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在纽约》毒伯爵斯内普

1、北京人在纽约

　　要说那个从前那，北京的外国人就跟那动物园里的猩猩似的，怎么看都新鲜。当然那，那是以前。是还没改革开放的时候。现在可不一样了，您到王府井去，到东单北河沿去，劐那洋人多的呀，跟那纽约第五大道似的。
　　这个故事的开头呢，在那罗大佑还唱恋曲的1990年。那年夏天分外的热，我国伟大首都北京正在热火朝天如火如荼地准备着亚运会。在那宁静的西城轿子胡同派出所，有一小片警呼哧就钻所长办公室里了。
　　——所长，我，我我逮一特务！
　　——胡说。都啥年头了你别净把国际友人当美蒋啊。犯政治错误——这，你，你见过这型号的特务吗你？脑子烧糊涂了！—囡囡，你家在哪啊快去淘换个懂洋文的快点国际友人丢小孩了快给人家送回去别叫人以为掉井里了损毁首都形象你快去！
　　小片警一脸委屈：您瞅这地图，他要不是特务哪淘换来这么细的图？
　　那洋囡囡也就十岁大小，银发绿眼小脸嫩得像鸡蛋清。手里举着张详细卫星地图，就在轿子胡同东头上标了个红点儿。所长刚灵机一动，窗户上呼蹿出一半大小子来：梁叔我一洋弟兄今天放暑假来找我玩您碰着了给拣着他没文化不认识中国字—哎，来啦？
　　还得交代一句背景，您瞅我这故事讲的。
　　那时候啊，文化生活也不很丰富。北京四九城那好歹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老城胡同里也没什么事好干。天儿又热，打牌还抓。街道办就每到夏天就把那十八寸的电视搬出来大家开个纳凉晚会。那位说了吧，那有什么呀？我家那彩电三十八寸！瞧您说的，那不是年月不一样么。那可是从前，咱们凌大名记还小的时候。那时侯最红的电视剧是什么？对了，射雕英雄传。一到晚上，那《铁血丹心》歌声一响，全胡同老少全往派出所院子里蹿。那梁所长看黄蓉愣是呆了，连槐树上蜜虫掉茶缸子里他也没发现，愣给嚼着吃了。
　　嗨，别的咱不说啊。干这活最来劲的就是一帮半大小子。每天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那就是四下里划拉板凳马扎子。干什么？去占位子啊。凌家是打西洋过来的，人家本来不怎么稀罕这玩意，可是一打那洋囡囡来到，每到下午三点凌家老大就抄着板凳奔胡同西。没说的，天天坐第一排。
　　那时候的黄蓉也真漂亮，被样板戏憋屈了多少年的老百姓就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姑娘。但叫那洋囡囡一衬就根本没样了。按说到了这个岁数，也该窜个子了，但人家孩子还是细巧，眼珠子澄绿，像什么东西成精。
　　电视上郭靖终于开过窍来了去数蓉儿的睫毛，电视下凌晨大着胆子想去抓邻居燕红妹妹的小手。他特意换的的确良白衬衣已经透了里三层外三层，蓝裤子上都泛出了汗碱。
　　抓住了抓住了。那手又细又软，丝毫不像校女排主力中锋能扣球的样子。一低头，凌晨差点背过去。
　　——吉米，我不是故意的，错人了。
　　——我知道。给你手绢擦擦汗吧。洋囡囡无比认真：以后别占第一排的位子了，那电视这么高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第二天燕红就正式跟凌晨同学散伙：你家早给你找了童养媳，昨天我还看见你拉人家手了。都什么年月了还不讲婚姻自由，造孽哟。
　　凌晨同学从此背上了封建余孽的沉重包袱。换句话讲：凌家老大自此绯闻缠身。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所以可见美帝99年那场打伊拉克纯属丫没事找抽。
　　而这种神仙掐架的事咱们小老百姓不知道也管不着，实习雏记凌晨听说战场上好抓照片就稀里糊涂当了志愿炮灰扛摄象机奔了伊拉克。
　　打仗不是请客吃饭，半天不到的工夫凌雏记就把脸抹画得像捡煤核的。天晚收工回基地，家里来了电话：你那发小在伊拉克当军医，能碰到的话互相照顾一下。
　　要不说兵和兵不一样呢，人家医生就是整齐干净。哪像我，简直是把收废铁业务开展到伊拉克的民工……他怎么不在屋这个点钟能上哪呢？凌晨吹着的口哨一下停了。
　　地上怎么有血。他转身便跑，沿着地上零星的血迹，推开医院临时太平间的门，当场疯掉了。
　　美帝国主义我和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民工进城大多是一个扑着一个去，记者跳槽也差不多。凌晨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破皮箱，明天早上的机票已经放在了桌子上。
　　——爸，你还跟我客什么气。进就进呗敲什么门。
　　——到那好好照顾人家吉米。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孩子怪可怜见的。老警察一脸严肃：从前有人说他是你童养媳，那当然是玩笑话。现在人家虽说……你也不能不管人家了啊，那不是咱们老凌家的作风。
　　——放心吧爸，那也不是我的作风。凌晨点了支烟默默地吸，橘红色光点在暗处一亮一灭。
　　——你什么时候学了抽烟？
　　——早就会。记者叼着过滤嘴说话也是含糊。爸，你当年和张思昀他爹是不是也这样？
　　老警察一愣，出奇难得地上神半天：可惜，可惜你张叔死得早。
　　——明白了。记者低头按灭香烟：爸你不也来一根？为了咱们的弟兄们。
　　——不了。等你到了最后的时候，你就只想忘掉他们。早点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机场。老警察转身要出门，背后小子一双眼贼亮。
　　——爸？
　　——干什么。
　　——听说美国那旮旯老穷了连棒子都当玉皇大帝供着您老人家不多给我几个零花钱？
　　——滚！那是墨西哥传统的玉米神！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凌晨记得在北京临回国时候看的最后一电视剧就是《北京人在纽约》，此时他感觉自己跟王启明真有点相似之处。只不过人家是演戏收场了导演喊声收工人家还是大腕而自己怎么看都是一码字民工。美国其实也不太平，凌雏记在帝国主义和资本家的双重压迫下打拼终于成了机动部副部长凌名记。别的啥都好，就是机动部还缺一压部夫人。凌部不是没做过努力，就是家里那黄脸……团结户是一守门员，见着一个往外扑一个。
　　——今天那个玛丽小姐我看就不错，还跟你妹妹一名字，多亲切。
　　——亲切？昨天小布什做的那个安抚战后伊拉克人民的演讲最亲切。医生回过头，绿眼睛金光带水：你那玛丽小姐就跟布什他妹似的，猩猩！
　　——你看不好人家就别糟践人家啊，没看你那初恋情人，跟卡米拉她姑似的——你家是不是有过英国公主媳妇呢你怎么和那驴脸查尔斯一样都喜欢老……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啊。
　　医生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自从他在伊拉克被那帮剐千刀的兵痞们糟蹋了以后就和他吹了。再也不上门。

　　美国真真不太平，好端端搞什么反恐演习呢？演戏吧！半夜的停电，黑灯瞎火的不算电梯也罢了工你说什么都能完活啊这电梯可千万不能停我这二十四五身强力壮的还能坚持着爬楼你说要是谁家有小脚老太太有孩子孕妇病人什么的这可不就完活歇菜了么这楼二十多层呢你叫人家怎么往上爬那不成珠穆琅玛峰了么还好我家住底层……凌大名记在门口站了半小时后终于在采访包里摸着了钥匙。捅开门——
　　——姓威斯特森的那个死家伙！他蹭地钻屋里。你你你点蜡烛！
　　——就这两根蜡烛了，我还要给病人写病历。医生推推眼镜一脸无辜：早叫你去买蜡烛你怎么就买两根啊。
　　凌大名记悲从中来：老天爷啊我的姑奶奶诶您也不仔细瞧见着点这是普通蜡烛么您瞅着这盘龙金凤胭脂底子的红，连芯子都是浸檀香的这蜡烛可不是点着玩的诶我特地打旧金山小台北买的准备结婚点了照新媳妇的一根就十美刀能买普通蜡烛五六十根呢你给我点了这不成心咒我找补不着媳妇么！
　　——啊？
　　凌大名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你点了我的蜡烛，所以要赔我一个媳妇！
　　——啊？！！
　　凌大名记一把把仍然洋娃娃样纤细秀气的医生拎起来往后边铺上一掼——我饿虎扑食我疯鹰擒兔我黑瞎子扯树皮我左一把右一把我扒一件扔一件我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医生小小地挣扎：凌晨你你你衣服不准撕你慢点扯掉一个扣子你给我赔……
　　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我们老凌家说话不打逗号了？
　　反正早晚也是俺的媳妇。这童养媳苦熬二十年，一朝终于转了正啊。

　　红烛高照，美人在怀。真真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四两烛红闪闪的光在跳动，凌晨却打生下来头一回失眠。虽说是童养媳，可我敢往家领么？他爹，还有我爹。都不是好惹的主。
　　不管了，又不是那老东西娶媳妇。何况我家那老头子当年不也有个张星寒压底。他要是瞎摆豁我就把他当年那点风流帐捅出来，包他吃不了兜不走。凌晨伸手揽过美人酥肩，怀里新媳妇朱唇轻启：
　　——以后床单归你洗！

　　后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凌晨同志犯了个政治错误。这个东西吧，可大可小。小到在办公室几天没人待见你大了就得进局子里。
　　凌晨捅的是大漏子。
　　具体事宜就不清楚了，反正凌晨在那单人小间里是越关越郁闷眼看自个儿一条性命就得奔那菜市口鬼头大刀那么一过哧啦自个脑袋就得跟脖子分家（敢情他白看美国处死萨达姆录象了）。我冤枉呐我媳妇才二十八呀那二八佳人青春年华就得守寡……我媳妇那个叫俊俏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
　　一警察进来：凌晨先生是吧？
　　——给我报喜是吧，同喜，咱哥俩同喜！今儿我喜了你明儿就也喜！！
　　——不是，您已经被保释了。请在这里签字然后离开。
　　……
　　四月的阳光很好，凌晨问那警察借了个五毛钢蹦出了监狱直奔公用电话亭。
　　对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user you dialed had……
　　凌晨在家里等了一夜，他没回来。等了一星期，他还是没回来。吉米，吉贝尔•冯•威斯特森，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那半截四两烛倒是没烧完，戳在桌子角上蒙了厚厚的灰。凌晨用烟屁点着了芯子，血泪如珠。
　　time and time again you ask me ，问我到底爱不爱你？time and time again I ask myself ，问自己是否离得开你……我离不开你，可回首时，你已不在。
　　他们都叫我忘了你，可我能忘掉么？
　　凌晨在二十九岁那年离开了《纽约时报》改自己开报社。想当主编当主编想当记者当记者，他觉得男人在三十岁之前应该自己挖到第一桶金。同年他在洛杉矶结了婚，跟一个同岁水灵灵的小寡妇。鳏夫寡妇，比和尚尼姑还配！他自己这么说。
　　——其实我知道吉米上哪了。张思昀在他结婚时候故意搅局。
　　——我能不知道么？记者长叹。为了找关系捞我，跟一满脸色相老不死的走了。别以为我条线比你少。
　　——那……你不等他了？
　　——算了吧。再这么大起大落，得弄出人命来。美人如玉哪，宁碎不折。记者闭了闭眼。朝新媳妇走过去。

　　凌老太爷百岁高龄之年大去，整个西半球新闻界能排得上号的都吊孝去了。都说老爷子真是神话啊，真给中国新闻人长脸。
　　丧事倒是很简单。老爷子说过不用大办，把我使草席子一卷撂山沟里就成了。FBI那边不准通气，我就愿意看那帮蓝大褂狗忙活。孙媳妇差点背过去回家把孙子一通暴捶：你家老头子整整一葛朗台！
　　谁也没听清楚老爷子最后一句话：七十年，我活够了。可是还没找够啊。
　　唯一带走的东西是一张照片，男装美人，真个漂亮。老爷子在没了老伴之后经常拿出来看，对着发愣。
　　有人拍马屁：绝色倾城！
　　老爷子惨然：红颜薄命。
　　据传是原配，早亡。

　　毛主席在火化协议上签了字，后人还是给修了毛主席纪念堂。凌家后人也没搁置草席子，还是准备了楠木棺材，和老夫人合葬。出大殡那天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临到晚大雨，跟平地洋片园似的呼啦作鸟兽散。
　　就一人没走。银发青瞳，倾国绝色。在老爷子坟前放了束花，站了会也走了。
　　满地花圈被雨淋得褪尽颜色，只有那最后一束玫瑰，雪白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