏,但数目也不多。连上A片都算上一个月放一张,尚可支撑两年四个月。
      极度缺乏精神生活的人们只好涌进KTV,但我们可倒好——穿着军装不准去,便装只持证件万一出了紧急情况又无法立即征用民间物资尤其是车辆。据说上海堡垒管得松些,但它陆沉了。
      兔子和结巴从前不会弹吉他,我教了他们半天他们也不会。这两个人是泡面平衡组的,是我的同事兼下属。兔子真名刘明亮,上大学时候在铺底下用笼子和脸盆养了一只荷兰长耳兔。结巴罗志宏其实说话利索,但他老是说自己是超级塞亚人,于是随着鸟山明大爷的不断升他随着孙悟空从超级塞亚人变成超超超级再就变成了结巴。
      康佳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普通技术员住的都是单间,只有椅子。“陈楚陈楚,给我冲杯奶粉。”
      “滚,我自己都没得喝。”
      “老大心疼儿子是出了名的,他没把他那份给你?”她挤着眼睛讨好地笑,这时候新鲜牛奶和水果已经成了梦幻般的存在,只有军官和婴儿还有限量的奶粉供应。还好城阳高科技果蔬栽培园还能隔几天给我们拥军送点鲜黄瓜小西红柿之类的解解馋。
      “别说老大,就连北海舰队梁妈他们也没有啊!什么关注弱势群体,吆喝下来说是自动捐给社会福利院的孤儿们,鬼知道又让哪个官太太弄去洗牛奶浴了。”
      康佳不乐意了,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她已经换了便装,印有福娃的大T恤和兰色棉质长裤,不如军装好看。其实我还有点奶粉,一直没舍得喝攒了满满一试剂瓶。黑市上有人买这个,出天价。
      但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照这架势货币迟早要废除。
      我就喜欢攒着,个人爱好。
      我没理她,自己坐在另一张沙发里看报纸。女人这东西你越拿她当回事她就越以为自己是棵葱。其实报纸也真没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报道哪里的约束场炮又灭掉多少虫子,哪儿又冒出来个什么战斗英雄。至于陆沉什么的消息被封锁得很紧,上面指示这时候民心坚决不能乱。
      上面……那帮子人可在兰州。晒太阳,磕瓜子儿,没有泡,只有妞。
      “康佳康佳,你死掉了啊?”兔子在拍门。“陈楚你要不要一块K歌?”
      酒店工作人员都回家了,临走很不仗义地把什么乱七八糟甚至连床单棉被都锁进了地下室仓库。我床上还铺着当学生时候的蓝格子被单,自然KTV系统也未能幸免。我们又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只好小学生过队日般地用个面包机放点CD卡带之类,大家一起在底下跟着唱,连个专门的文工团也没有。
      济南军区管得就是死,他妈的。
      “过会儿就去,等我冲个澡把衣服洗了。”我挥着报纸撵苍蝇一样赶着康佳,“快走,想看我脱衣服?”
      “陈楚我知道你还有奶粉。”她站起来冲我挤了个鬼脸。“我这就告诉兔子结巴他们叫他们来烦死你。”
      我不在乎地冷笑了一声,一把把她推出去摔上了门。

      二
      “如果老大提前搞出这么个东西来,上海还会不会陆沉?”
      “不知道……反正沉也沉了当什么事后诸葛亮。”我端着一大盒油画棒站在加油车顶上给一架飞豹歼-10的机腹上画美女,政治部那帮老头子们倒还没禁掉这个。就在脚底下几个机师弟兄正在给这架飞机挂上肥皂弹。
      那东西的正经名字叫碱式导弹,爆炸力倒不大。我老爹就靠发明它而发了家。足够多的例子证明那些捕食者不过是泡在高氯酸里的大肉团,不管这酸是打哪儿来的反正酸碱中和是全宇宙通用的真理。事实上对付这虫子的成本低得让全球军火商睡不着觉——多伦多有个研究员把一块肥皂放在捕食者碎片上,那肉团立刻冒着白烟化成一团主要成分是脂肪酸盐的粉末,水在反应时候蒸发殆尽了。
      但虫子的外皮比花岗岩更硬,漫天扔肥皂肯定不行。
      学机械出身的老陈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把普通□□隔了两层,外层是普通的铀-238弹头可以迅速钻透那层城墙外皮,而里面却根本没有爆炸力,就是个铝镁合金罐子装着湿润氢氧化钠。一遇到强酸就迅速分解,里面的强碱立刻杀虫。
      这东西实战效果奇好,所以老陈当上上校时候极是拉风。他穿着军礼服满脸荣光,台底下老婆儿子热泪盈眶。前前后后也只有上海7488部队的杨建南这么风光过。
      其实战争年代,只要抗住了别死,升到将军都不是什么难事。我把油画棒一扔,跳到油罐上顺梯子下来。“翔哥,完活了。”
      刘翔不会跨栏,他是我们的飞行教官。三十八岁早过了飞行员的黄金年龄,战争开始前已经在东航当了好久的机长养起了啤酒肚,因而得了个大号“卡门”——他宽得能卡住门。但技术异常强悍,模拟训练时候一个人单挑全中队的菜鸟,菜鸟们无一生还。
      卡门退后一步看我的作品。“不错啊,不过以后别再画了……昨天姜政委来视察,对这个评价不高。”
      “他对自己评价最高,碰上捕食者他跑得比谁都快。”我冷笑着抹了把手。“都是仿的名画,他不懂别胡说八道。”
      卡门有些尴尬,嘿嘿地干笑了几声。他是个老实人,又是军校毕业,最见不得编排人。“别这么说,人家政委好歹也是国防大学的研究生……”
      “他自己去听过几堂课?还不是全是秘书去给他上的学。”我提高了声音,周围几个人全抬了头向这边看。
      眼前呼啦一下黑了,有人把飞行头盔倒扣在了我头上。蓝染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刘队,该我们二队飞了。”
      卡门送瘟神一般把我撵走。
      青岛堡垒没有约束场炮也没有北京和昆明那样的三联费米粒子炮,但全国海军空军的精锐倒有一大半在这里。而且至今没什么大损失。除了上海沦陷时逃出来那架单座鹞还没过检修保密期,其余的全都是拉出来就能打的那种。但空军现在死缺飞行员,在地狱犬挂架和碱式导弹发明前基本是损失八架飞机打掉一只虫子,优秀飞行员挂得七零八落。像蓝染这样加上预备役驾龄满了三年的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教官级老鸟,据说只有他有时候在模拟里可以摆平卡门。
      他开一架台北堡垒支持过来的法式幻影2000N,漂亮之极的双座机。台湾人民再也不用在美帝国主义挑唆下搞分裂了,台北已经放弃了进攻只能死守,把前些年花大价买来的好飞机全支援了大陆。上面还留着原来的涂装“Berinheil”
      两个地勤人员围上来检查我的飞行服氧气管降落伞工具刀,然后冲我翘翘大拇指。这是我的第三次飞行训练,都是跟蓝染飞这架伯伦希尔号幻影。其实一次飞行训练根本没必要这么正式,至少他们就不管蓝染。他坐在舷梯上大口吸着一支香烟,看来月底又没钱了,从月初的□□换成了没品之级的哈德门。
      “这么颓废,靠。”我用脚后跟踢了他一下。“飞吧,早飞早下。中午去流亭买个猪蹄啃啃,我好久没见肉了。”
      “你先进去坐会儿,我抽完这支烟。”他像尊佛一样动也不动,拧了一把我的脚踝我差点从梯子上栽下去。跳进坐舱打开所有的仪表,雷达上显示了三架飞机图象,伯伦希尔号是主机,另两架飞豹J-8是僚机。
      “呼叫塔台呼叫塔台,伯伦希尔号呼叫地面塔台,准备完毕一切正常,请求起飞,over。”他终于抽完了这支烟,一屁股拍在我身旁的副驾驶座上。其实把一架性能优良设计人性化的飞机拉起来再放下并不比在超市停车场泊我爸那辆奥迪更难,但要是旁边没有人我还真不敢乱来。
      耳机里是卡门的声音:“地面指示准许起飞,好运。”
      V500发动机轰鸣起来,我们在跑道上加速再加速。身子被惯性压在了座椅上,耳朵因为负压作用而微微发疼。幻影不是鹞式,不能像出租车那样垂直起降随叫随停。但无论是机动性还是最大速度都比目前中国空军最常用的歼-8,歼-10和苏-27好得多。尤其是最大速,能到3马赫。而虫子——战斗型捕食者在大气层内最多也只能到1.5马赫。据说它们在外太空要牛得多,但一进大气层它们就像溺了水。
      身子突然一轻,我们在跑道尽头腾空而起。
      天气很好,阳光在泡层表面折射出七色虹彩。我们从北向东南方向飞,苍的浮山翠的大海红瓦绿树蓝天白云画卷般在身下展开。要不是天边斜挂着一艘硕大的次级母舰我还以为是QTV在航拍青岛。
      手下的操纵杆突然一沉,蓝染把这架幻影交到了我手里。
      “跟他们说,东南方向40°22´平飞,三机品字编队机距四百米。”他抄起了无线电通讯:“呼叫地面,伯伦希尔号呼叫地面,5.5秒后开启S计划通道。”
      “S计划是干什么的?”我有种上了贼船。哦不,是贼机的感觉。
      “一个小测验,你只管往前飞好了。放心,这东西不容易失速摔不死你。我还舍不得让你乱玩我的飞机呢。”他凑过来看了一眼仪表,情况空前良好。
      我按他说的发出了信号,另两架飞豹本来是和我们并肩飞行,这时候都退到了后面还缩小了机距。能清楚看到人民解放军空军涂装和机翼下满挂的碱式导弹。
      “我们快撞泡了。”这飞机居然还带能量平衡板,同我在平衡工作室里的完全一样。我们所在的坐标能量密度急剧增大,如一根针从平滑的马鞍形面上突出来。
      “不会让你撞上的!”他似乎有点生气,握住了控制杆,但在执行操作的仍然是我。高密度能量使泡层附近的空气产生了轻微旋涡,那么高的能量密度是如何在空气中结一张平均厚度只有五厘米的膜人类是永远无法理解的,但它也确实由阿尔法文明做到了。伯伦希尔号洁白的双翼微微震动,精准地穿过了由地面控制塔台制造的人工孔洞。
      天空无比广阔,这才是真正的空气自由的风,久违了的泡外世界。
      操纵杆轻了,蓝染的神色严肃起来。他略略减慢了机速,两架飞豹冲到了我们前面,一个漂亮的交叉。我们这样的技术员肯定做不出来,大概是训练中的飞行员开的。
      “做平衡你总会吧,配合你专业的能量调流,过一会我下指令,由你空中开启让我们进入的孔洞。”
      速度是0.6马赫,以幻影来说简直是浪费。他不知按了个什么键,一副工学键盘伸了出来。我在屏幕上看见身下有一处的泡越来越薄,足够一只捕食者通过了。
      然后也就真的有这么两只大家伙扑了过来,灰色的飞豹在它们面前纤细得几乎是一只蚊子。我头一次看见活的捕食者,这东西橄榄形状,长着张无论是颜色还是质感都像花岗岩的外皮。无数长短不一的触手,一头鼓出个小——相对于整体规模而言——肉块,上面开了个口子,里面满是海葵般的细小触手,大概就是嘴。
      这么丑的东西真是没有存在的必要。
      “开启两个孔洞!”他低吼了一声,猛踩加速闸。我猝不及防被猛地掼在座位上,脸上的肌肉像是要被撕裂,生生地疼。高度表上数字在飞蹿,我拼命对抗着惯性开始敲打键盘。两架飞豹又一个漂亮的回旋,同时放出了四枚碱式导弹,分别从四个极刁钻的角度命中两只虫子。
      我大概也有点习惯了,手下快得如同机枪连发,很快就做出了一个刚刚够飞豹钻进去的孔洞。僚机灵敏地钻进去顺利返航,可偏把我俩留在了外面。
      这孔洞只能保留十秒左右。
      那两只被打中的虫子突然从内部炸开了,蓝染拉起机头向来路飞,躲开它们四溅的碎片和另两只刚扑来的捕食者。
      速度3马赫,座椅都在微微发抖。冷汗从我额上渗出来,手下却没停。我看过录象,那些虫子一口口水就能毁掉一架米格-29,而我清楚记得,我们说是来训练,只挂了两枚压舱的旧□□。
      要命了。
      “坐好了,闭上眼!!”蓝染咬牙切齿。
      两枚旧导弹拉着白烟从机肋下钻了出去,机身一轻立刻天旋地转。原来他居然利用空载时极高的加速仰角110°来了个普加乔夫眼镜蛇甩尾动作!我们从即将关闭的孔洞里钻了过去,而那一只未击中的捕食者在空气中刹不住车,一头撞在泡平面上。
      它大约保持了原来的样子一秒种,然后就化为了一团灰色的灰烬。
      我们如果失速了撞上,结果也一样。这泡泡其实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飞机顺利回落在流亭机场,我的腿早软了。还是蓝染和卡门连拖带扛把我弄出去。“呵呵,吓着了吧?陈楚回家回家回家……”蓝染又点了支烟,向我脸上喷了一口又拍着我的后脑勺叫魂儿。他摘了飞行头盔,脸上也满是汗。
      “滚!”我被他呛得直咳嗽,恶狠狠地想踹他一脚。却还头晕没站稳一下栽到一个地勤员怀里。还是卡门叔叔是好人,把我扶了起来。“新战术测试,一主二僚三机一体,外带飞行员搭配程序员空中开启孔洞,比地面控制快至少0.2秒。”
      我闭着眼睛坐在地上,刚才闹腾得太厉害我的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当然这是个好事情,只要有足够牛的飞行员和足够好的飞机我们就能不发一弹地引虫子自己向泡上撞,但我岂不是以后经常要受这种折腾……受不了。
      我不管了。一个泡防御的技术员哪用管那么多。蓝染够牛,交给他,他能搞定。
      明媚的阳光下我又睁开眼睛,那个高大而不英俊的男人拍着一个老胖子的肩叼着一支燃到尾的香烟在傻笑。头发乱成雀巢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油汗,背景是一架漂亮得梦幻一般的雪银色幻影2000N双座战斗机。
      “挺好的挺好的,没想到你上手这么快。”卡门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有工夫你自己飞歼-10试试,可以跟着他当个僚机。”
      蓝染冲我奸笑,我狠狠杀了他两道白眼。

      “下个月十四号有架穿梭机飞兰州,我费了大劲给你搞了张票。”
      桑拿天过了,气温一下子蹿了高。我挤班车从机场到贵都酒店门口再挤公共车赶到警备区,头发都在滴水。忙一头扎进老陈开了空调的办公室,顺便扫掉了他当晚饭的四两饺子。
      “恩,今天上午去机场跟蓝染他们做训练,搞死我了。”我答非所问地含糊。“不过蓝染技术真不错,打完仗他可以跟卡……刘翔去当民航飞行员,那样赵茜出去旅游就不用买机票了。”
      老头有点哭笑不得:“我说什么你听见了没?”
      “唔,这不才七月二十六号么,还有将近半个月,不急。”我使劲把最后一只饺子也咽下去。白菜三鲜的,不是很对我胃口。“我妈怎么办?”
      “肯定还有办法。你妈说要留下来。要是真陆沉的话最后一班飞机应该是让军属和市委领导走的,但你是现役,真要到那时候恐怕你就走不了了……要是再安上个什么特殊任务怎么办?”
      我推开饭盒,很没大没小地摊开双臂趴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这座红砖小楼外墙上爬满了爬墙虎,在晚风夕阳下一阵阵绿浪翻金。带着丝丝舒爽凉意。
      他的桌子干干净净的,上面连片纸也没有。我暗中动了动抽屉,都锁着。“最近有什么内部消息没?这么急着把我往解放区赶。”
      “济南军区姜长河政委要派驻青岛堡垒了,说非常时期要树立革命军人优秀品质典型,决定青岛就树两个,一是外空间防御部的你,一个是北海舰队梁莉芸中校。”
      济南没有泡,情况还能好一些。我做培训的时候去过几个月,自然也见过那位姜政委。□□时期提上来的政治干部,地道的老官僚。其实他跟我干的都是一个勾当,都是吹泡泡。只不过我吹的泡泡挡虫子,他吹的泡泡蒙兰州那些老头子。
      “为什么。就因为我搞出来个能量导流系统?上海陆沉后外空间防御部的名声已经够臭了。”桌面是正宗原木的,脸贴上去凉沁沁,比我那贴膜的破玩意好多了。我整个上半身倒在上面,恨不得再打几个滚。
      老头提小鸡一样把我从桌面上轰起来,他当过业余短跑运动员,比我壮得多。“这就够了!傻小子,这也是为了你好!站直了!”他抓起桌上的内线:“小苏过来一下,带两本内部辅导材料!”
      我要不要在地上打滚撒泼?算了,衣服是白的,太难洗了。
      还好这个苏陵是我的熟人,北海舰队一个少校参谋,南京海军指挥学院毕业,口才极好铁嘴钢牙。他挟着两个大牛皮纸袋进来,老头一点头:“帮他写入党申请。”
      “其实是好事,火线入党,多壮烈啊。”他看着老头摔门出去,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从刚才一直在凝结,现在喀啦一声碎了。“我说,你就写。”
      “你能搞到电影票么?”我才不怕他,他和我军衔相同,年纪也只大个四五岁。因为长得还算堂皇经常被和我一起拉去大中学校去搞动员演讲报告,熟得很。现在电视没什么好看的,电影院倒还仗义放些外国旧片。从《卡萨布兰卡》到战前刚出的《金刚》,轮了快一遍了。我喜欢欧洲片子,陈旧,温暖而不张扬,像褪了色的老照片。铺满樟木箱底,夹着泛褐的玫瑰花瓣。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电影票?有张明天的《泰坦尼克号》,本来要和媳妇一块去的,她明天有事。”
      我扭着身子在一堆稿纸上乱画,高中毕业那年暑假闲来无事便学了几个月的美术,至今工夫还没褪。我想画那架漂亮的幻影伯伦希尔号,但怎么也捕捉不住那流畅优雅的线条。“你去么?”
      “当然去,那么好的电影为什么不去。”他点了支烟吐了个大烟圈。“陈楚你把你发的香烟票给我吧,你爸的也叫我抽完了。”
      “两张票联号?……我说电影票。”
      “肯定的——算了吧,我这张也给你,等放到《断臂山》我再约你。台东那个大光明,知道在哪吧?”我俩一起笑起来,太阳落了山,海面上雾蒙蒙一片。德占时期留下的雾笛“海牛”仍在远处低沉地吼叫。他推推眼镜坐下,两张票甩过来。“都给你了,约个小姑娘去吧。你们那里好了,漂亮姑娘不少。什么康佳啦,庄蝶的都不错。”
      “康,佳,哼哼。”我用鼻孔笑了两声。“我志愿加入……后来呢?哎你别往我脸上吐烟圈!我揍你啊?!”
      “能搞到去兰州的机票么?据说下个月中旬有班能飞的。”
      我笔下一抖写错了字,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哪有那通天的本事?能搞到的话我干吗还在这里混?”
      口袋里有张纸硬如精铁,狠狠刺了我一下,是机票。
      “其实兰州也不一定好啊……听说有些人在轰炒公寓指标,掩体比东海路海景别墅都贵。”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写吧。”

      有些时候世事就像雪崩,不小心碰掉了一块石头,再发现时滚落的雪块已快将我压死了。
      第一块石头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
      我刚毕业不久,那时候战争开始了还没几个月。全中国只有北京和上海两处泡。一时我们也没想明白要为它们培养那么多技术人才,难不成军队有钱没处花?当然也没待我们想明白,两艘巨大的次级母舰就挂在了胶洲湾上空。
      它们怎么不去兰州?连虫子也知道欺负我们这种小卒子们。
      阿尔法文明通过“神童”和摩尔斯电码教给人类制造了这些东西,其实核心就是一个仿生命系统。它是个活的,依靠一种类生命反应提供支持泡防御和约束场炮的能量。而正因为如此,这一整个系统就必须做到能量分流平衡,不能有约束场炮开火这样的大动作。
      我的功劳——如果这还能算点功劳,其实我觉得三岁小孩都能想得到——就是搞出来这么个分流程序。必要的时候限制其他部分的能量流入以支持泡面。上海大炮闲着的时候最低支持也足够补起从外滩到南浦大桥上空好大一块面积。北京堡垒实验了一下感觉不错,反正北京大炮也是放在那里不能开火除了当废铁卖没什么别的用,那么索性把它掐掉用它的能量来补泡泡。还省得哪个手欠的贱男为讨他的妞开心所以咣地放一炮搞塌一座城。
      而且那根铁筒子还能一直老实所以安全地戳在那里,等上面来个老头子满面红光地说:我们有大炮,不怕敌人入侵。
      三联费米粒子炮还能好些,起码它真正可以用而不是只能当摆设。据说再放大点就是阿尔法舰队主炮——我觉得有点玄乎。中国大陆只有北京和昆明有,昆明炮曾经发射支持过青岛。那玩意儿炮基就有五百零六米高,发射一次要用九十分钟来准备升起炮基和填充能量。这放一场标准电影的时间能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被支援的城市还要调出一部分技术人员来加厚那肯定已经千疮百孔网兜一样的泡防御层,否则光弹与目标作用的瞬间产生的热和辐射足以将下方大范围的有机物全部炭化。那次青岛抽了十个人平衡,我是队长。死撑着打掉了两艘小型次级母舰弟兄们的手指都抽筋了,结果五个小时后来了两艘更大的。
      那些东西,在月球轨道上吃什么?喝什么?拉哪儿?为什么不去兰州?
      我捏了一点奶粉放在舌尖,久违了的香甜。然后成大字向床上一倒熊猫一样打了两个滚。我通常给人种感觉就是冷淡而漫不经心,但偶尔也会放形浪骸一回。高二那年学校操场铺了人工塑胶草地,我从东头一直滚到西头。
      那时侯我想考个好大学,当一个物理学家至少也是程序员,挣一笔钱后娶个好女人生个好儿子,再让儿子也考个好大学。
      而现在我用物理精算知识在敲着键盘算泡泡……耶稣哥你一定当时走神把我的祈祷听岔了。
      那您老人家收走我这么多好东西,千万给我扔一美女下来。我舔舔奶粉瓶子口,拉直领子结好领带比超人回归还英勇地蹿上四楼女军官宿舍楼道。“电影票!明天的《泰坦尼克号》,谁去?赶快报名!”
      第一个响应我的居然是原海军美女,原4808部队文书现7492部队协调员庄蝶姐姐。
      她应该比我大不到四岁,却连苏陵也叫她一声姐姐。这年月难得的王语嫣式冷美女。据说拿号追她,那么抓一号的就得率领一个团。用蓝染的话就是“比月球轨道上那个大家伙还难搞定”。
      结果母舰……哦不,是姐姐,径直走过来,制式鞋跟敲在掀了地毯的大理石地面上,滴滴嗒嗒响。“几张票?”
      “就两张。”
      “我和康佳都想去。”
      ……
      陵哥,下次去看《断臂山》千万记得叫上我。
      郁闷之余我溜到楼下,兔子和结巴正抱着那把二手红棉吉他荒腔走板地唱校园歌曲。
      “别唱了!”我越发郁闷。
      结巴还想说什么,兔子扑闪扑闪眼睛,拽着他转移了阵地。

      三
      周小冉家很有钱。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豪门巨富。她老爹在改革开放初期倒卖灯泡开了青岛第一家灯具城,虽然近几年竞争激烈利润转薄,但家里要个几百万还是随时有的。
      按理说这么一个富家小姐不应该和我这穷小子有什么交集,但事就是这么巧合。我小学升初中那年取消了考试制度,所以全市的孩子都向那有限的几所教育质量好点的私立初中挤。
      而我和周小冉就都挤进了一家,同班三年做过五个月同桌。不同的是我每天背着比我人还粗的书包和一大帮学生挤公共车,她每天有她爸爸开着辆火红色马自达6接送。
      但这个丫头现在和我一起坐在云霄路上岛咖啡雅座里,眼睛里有种攫取的光。我从水单上抬起头来看她,好象还是初中生的样子。小巧白净,短发,不化妆。男孩子气的T恤和牛仔裤我都能穿出门去,活脱脱一个漂亮的小男生。
      “你怎么不穿军装来?”她抱起那一大杯柠檬雪泡。中指上一个俏皮的白金花戒在玻璃桌面上打下一圈辉光。“你们的军装真好看。”
      “洗了,没干呢。天太潮我们宿舍空调又不好。”这是标准的糊弄教导主任的话,何况现在负责治安的武警也人手不够,没工夫倒出人来做纠察。我就算上身军装领带下面大裤衩子也没人管。“等到了快入冬的时候我穿那大衣才叫好看,海军蓝的将校呢,很宽的领子带着收腰,绝对的制服美少年。”
      “别人说我或许还会相信,可你这身高……还是一米□□?”
      你说现在女人的眼怎么就这么毒辣呢?!
      “说正事,正事。或许过一会就有轰炸,再见我就不知哪年月了。”
      她放下雪泡杯子,小小的手按在桌面上摆出贸易谈判的架势。“正经点,多少钱?”
      我眯上眼睛笑,捏起拳头玩笑地向她脸前挥了两下。“咚,咚,两拳头。”
      “二十万,这不是个小数目啊。陈楚同学。”
      “那是战前标准,战争一打响什么都变了,而且我们也吃不准它什么时候结束。万一再打上个十年八年怎么办?而且说不定明天一次光流轰炸,你就变了一堆灰,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命可比钱好多了。”
      “陈楚你个财迷,你怎么不走?”
      我怎么不走?是啊,我为什么不走?这是个逻辑问题,直接关系推销成与败。我拼命想着GRE逻辑教程里教的那点东西,端起绿茶喝了一口。“我大小也是个解放军,也要保护国家人民生命财产啊,兰州没有泡,用不着我。”
      “解放军也是当时没留神让你这个败类混进去,真人民解放军有你这么揽钱的吗?”小虎牙闪着白亮的光,沉不住气了,这丫头还是欠练。
      我尽量做出无辜状:“毛爷爷邓爷爷都说要军队忍一忍,忍一忍,但实在忍不住啦。解放军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娶老婆生孩子孝敬爹娘,我才是个少校,一个月一千九百来块钱,军官食堂一点钱都不少要,食品票也一点不多发,除了自己连条狗也养不活,更别说老婆。你叫我怎么办?”
      她有点被说动了,从那只Kaisini POLO的公事手袋里取出支票簿。“二十万,但你要钱有什么用?照这架势货币迟早废除,说不定就在明天。听说纳斯达克老板们都在打麻将,都用手里股票下注。”
      “所以我不要支票,要现金。用途么,呵呵。”我有点得意地向沙发椅上一倒。我虽然个子偏矮,但大体比例相当于高个子帅哥缩几号水。摆个POSE多少还有点观赏性。“我家有几个袁大头,面值1元每个31克八银二铜,但在战前搁昌乐路文化市场每个二百八,我不多说,你聪明。”
      “我出门哪能带那么多钱?”
      “反正我也不急,下个月中旬才走不是?我开我老爹的车去送你,那时候再给钱也不晚。反正我也有办法,不怕你跑了。”
      “我不走,我要送我妈去兰州。”她低头大口吸早已化掉的雪泡。
      “恩。”我也应景地喝了口茶,加的肯定不是新鲜蜂蜜,有点发苦。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问有什么用,我妈说女人这种生物最固执且没有道理可讲。”昨天被苏陵那老烟囱按在屋里写了三个小时的入党申请,嗓子都呛坏了。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爬,我又伸不进手去挠它。“留这儿也好,我要是入党提干什么的你还可以来观礼,7492有军礼服,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制服美少年。”

      明亮的聚光灯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空调开得有些过分我穿着普通的夏装制服冷得直打哆嗦。被一群穿军礼服的人拉来扯去,我觉得自己像只用来做拍照道具的玩具狗。
      刚才刚刚顶住了一拨凶险之极的密集轰炸,我连冷汗都没擦干就被两个武警绑票一样扯上军吉普拉到广播电视大厦推进八百米演播室。周围的人尽在嚷嚷些我听不清楚的话,有几个人在背景上挂了一块巨大的红布。
      “小苏!苏陵在哪儿?!快领他去换军礼服!”有人在吼,比我们遭遇了捕食者还慌张。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有点火线入党的味道,一点都不做作。”一只大手揽住我的肩把我拖到后台角落里,一个挂高档西装用的袋子塞了过来,连着呛人的烟味。军礼服数量有限,用途也有限。所以一个地方就那么几十套,谁有事要穿谁去领。
      “苏哥,这套衣服干脆就给了我吧,反正大概全青岛就我一人能穿上。有个姑娘想看制服美少年。”我脱了自己的衣裳换上厚实的礼服,鸡皮疙瘩褪了却隐隐有些汗意。
      他笑了一声又点了一支烟。“她会看见的,你的入党宣誓仪式是济南军区抓典型树新风的一个大项目,上卫星。说不定美国人开了电视都能看见。”
      “为什么……”我突然特别无力。柔软的缎面领带在手里萎成一条绳子,我真想发个狠把自己勒死。“那,党费,可不可以给我报销?”
      话一出口我自己后悔了,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这么没有营养的话。陈楚你也不是个穷小子了,你有二十万。
      苏陵掰过我的肩来抓起领带向我脖子上捆,香烟叼在嘴里说话也有些咬牙切齿。“你小子有点出息好不好。那边都到点了你快去上台!老姜领誓,他念一句你跟一句,千万别出乱子!”
      我俩身高相差二十公分,战斗力约等于捕食者对歼-8。他一扬手我就向半月型舞台上飞过去,聚光灯的光白里透青,下面的人我全都看不清脸。只看见男军官是片黑女军官是块白,整整齐齐垛成三排键电子琴。
      光太强了。我怀疑这是故意的,因为我用力眨眨酸疼的眼睛,眼泪就流了下来。被那个徐娘半老的主持人等到了机会好一通编排。她把话筒捅到我嘴边问我有什么感想,我有什么感想?
      我想冲台下大声喊我饿了,做了一下午平衡水米未进消耗又极大,不放我回去吃饭当心我犯低血糖一头栽在这里,想说那拨虫子有可能留了一个隐身的大家伙在头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咣地来一炮轰掉整座城想说我还有好几份报告要做好几处泡发生器要检修了……
      “我很激动。”我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感谢群众们,谢谢。”
      台下哗啦哗啦地掌声,我相信整个青岛也在为我这个“英雄”鼓掌。刚才那轮轰炸太猛烈了,核心系统功率提高到平时的150%警戒线才勉强顶住。这时候一个所谓英雄的横空出世对稳定民心当然也有好处……
      但我觉得很不舒服。眼底开始发疼,冷得直发抖。姜长河那家伙说话抑扬顿挫像极了我高中时候一个语文老师。我也得举着拳头跟在他后面一字一句的念,脑子里肚子里一样空空如也,说了什么自己一概不知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八月十三号。明天送周小冉她妈去兰州。
      终于结束了。苏陵帮着挡住了记者我夺路而逃终于突出重围。幸好门口那家小超市还没有关门,我花四块钱一张食品票买了包饼干,蹲在快速路桥洞子底下啃。没有水,噎得我直翻白眼。
      索爱W510C在裤兜里安安静静,却不依不挠地顶着我。带上了体温和微微的汗水,像一个不安分的小动物。
      我该给谁发个短信?

      我在青岛过了二十四年,但在开战前就没去过一次流亭机场。那时侯我是个又穷又专的好孩子,放假时候不是钻图书馆念书就是邻着吸尘器和我的医生老娘一起在家里搞卫生,从来没有坐飞机的机会。
      那时候谁能想过我有一天也能像蹬自行车那样随便地开一架战斗机?
      周小冉执意让我戴上她那副能遮住大半个脸的墨镜以防被人认出来,搞得我自我感觉好象港片里的打手。提着阿嫂的行李跟在大小姐后面,看她们母女执手相看泪眼——其实真没什么话好说,她妈光顾哭去了。
      突然我脑子里就有个很坏的念头。
      “飞往兰州的A2522次航班乘客请注意,飞往兰州的A2522次航班乘客请注意,请前往检疫口检票准备登机,持优先票的乘客请前往国际航班入口。请遵守秩序,服从武警的引导。”广播声响起来,我礼貌性地咳嗽一声:“阿姨。”
      她回过头来,周小冉她妈完全是个家庭妇女,社交能力几乎为零。至少她今天一早上连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阿姨,我这是优先票,您从那边国际航班入口进去直接上飞机就行了。有什么问题您就说是您陈楚的阿姨,武警那边和我都熟。到了兰州就打个电话回来,我和小冉才好放心。”我摘下墨镜看着周小冉:“阿姨您放一万个心,我会照顾好小冉的。说不准等战争结束您回来,我就该叫您妈妈了。”
      老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人潮拥挤着她向登机口流去。她向她的女儿伸出一只绽满青筋还戴着粗大金链的手,我们却够不到她了。
      她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回头看周小冉,她很平静。“没人告诉她,她还是知道了啊。”
      “什么?”
      “我爸在外面找了个女人,比我还小三个月。”
      我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从前我也想过有一天成个大款找好几个情妇一天轮一个。
      现在却觉得她们真的可怜,不光是家里那个黄脸婆。
      “你确认?”
      “废话!要不她怎么会一个人去兰州!”
      沉默。我的脑子里乱流翻滚,周小冉白净的侧脸在青色天光下毫无血色,只有耳垂上一粒水钻红得刺眼。
      直到波音747客机马达的轰鸣声打破了沉默。就在我身后,一个穿着入时的漂亮女孩抽泣起来。起初是低低的哽咽,后来却真的变成了大声悲号。尖锐的哭声刀片般刮擦着我的耳膜,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她从她的名牌旅行箱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地,脸几乎贴着地面。烫成卷的长发拖在地上,地面早已满是泥水和候机却总也走不了的人们洒落的盒饭汤水,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腐败温热的味道。
      她就是那么哭着,像是要哭一辈子,像是要哭到到世界末日。
      其实世界末日真的很简单,只要我在下一轮平衡中键错一个参数。那么,老陈,赵茜,蓝染还有很多很多什么别的人,观海阁里我喜欢的煎饼果子烤馒头,都像新德里一样,一堆灰。
      我戴上墨镜拉起周小冉向外走,在门口商店买了两支雪糕塞给她一支。“其实兰州真的不怎么好,据说治安挺乱的。”
      “就算吧……但是很多人还是想去。”
      “只不过是要一点希望罢了。”我咬了一口雪糕,有点化。乳白色的水将手指都粘在了木棍上,我忙用纸巾去擦。“也真奇怪啊,没这点希望撑着人早就垮了。你说战争万一打个十年二十年怎么办,谁受得了。”
      她低声嘟囔了句英文,我没听懂。
      “陈楚,战争结束你想干什么?”
      “我?”我苦笑起来,想想昨天晚上的事,真的没什么打算。“还是接着当兵吧……我似乎也不会干别的什么……你想看战斗机么?反正时间还早。”
      “好吧……他们让我过去吗?”
      人出了名倒真是有点好处,我拉着周小冉向军用通道走去,胡乱给她安了个身份,那帮人就放了行。军用通道空空荡荡的,色调一水儿铁灰银白。我制式皮鞋的硬底踩在金属地面上,溅起巨大而空洞的回声。
      “陈楚我觉得你真不像个英雄,你不该当兵。”她站住了。
      “是么,我老娘也这么说。”我把雪糕整个儿含在嘴里,冰得舌头发木。“要是跟人打仗我早就当逃兵了,就算抓回来枪毙我也得跑。”
      “现在当逃兵还是要枪毙么?”周小冉低头大口咬着化得只剩一半的雪糕。
      “哪能呢,你当解放军是军阀?”我扯了一张纸巾擦着她脸上的奶汁。“上军事法庭,早改注射死刑了。”
      “陈楚,这是谁?”蓝染拖着步子走过来。飞行服搭在肩膀上。“哎你好啊,我是陈楚他大学同学我是蓝染他对你说过吧?我现在是个飞行员哎你进去看看我那架飞机好不好,全中国没有更漂亮的了!要不要带你上天转一圈?”
      我踩了蓝染一脚,周小冉苦笑了一下却没说话,递了一张名片给他,转身便走。跑到入口却回过头来:“陈楚!东西我放在你的车里了!”
      “知道了。”
      “你说话要算数!”
      “嗯。”我说过什么要算数的话了?周小冉这女人动若脱兔像门口跑过去,中性款式的皮鞋大概有铁钉,跺得地面猛震。
      “她不进去啦?多好一姑娘。”蓝染用袖子抹着汗,来抢我手里的纸巾。“今天发给养的来了,改善生活能吃一次鸡,留下来吃个饭?”
      “好啊,给我留条鸡大腿。”我把雪糕棍塞给他。“顺便把这个给我扔了。”

      四
      洗衣机里的水哗哗作响,白色制式短袖衫黑色长裤在里面搅成一团,在小小的人工旋涡里上下沉浮,渐渐也分不清楚了什么黑白。
      “小楚,小楚?你那军装不用这么个洗法呀,都搅破啦!”赵茜过来把洗衣机功率从强洗调到轻柔,衣物渐渐浮上水面。
      “嗯。昨天在机场吃饭,被蓝染扣上半碗紫菜蛋花汤,我自己手洗过没弄干净。”我心不在焉地把衣服捞出来用力搓洗,油污好容易才消失。
      “又打架了?”
      “抢一条鸡大腿。”
      表姐无奈地耸耸肩,给我系上条围裙。“你也不回趟家。知道你没走,舅舅都气疯了,舅妈哭了一晚上。”
      “在兰州其实也很危险,我一同事的哥哥嫂子有点本事弄到了机票,结果在兰州呆了不到一个礼拜,晚上回家时候就让短道的给捅了刀子。女的当场死了,男的在医院里只撑过了一天两宿。”我找毛巾擦干手上的水把衣服捞进甩干桶里。“如果都是死,至少虫子会给你个痛快的。”
      “难道真没有办法了么?”表姐在坐下,双手托着腮。她是中学教师,跟孩子们呆时间久了自然也不显出年纪见长。在我面前虽然是姐姐样子,但总免不了有点孩子气。
      谁知道啊。上面老是说那些泡在营养液里的“神童”又发了话说要我们抗争抗争再抗争永不低头,光明马上就会降临。可他娘的月球轨道上那些大东西什么时候滚回老家去?那些所谓的光之重临,什么时候来?
      我靠着赵茜坐下,她父母退休后到威海买了房子,留她自己在青岛。独自住一间小小的公寓,老房子又靠海自然免不了潮湿。她又不是个很整洁的人,房间里东放西摆了不少书。我捡起本封面素净的,上面似乎是茫茫雪原,两弯铁轨一片月台。没有人,只有一个手提箱,看着就凉快。
      “《最后的守望者》。小说?好看么?”这几天无聊的会特别多,短信有点不够用。想借本书来看。我随手翻着,想找出封情书来,却连个书签都没有。
      “放下,我还没看完。”她劈手夺下书扔在一边“明天还开会么?”
      “后天。”上海陆沉满一个月了,很多资料开始解密。“上海那边……乱话传得挺多的,别信也别不信。反正技术是在进步,他们犯的错误我们就会避免。放心吧,760万人没那么容易就死的。”
      她真不愧是我亲戚,连笑起来都跟我一模一样,看着就勉强,是什么意思就更不用说了。“上海人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吧?”
      表姐我有件事情要说呀,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出口。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泄密,至少它至今没敢报给公众知道。但那些人……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女儿中有没有飞行员……保密不是你不说就行了那么简单,而是真的有无数条线系在你身边的人身上而另一端抓在你手里。你被一道柔软的枷锁锁住了一动不能动,只能看他们一个一个挣断了线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
      一个又一个……断线风筝……
      “赵茜你以后别再跟蓝染混了。”仿佛一道洪水破胸汹涌而出,但并没有感到多畅快。像泡,真的像泡,堵上一个洞另一个又开了。“现在对上捕食者战斗机的损失还是四对一,四个人死才能打死一只虫子。”

      台风天气。
      秋老虎一下子被逼退了,气温陡降。今年夏天没了冰西瓜和冰啤酒似乎也没往年那么热,我换上了长袖衬衫,撑了把伞走进警备区的德式建筑群。院子里种的白色蔷薇全都谢了,落花流水满地狼籍。红砖墙温暖了这片色调,光影像极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老电影。
      2008年8月17日,上海陆沉全线解密。
      我坐在木头走廊的内栏杆上打开移动工作站。笔记本电脑大小的黑匣子,防水抗震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兔子他们在机场调用那架鹞式载装电脑里的资料,无线上传到几个高级技术员的工作站上。
      那架鹞式也有够传奇的。单座,技术员居然将自己的女朋友抱在膝盖上带了出来。看来这年月找媳妇还要个个子矮点的……周小冉多高?好象不到一米六。……换了康佳我就把她捆在起落架上好了。
      幻影是双座不假,但问题是蓝染到时候肯定带赵茜不带我。
      “这层泡真是奇怪,怎么雨水反倒挡不住。”一只手托住我的帽檐,顺势理了一下我额前的乱发。是老陈。
      “首长……”我站起来向他行军礼,被他按住坐下。“没别人,别那么造作。我和你妈也想明白了,这时候逃到哪里也没用……小楚,你妈说该让你找个女朋友了。有可意的女孩子么?”
      “有,我看上了前一阵子参选超级女……不对,是什么战地青年大使的那个路依依。就是那个唱《第一次爱的人》的那个上海小姑娘。”
      “你滚,那种女人跟宝马车似的你娶得起也养不起。宝马你开不起你就不会买奥拓?手机拿过来。”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买这款三百万像素的拍照手机。 平日和同事们拍的照片全放里面,他会觉得哪个人好?庄蝶?王梦琳?康佳?
      “老爹,你当年是怎么搞定我老妈的,一个穷小子,还带着个有病的老娘,又矮又瘦只有一身衣服一双鞋,怎么就有漂亮女医生看上你?恩?”我仍在看滚屏的资料,到后来全是大段的既成调用,使得平衡速度至少快了三倍。机载电脑和控制台不太一样,不知道平时能不能用。
      他没有回答,把手机放回我的裤兜。伸过头来看看工作台,我敢说他肯定看不懂。“进去开会吧,姜政委早说想跟你谈谈,一直没有机会。”
      我头皮又一阵发麻,实在不想和那老官僚说话,折寿。
      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我猛地抬头。台风天气不应该有闪电。
      那也不是闪电,肉眼就能看到那么个大家伙将一汪明紫色墨水从高空倾泻而下,在透明玻璃般的泡防御层上空晕开,扩散,溅起一层层金红色涟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壮观。
      “光流。”老陈一拳砸在椅子上。“他娘的!”
      我被他不由分说护进了怀里蜷缩在墙角。但这有什么用?连金属也会被那可怕的光压和灰化能力粉化,何况一个五十四岁老男人区区一米六九的血肉之躯?爸,没用的!
      “爸你放开我!”我用力推开他扑向移动工作台。“我来做平衡,能顶住的!”
      没有指挥部里的控制系统,我只能是个普通的平衡员。能量流向很混乱,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379.26,183.98)、(420.35,75.27)……这都是哪里?流亭机场,青岛大学,中山路百盛大厦……它们怎么知道我们的指挥部都在哪里?!!
      口袋里手机在狂响,看也不用看那是紧急集合密码“934”。门后楼里的人哗啦啦全涌下来,却都是手足无措。这么大的雨这么低的能见度,飞机根本没法上天。同来的技术员有三个,却只有我一个带了移动工作台!
      绿色数据流在屏幕上翻滚,好象有人在喊不用怕莫斯科三联费米粒子炮马上会开炮支持我们。鬼才不用怕那帮老毛子一放炮再靠这种纸般薄脆的防御层我们全会变成北京烤鸭!
      虫子和老毛子,先管哪一个?
      老陈站在我身前,并不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
      西北方向又有一次轰炸,(379.26,183.98)坐标上出现了一个36%的B+缺口。我刚开始对它进行复变量修复就被苏陵拎了起来。“陈楚,快,你快上直升机回指挥部!”
      好家伙,刚才太投入竟然没有听到直升机的螺旋桨声。院子里是花坛,武装直升机只好在半空盘旋。雨太大了,打得我睁不开眼睛。那根晃晃悠悠的绳梯好象极远又极近,我好几次都没抓住。
      “妈的,陈楚你笨死了!”苏陵不知扯过个什么东西把我捆在绳梯上,上面立刻开始往上拉。“弟兄,把他接好了!”
      “放心吧。”蓝染从肋下托住我把我拉进了机舱,后面跟着的是抱着我的工作台的康佳。开飞机的居然是卡门,他拉开前门向下喊话:“要不要让政委……”
      工作台的马鞍形能量流动面上突然刺出一根长矛……怎么没人来做能量导流呢?!这平面是与青岛地图重合的……市区中心上海支路附近……
      时间只够我大喊一声:“卧倒!有冲击波!”
      幸亏这老楼不算高,人员也不很多 ,此时又大多都在院子里。这次冲击波也不至于强到让地面强烈抖动把所有人都挤成肉泥。反倒是我们,悬在半空中比较危险。好象置身于一堆高频发生器中,强烈的振动冲击着我的耳膜。我伸手去抓工作台,但我的手还被苏陵的领带捆在绳梯上……
      那声音在瞬间突然变得尖锐,像钢丝锯着碎玻璃。仿佛有一把木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前胸,我痛苦地张大了嘴。要是不这么做,鼓膜就会被震破的……我快要被撕碎了……
      卡门硕大的身躯猛地向左一歪,直升机痛苦地仰起头,颤抖着急速拐了个U字弯。我猝不及防猛地后背撞到座椅扶手角上又弹到蓝染怀里,被他死死压在地板上。康佳抱着个铁家伙咕咚滚到了角落里,大概撞到了头,嗷地一声惨叫。
      幸好次级母舰冲击波中心在距离我们五十多米远的楼群正中,四层楼立刻倒塌了一半,所有的玻璃同时破碎,红色瓦片绿色法国梧桐树叶四下横飞,人们在雨中逃窜撤离。真可惜啊那么漂亮的德式房子,我一直想带上速写本来画它的……
      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滴在我脖颈里,是蓝染在流鼻血。我的舌根也一阵腥甜,胸口发疼发闷,估计有内伤。康佳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大概撞晕了,我顾不上他们忙拔出蓝染野战制服上的军用匕首割开那根该死的把我捆在绳梯上的领带,扑到仪表板上把我工作台耳脉接上去。卡门开歼击机能把飞机生拽下去,但开这种武装直升机技术比蓝染都好。我管不了这么多,就算下一秒就坠毁我也认了。我只要管头顶上那个大东西,它的发射是不连贯的,中间要隔一段大约160秒的间隔。
      “莫斯科三联费米粒子炮发射倒计时590秒。”庄蝶的声音还是好听,还是那么沉静。
      我连该骂谁的娘都不知道了。590秒,不到十分钟,我该干什么?我是组里最好的技术员,但我这时候几乎完全被排除在外。没有给我安排的修复任务,我只好看着哪个洞大补哪个。那么谁来加厚防御层?那里不会真的一个人也没安排吧?!
      “中心,中心!要求提供目标位置!要求将目标任务发送到13号移动工作台!”康佳大有些缓过了劲,对着自己的联想手机大喊。她额头撞伤了,满脸是血分外恐怖。她怀里抱的是件肩扛式四联装反坦克导弹,此时能量混乱,泡防御薄弱,极有可能有捕食者钻入泡内。如果对准头部狙击,这种装备碱式弹头的轻导弹四枚就能干掉一只稍微小些的虫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这个聪明的姑娘!不必加厚整个防御层,只要拆了东墙补西墙就成。反正那种粒子炮一开炮,什么东西都会被毁尸灭迹。“康佳!让他们把能量密度集中到母舰下方等待支援!”
      可是来不及了。距离它下一轮发射还有十五秒,目标正是刚才挨了冲击波的上海支路警备区!
      爸爸,苏陵……
      我们只是一群可怜的泥瓦匠,补着一面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破洞百出的墙。没有砖了,没有砖了,要是还有一块砖……
      直升机停在青大国际学术交流中心门口,蓝染把我挟在腋下拎包裹一样拖了进去甩在我的座位上。离粒子炮发射还有422秒,离次级母舰发射……
      我拉下了几个摇杆。这是主控制台上必要时刻限制损耗的短路截流槽,危机时刻可以减少大范围流通损耗以最大支持泡面。果然有效,有几处危险区的红色立刻降成黄色,黄色变了绿色。有几个人的速度条立刻到了百分之百。
      次级母舰发射了。从未见过的强大光流撞击了泡面,如同神的巨大手指点触着天空。
      兔子把所有程序临时解密,传到了每一个技术员手上。平衡方程式很多都可以调用,将高阶计算和关键变量这两大步几乎完全省略。我的速度提高了将近一倍,但刚才挨冲击波时候大概真的受了伤,有个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咳不出咽不下像一团破抹布。
      我居然还有空抬头看看对面的康佳,她额头上有一块撞破了,血把几绺头发粘在了脸上。活象日本恐怖片里的索命女鬼。
      但她其实是个漂亮丫头,真的很好看。
      “213秒。”这是距离老毛子们的开炮倒计时,庄蝶姐姐也真沉得住气。
      这期间还能有几轮轰炸?我们平衡的速度已经到了极限,也快于它们轰炸的速度。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很难再建一个防御力场去抵御那灼热的光弹。哪怕它是自己人发射来救我们的。
      我真的是受伤了,胸口一阵阵火辣辣地痛,舌根鲜甜有股铜锈味,大概是血。
      会不会挂掉,啊……
      我伸手拉下了操作台尽头那根红色限流杆。这是应急时刻掐断一切有关能量供应泡面的。上面说没有危急情况千万不要动。
      这早就是危急情况了。
      警铃声大作,四周一下暗下来,停电了。同时天空飞掠过无数道乳白色光柱,完全贯穿了悬挂在高空的次级母舰及捕食者大队。老陈一脚踹开了指挥部大门,姜长河,苏陵谁的呼啦啦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顶住了,市区丝毫无损。”老陈不看我,脸上的线条如精铁铸就。
      我艰难地站起来,咳嗽几下吐出一块鸽蛋那么大小的血块两口鲜血,仰天倒了下去。

      五
      全身酸痛,嗓子尤其痛得要命,但我还活着。
      跟电视剧里演的差不多,我在医院里醒过来,周围一片白。我动了动,胸口有塑料固定板,但还好身上没插管子。看来没大事,就是点皮外伤。
      跟电视剧不一样的是周围人比想象的多多了,我认识的不熟悉的密密麻麻坐了好几排。每人手里都举着什么吃食,居然还有新鲜的苹果和桃子。苏陵坐在我床沿上削了苹果分给底下的人,康佳脑门上缠了纱布在叼着个苹果核用我的手机听音乐。
      “桃子给我一个,要硬的。”我的嗓子哑得厉害,嘴里仍有股血腥气,像活吞了块生人肉。
      “没了,最后一个叫兔子啃了。陈楚你现在是伤员先别吃那些东西,谁那里还有块糖给他含一下。”还是庄蝶姐姐仗义,要是我没看见她把一块看着就好吃的可乐糖剥了皮就放自己嘴里的话。这种战争伤员几乎没有,整间病房就我一个老弱病残。于是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兔子背对着我,坐在我旁边那张床上边用手提电脑玩游戏边将那只看上去又脆又甜的桃子一口一口咬成桃核。
      我想抓起苏陵那把水果刀捅死他,但手腕也是一阵剧痛。一看缠了老厚一层纱布。“这儿又怎么了?”
      “用我的军用匕首割那领带顺便割了腕,血溅工作台,真个壮烈。”蓝染看着报纸,嘴边露出棒棒糖的白色塑料棒。“大夫说你没事,就是两根肋骨有裂纹,肺里原来就有的那块小硬结核在冲击波到的时候给打碎了。”
      “靠,我看虫子都比你们有良心。”我顾不上疼痛揪着苏陵的后背坐起来保卫胜利苹果。“东西留下,你们不回去值班?别告诉我青岛已经陆沉了!”
      苏陵把我按倒回枕头上,他手上满是苹果汁,沾了我一脸。“四十八小时之内不会再有轰炸了,你才睡了五个小时还可以再休息两天。我们帮你把这些东西吃完了就走,好象过一会儿政委要来看你……要装虚弱啊。当时你喷血栽倒,老姜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你抱起来,好象倒的是他儿子……不,是他小秘一样!”
      人们都笑起来,康佳笑得声音最大。
      我咬牙切齿:“我靠!”

      姜长河和我爹差不多年纪,甚至连长相也开始靠拢——我怀疑这岁数的大叔们是不是都这副德行。但他比我爹堂皇得多,身高将近一米八,浓眉大眼要是倒退个二三十年应该和国产战争片里的“第一号英雄人物”差不多。
      而现在那张黝黑粗糙的橘子皮脸垂直悬挂在我脸上方30厘米处,还握着我那只手腕有划伤的手作某某领导关心慰问受伤战士状,他的手比我的至少大出四个号,捏得我的骨头一阵阵发疼。眼神好象在打量一只烤好的小肥鸭是不是外酥里嫩喷香可口会不会突然从盘子里爬出来逃掉。
      “陈楚同志,借于你在B4162号战斗中的出色表现,组织决定为你申报一等功。”他的声音倒还诚恳,不像眼神那么……吓人。
      嘴里的血腥气陡然加剧了几分,我肺叶里早就有块花生米大小的结核,好几年的东西被那冲击波一下打到粉碎。战时只能算轻伤,但加上肋骨骨裂估计也得在医院躺上一阵子。加上紧张疲劳又淋了雨,我还有点发烧。看着老陈在旁边面无表情,脸上的肌肉绷紧到几乎抽搐。仿佛此时脸色惨白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觉得我闯祸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嘴上来的又是一口血。眼前再次一黑信号中断。

      “我是不是成了第二个杨建南?”老陈的桌子上摆着四份《B4162战斗程序分析报告书》,我捞起一份来翻。一个多月的老文件,估计放这里也就是给我看的。我知道他那桌子抽屉里有把□□半自动钢珠手枪,不知道这半路出家的大校会不会气极之下大义灭亲毙了我。
      “要是你有他一半那么出息,那真是我老陈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他站在窗前,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在上次轰炸产生的冲击波里几乎全毁,八个弟兄壮烈掉,居然在我趴医院的一个月里又盖了座新的。装修还没完成,几个工人正在往外墙红砖缝里刷白色涂料。居然整旧如旧,看出来了前旅游城市建设师的实力来了。
      “也是啊。他年轻有为高大英俊,连祸也闯得很牛,放一炮就搞塌了整个上海。周小冉就是他铁杆粉丝——周小冉记得吧?我初中同学,脸白白的个子小小的,她老爹开家长会老是打手机的那个。”我看他脸色缓和了些,也就没太严肃。摘下硬檐军帽扣在他的桌子上抱着他的杯子大口喝茶水。
      “他牺牲了。掩护群众撤退时遇到了捕食者小队,他让政委带着群众先撤退,自己和一个班的战士用反坦克炮……挺壮烈的,追授少将衔,革命烈士。”老陈说得很有感情,好象那才是他亲儿子。“换了你你早就自己撒腿跑了!”
      “少将衔有什么用,反正人也死了,给他个元帅又怎么样。”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伤还没好全就从医院里逃了出来。实在受不了那伙食了,比青大食堂还糟烂。加上肺里那东西好了犯犯了好,反复吐血发烧。记者每次来都是看见惨白的一张脸还没巴掌大,出的气比进的多,好不容易搞来的那点英雄光环散得比来的还快。看来这一个月里还真发生了不少事情。“他还没结婚是不是?那连小孩高考加分优惠也没了。”
      老陈一副恨铁不成球墨渗碳钢的样子,我根本不怕。我是你生的我什么德行你自己最明白。杨建南那样的打死我也学不来,拼把命向杨威利看齐还是有可能。……但我原来得说什么来着?……
      “青岛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吧。那天我一拉限流杆,能量输出比平日多了175%,这么多能量平时都干吗去了?足够支持一门小型约束场炮的。”
      那一刻我真差点以为老头马上就要把我毙了,他的手真的已经开始往桌子下伸,脸色狰狞得仿佛古代的巨兽,完全褪去了教授的儒雅军人的精干。但我不能怕他,我凭什么要怕他,因为他是我爹?他比我肩上多出来那三对星?他抽屉里的手枪?!
      我们都是在保护什么东西,别以为你是我就不是。
      “呵呵,你想太多了,想太多了。”他突然笑了出来。“青岛没别的,只有一部泡防御发生器,只有,泡防御,发生器。”
      “那干脆向□□统战部请示,青岛泡防御撤掉得了。让东京或北京三联费米粒子炮发射支援一下把上面的虫子打掉,同时让武警把二十二部发生器炸掉就行了。海大生物所的教授们都说虫子是扑着阿尔法文明来的,兰州没有泡你看人家不是过得好好的么。我们要这个招虫子的东西干什么?体现青岛国际地位啊?”我越说越激动,血有点向脸上涌。老陈当演员真是不在行,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这话,你敢在军事决议会上说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敢在您这儿说,那么就是拉到联合国大会上也敢!”

      自从上次的炮打司令部事件后,我们加强了警惕。但这事也没辙,我毕竟是个大活人,也要休息,你没法把我二十四小时锁在导流工作室里。所以只好挑了五个技术员来做培训,反正中国没别的,人有的是。
      再就是严格纪律,每个技术员观察员外出时必须登记并带上移动工作台。因为我负伤刚好,派了个人随时跟着我当挑夫。其实这也真没什么必要,工作台才3.6公斤,找个电脑包一背比上学时候的书包还轻快。那些“尾巴”弟兄也不热衷于这个工作,老是让我请饭吃。等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些就能甩掉他们。但今天陪我出来的是康佳,这丫头是属狗皮膏药的,粘上就怎么也撕不下去。
      她坐在花坛边上等我,玩着自己的手机,轻轻哼着歌。就在她坐的地方的不远处有一块发黄的印记,那是一个月前有个弟兄被飞溅的碎玻璃划断了颈动脉,当日阵亡的八分之一。后来人们用尽方法也没洗掉血迹,只好任它留在那里指天誓日。
      离死亡太近了,每个人都已经开始麻木。
      “今天天气不错,去看看第二指挥部吧。中山路百盛大厦二十三楼,顺便我想去买点东西。”我们改进了上海和北京的经验,把技术员分了三组,防止遇上突袭所有的蛋砸在一个篓里。但三个指挥部关系不是替补而是并行,设备力量都差不太多。有轰炸时三个一起运行,一个被摧毁两个顶上,两个被炸掉最后一个多少还能死扛一会儿。
      “那么贵的地方,你得买什么?”她仰起脸来。“要不过一会咱们去台东……”
      “我……随便看看。反正是顺路。不逛街,你看过哪个男人喜欢逛街的?”
      她不抬头继续玩着那个呆得要死的赛车游戏,踢蹬着笔直修长的腿不理我。靠,这年月女人怎么都这么横?
      “陈楚陈楚,那边有个小铺,去给我买支雪糕,要巧克力的。”她老不乐意地背起装移动工作台的包。
      “真是社会主义好啊,中尉可以这么直接就命令少校。”我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哎,要是只剩一支的话我就自己吃了啊!”
      阳光还算不错,那些外星虫子最喜欢在阴天下雨月黑风高时候活动,此时相对比较安全。康佳一左一右背着两个电脑包,我有些不好意思要把自己的接过去,她笑着一个灵巧的擦肩差点让我这在医院里趴得软了的老骨头拧断腰。
      康佳是四川一个小城市来的姑娘,家境不好品位也是一般。长相还算秀气但就是缺点大家风范。当年为了留青岛才参了军,倒还没有大多数别的弟兄那些啥啥梦断军装路的穷酸毛病。这丫头最好处一点也就是没心没肺神经大条,逗着玩捏捏脸蛋极为有趣,像我家以前养的那条西施狗。
      她斜背着两个大电脑包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长长的马尾辫在背后一甩一甩。好象那些故旧的照片,青石板路小巷里背着自制布书包跳房子的小女孩,永远也长不大永远笑容都阳光一样灿烂看不到阴影。
      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呃?
      好象是和苏陵一起在青大作报告诱拐那些无知青年来趟我们这淌混水,他不能抽烟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我说青大美女不少你自己看别来烦我。然后真的康佳就这么走了过来。
      她说学长我想参军。
      哪个系的,姓名,政治面貌。
      物理系电子班,团员,我叫康佳。
      那你有没有表妹叫夏新索尼爱立信?
      苏陵一头扑上来:欢迎同学加入我们解放军7492部队,我们这个部队出过无数战斗英雄是有名的立功团……
      放屁!7492这个番号授下来还不到两年,连群架都没打过那些战斗英雄全他妈后烈,苏陵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见了美女别这么不要命好不好?连说都不会话……
      然后,后来……
      “陈楚陈楚,你看好帅啊仔仔啊!”她跑过去看国货大厦大厅里一幅早已落满了灰尘的大幅海报,上面四个长头发小白脸做迷倒众生状。
      “恶心,你怎么净喜欢这种拖把。”
      “什么拖把?”
      “你把他们倒着拎起来抖几下,毛散下来不就是个拖把?”
      “陈楚你不用倒拎起来就是个豆丁!”
      这样的车轱辘话还有很多,我们一边吵一边慢腾腾地走。中山路上空荡荡的,偌大的百盛商厦里也是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售货员绝对比顾客还多。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市长出来讲了话,说青岛作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能坚持到战争胜利,希望广大市民放下心来正常生活。
      但盛世古董乱世金,傻子也知道。有门道的把钱买了机票逃了兰州,有本事的把现金换了金条家里囤着。倒是这些奢侈品,既不能吃也不能喝,还不如点面包矿泉水什么的要是真陆沉了还能顶几天命。无数小店已经关门大吉,全青岛的高级百货店就剩下阳光百货,海信广场和百盛死撑着营业,赔本赚吆喝。
      不过还好……有两个军装女孩到负一层超市去买完吃食,嘴里边嚼着什么边从早已停摆的扶梯上来。现在也就是军人还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了,可惜我们没什么钱。我好歹还算高级军官了还能好些,康佳是中尉每个月就是680块,各种零碎补贴加起来一千出个头,刚够吃饭手机再买点简单衣裳的,几乎一分也攒不下。
      我有点想买副太阳眼镜,把康佳叫过来在巴黎三城店门口站了好半天女售货员才慢吞吞地从哪个角落爬出来。“谁要?”
      “陈楚陈楚,我觉得你戴这副好看。”康佳低着头看着橱窗,点点一副黑色粗框的。“我偶像戴过。”
      “靠,又是那个超级傻的超级女生,我爷爷那年代这个就过时了,我戴着不像陈楚像陈庚。”我看着那个没精打采的女售货员,指了指一副能遮半个脸的浅色太阳镜。当时周小冉戴的就是这样的。“我还是喜欢这种,五百四一副的这种。”
      康佳蹦过来:“这种也挺好的正好你脸色挺白……陈楚,你瘦了。……陈楚,都到秋天了你买太阳镜干什么?又这么贵。”
      靠,这女人真罗嗦。
      “这种是情侣套镜,小姐你和你男朋友正好买一对,你们又都穿军装,多搭对。”大概好久没开张了售货员忙着推销:“给解放军优惠,两副一千整。”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康佳挨了电击一样跳到一边,指指我的肩章。“他……他是我同……领导。是领导。”
      “就一副。”我说得很肯定。
      女售货员低头开票,再抬头时看我们的眼神无比暧昧。

      然后什么都和从前一样了。值班,开会,顶轰炸,飞行训练。我现在技术已经不错,能自己轻松加自然地将一架战斗机拉起来转一圈再放回流亭机场。还是开幻影——姜长河给它改名银鸥号——蓝染现在的任务就是坐在上面打瞌睡然后再在卡门叔叔表扬我进步快的时候来一句“都是我教得好要落别人手里这好苗子早毁了”。
      只是再也没敢往泡外面飞,肥皂弹刚发明出来时候那主动进攻的势头又因为飞行员牺牲率而被打消了。我们还是主要依靠防御技术局来算泡面能量密度,慢慢磨掉母舰和虫子的耐心,但它们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更有耐心了,轰炸并不激烈但持久,有时候一轮战斗能磨叽个十五六个小时,它们也看《论持久战》?
      而这边也没什么新动作,只是政治部的人也疲塌了,对我们管得松快了些。出去唱KTV仍是明令禁止,但至少不管我们在宿舍里聚众打扑克了。蓝染居然真厚着脸皮找到了周小冉,打牌缺人手就把她也拉来。她也真仗义,赢了不拿钱输了还请我们吃饭,真不知道她上哪搞来那么多食品票。
      她家的生意现在完全由她打理着,不咸不淡地开着门,也比我们这些穷混的好多了。
      其实青岛的情况真的已经很不错了。别的堡垒城市经济、治安都飞速下滑,据说新加坡堡垒的犯罪率每月都会上升将近100%,这样还没等虫子来我们就自己把自己灭了。
      老陈说要是再在个关键时刻我再立个什么功就有可能升到中校,大校和少将中间那层天门关他过不去那么看着我过也一样。我更关心的是工钱能涨到两千多,细算下来也算小康一族,但问题是有钱没地方花,而物价飞涨货币又贬值得厉害,我妈说一斤大米都得将近四块钱了,还要食品票。
      “陈楚哥,你一定一定告诉我。那个款姐周小冉是不是你女朋友?”有一天下班时候罗志宏问我。“不是的话我可下手了。”
      “不是,下手吧。不过事先提醒你一句她学过跆拳道。”秋雨过后天气冷下来了,海风清爽,夹带着花坛里清淡的菊花香。我怕冷,已经换上了秋装制服,偏西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康佳的椅子呼地滑过来把他撞飞。“结巴你想死啊,没看见小冉姐老和兔子眉来眼去的么?”
      这种滑轮工作椅是上星期改装备时候顺便换的,轮子很滑,我好几次都差点一动就飞出去。而背很厚很沉,好象能防弹。罗志宏被撞得嗷一声惨叫,跳起来揉屁股。“哎哟撞断骨头了……那她也真不长眼神了,我哪一点比不上那只死兔子……梦琳姐,你来评这个理!”
      观察员王梦琳正在写交班报告,根本不理他。“你问庄蝶。”
      庄蝶头也不抬,她坐在离我二十米的协调台里,被椅子挡住只留半个背影,头发上绑着充当发带的白手绢,只看见刚发的保温杯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昨天老陈好象提到过……
      “哎,你知道么,姜长河看上她了。”罗志宏不死心地凑过来。“要把她调到济南去,然后就……”
      “罗志宏你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我抄起桌面上一本巨大的技术手册在手里掂量,估计砸不破也能给他种个蘑菇。“这个地方老陈不在我就是头儿,再造谣我报政治部关你禁闭!”
      ……打成一团。
      二十米外那把椅子空了。
      国际学术交流中心不大,她在三楼小天台上。
      “嗯姐姐你别在意,罗志宏那混蛋嘴上没有个把门的就是乱嚼舌头……”
      她转身依着栏杆,看着我笑着摇摇头。她真漂亮,但和康佳和周小冉都不一样。好象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海报上那些好看的明星,在时间里洗褪了颜色仍保留着华美的线条。成了晨风夜雾中薄薄的一张,掩盖不了的风尘孤独。
      “到了这个时候要是还听这些话,那我未免也太不冷静了。”她浅笑,眼睛深邃像一口从未搅动的井。“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坏,我们……也没法说。”
      “那老东西……”我在她的这种眼神里有点无力。
      “陈楚你是个好孩子啊。”她在笑,还在笑。这个女人真的邪了,她的笑容真的很普通,但就是那么简简单单一撇嘴角脸上表情肌那么轻轻一动,就像有一只小手在你心里轻轻一抓。她眉毛很细但线条不那么柔软,笑的时候会挑起来。又在轻轻抓过的地方扎一下。我想反驳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这个理由似乎更孩子气。只好跟着她咧了咧嘴。
      “那……老东西。”
      见鬼,我怎么就会说这一句了。我看看天边恨不得有只捕食者这就掉下来把我砸死。不,是连这个女人一起砸死。好吧,那就也不在乎带上更多的人了,整个泡防御部,整个青岛市,我们不就是一群小蚂蚁么?虫子来了我们得死,权贵来了我们要低头,一样是人为什么我们就这么贱?姐姐你那一个团的追求者们中就没有一个有种的抄把西瓜刀去剁了那个老色鬼!
      她仍是笑,笑得我脸皮发烫心底发颤。“你真的还是个小孩,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女人还能要求什么。顶多一口饱饭一件衣裳,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不敢想象啊。”
      我真的无言以对,家里管得紧我在二十岁之前几乎没跟女孩私下说过一句话,怎么知道她们会想什么。我并不同情这个女人,她是聪明的。上海纽约已经陆沉,新德里和墨尔本已经成了一堆灰,兰州的治安和经济都已经接近崩溃,济南多少还能好一点至少没有泡……这样一来她或许会活到战争结束?……战争结束……或许到那时候我也成了个老头子,肩膀上或许也真会是将星闪烁,我会不会也对着年轻的女军官技术员流口水动坏心眼?
      “靠,这年月爱情就这么不值钱啊。”我在她的笑容里溃不成军,这是最后一点无谓的挣扎。我二十四生日过了不久,她也只是二十八九不到三十,这个女人她经历过什么?她最好的年岁战争还没有开始……
      “爱情当然值钱……什么时候都值钱,永远都值钱……只是,我不值钱。”
      “我靠。”我小声嘟哝了一句。
      “陈楚你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家境好,教养好长相不错又聪明。当然也会有女孩喜欢你……尽管她看起来好象有些配不上你。”姐姐慢慢敛起了笑容。“能安心陪你到老的其实就好……这年月,谁还能保证活到老呢。奇怪,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我抿紧了嘴,看她走进那条又暗又长的走廊。我感觉自己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但我能做什么?一个不值几个钱说话也没分量的小少校,在她眼里只不过还是个孩子……我为什么还只被她看作孩子呢……
      青大的下课铃声响了,成群结队的小男女从教学楼蜂拥而出奔向食堂,年轻的男孩拉着女孩的手。他们说手拉紧了就再也不会松开,但年轻时候说过的话,到老来谁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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