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江浣月

1、信仰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洁白的屋顶，消毒水的气味窜进鼻子里，让我想起那些身穿白大褂有洁癖的医生。
　　从小到大，我最讨厌最害怕的就是医生。这一点哪怕下辈子也不会忘记，可我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躺在医院里，浑身的骨头都好似被拆开来重新组装过一样传来剧痛。
　　这疼痛让我忍不住呻吟，也惊动了坐在病床边的男人。
　　男人穿一身深灰色呢子大衣，有着让我嫉妒的深邃眼睛和高挺鼻梁，纵使下巴上生了一层胡茬，眼球上布满红色血丝，也无法掩盖他身上散发出的优雅气质。
　　他伸出白皙的手指触上我的脸颊，有绿色植物的清新香气飘进鼻子里，缓解了消毒水带来的焦虑。
　　我使出全身力气对他报以感激的微笑，才发现他的眸子里都是忧伤与颓靡。
　　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哪怕是普通的朋友，看到我醒来，不说痛哭流涕的感谢天地，至少也要兴高采烈的表示祝贺，这表情倒像是在参加我的葬礼。
　　“你醒了？太好了。”他的言语总算表现出些许欣喜，让我接受得差强人意。
　　“那个……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是谁？”我觉得有必要先把这个重要的问题弄清楚。
　　男人在说完这句话后陷入呆滞，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旁还站着一个身穿白色风衣的女人，生得温婉可人、眉目清秀，无论是婀娜的身段还是齐腰的长发都是我喜欢的类型，只是好看的一双眼睛里却尽是愁绪。
　　怎的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表情，我心下郁结，但怎么看都觉得这白衣女人比那个只知道发呆的傻瓜亲切。
　　我正准备把刚才的问题向这个女人再问一遍，却听到男人说道：“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吗？”磁性的声音却显得干涩而又沙哑。
　　也许是这个邋遢却怎么看怎么完美的男人让同样身为男人的我产生本能的嫉妒心理，而今他做什么都让我别扭，于是不耐烦的应了一声，觉得这个问题很没营养。
　　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子和身穿白色风衣的女人并肩站在一起，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双璧人很是登对。但旋即在心底暗下决心，叫你得意，等我好了一定把这妞抢过来。
　　后来的事情就不大记得了，只觉脑子困倦的紧，不知不觉就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男人还守在身旁，重新换了干净的衣服，下巴上的胡子也已刮去，斜至眼角的刘海衬托得一张脸愈发立体，我一时竟忍不住看得出神。
　　直到他冲我露出微笑：“醒了，睡得可好。”
　　我为自己竟被情敌迷得失了神智而感到羞耻，故意别过脸去不答他的话。
　　可他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端来一碗粥，用勺子舀了递到我嘴边。
　　小米莲子粥，纵使我没有了记忆，可是直觉告诉我这是我极喜欢的食物，肚子里的馋虫也不适时的闹腾起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决定待身子好起来再与他计较，于是就着白皙的手将一碗粥都咽了下去。
　　后来，他每天都来看我，还煮了粥亲手伺候着我喝下，这让我怀疑，我如今这样躺在床上是不是拜他所赐，又或者那粥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然而慢慢的，我身子好了许多，渐渐可以下床行走，看来第一种可能性比较大。
　　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十分小心，注意他的一言一行，以确定他是不是有谋杀我的可能性。
　　我还注意到另一件事情，那个白色风衣的美女自那一次以后就再没有来过。
　　难道说他已经看穿我打算跟他抢心上人的心思，我于是假装若无其事的试探道：“怎么不见你的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只有男朋友。”他答得很是不经意。
　　此时，我只想立马让这个死基佬滚出去离我远一些，嘴上却下意识的顺口问道：“哦男朋友？是谁？”
　　“你。”他答得很是轻巧，被他搀着走路的我却差点栽到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
　　我是个同性恋，而且跟这个被我视为情敌让我嫉妒得发狂的男人是恋人？
　　我想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把这件事情捋清楚。
　　但是老天爷给我的时间并不多，我的伤好得很快，离除夕还有三天的时间，男人捧着一束玫瑰来接我回家。

　　“从楼上坠落的时候，脑子受到的震荡造成了暂时性失忆，医生说住在家里接触熟悉的环境可以帮助恢复。” 他打发我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忙着收拾东西，口里还不忘温柔的嘱托。
　　“等等，从楼上坠落？我为什么会从楼上坠落？”似乎抓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么长时间我竟然都没有问过他这个重要的问题，一定是脑子短路。
　　“你想自杀。”男人的语调里带着强烈的悲伤，似乎被我问到不愿触碰的地方。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自杀？”此时的我当然不能心软，继续锲而不舍的追问。可他却避而不答。
　　自杀，是因为生活中出现比死亡还难以承受的东西之时才会做出的行为。
　　是什么东西？会让我觉得比死亡还要可怕。
　　我抱着脑袋想得头疼，却连跟毛都想不起来。
　　“别急，慢慢来，总会想起来的。” 男人温柔的将我抱紧，绿色植物的清新香气霎时间缓解了我焦躁的心绪。

　　医生果然都是骗子，我在这个所谓熟悉的环境里住了快一周，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所有知道的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他说我叫卢玥，他叫秦航，我们相恋七年，在一起生活了五年。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兄弟，最亲的人就是他。
　　一开始我怀疑过他说的这些话，后来却渐渐相信了。
　　自从没有了记忆，我只能凭着直觉生活，直觉告诉我和他的关系一定不一般。
　　虽然我坚信自己是讨厌同性恋这种行为的，可是对他的一切，我却都忍不住依赖。
　　无论是亲昵的话语、动作，抑或是拥抱的肌肤相亲，这一切不仅没有令我感到恶心，反而让我越来越痴迷。
　　我开始在他早晨出门的道别时感到失落，在晚上楼梯间传来他归来的脚步声时充满期待。
　　甚至只要是他不在我眼前一刻，我便会感到焦躁和孤寂。
　　一定是被他迷惑了。

　　我强迫自己想些美好的东西，比如明媚动人的美女。
　　然而有的时候，确实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刚买了本杂志准备欣赏里面的美女，便真的有美女送上门来。
　　她还是穿一身白色的风衣，衬托得整个人气质出尘，纯洁的好似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这个女人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为了证明自己是正常的，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妞追到手。
　　正思考着如果在家里和她约会，会不会被秦航撞见而遭到破坏，面前的天使却忽然哭得梨花带雨。
　　看她漂亮的眼睛盈满泪水，我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伸出手准备把自己的肩膀借给他用。她却惊慌的退后，躲开我的触碰，我只得讪讪的收回手。
　　她哭得撕心裂肺，最后终于哀怨的开口：“求你离开他……求求你……离开他……”

　　这两个人果然有一腿。
　　那一日，穿白色风衣的女人只说了这句话便转身不见了踪影。丢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发呆，心里不好受。
　　这又是什么情况？我喜欢的女人看上了我的男人，在我打算跟她表白的日子让我离开我的男人，以便成全我的男人和我喜欢的女人。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的思考能力。
　　但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忍不住想要窥探秦航的秘密，我会趁他去厨房做饭的时候偷偷翻他手机里的短信，或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去他的书房里翻箱倒柜。
　　事实证明，只要有奸情存在，就一定会留下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果然在他衣柜的最下层翻出了一本日记。
　　然后，我拿了一袋薯片，抱着笔记本窝在沙发上翻了起来。

　　第一页
　　4月15日，晴
　　今天宝贝亲手做了小米莲子粥，虽然不喜欢喝粥，可是那是他做的。
　　美味极了。

　　第二页
　　4月16日，多云
　　和宝贝闹别扭了，怪我不记得明天是他的生日。傻瓜，我怎么会忘记，等着明天的惊喜吧。

　　第三页
　　4月17日，多云
　　今天宝贝哭了，被我感动的。
　　又开心又心疼。

　　……
　　一连翻了十几页，看得我直打哈欠，想不到秦航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内心这么少女。
　　还好他没当面一口一个宝贝的叫我，不然准要把大前天的饭都给吐出来。
　　没精打采的继续往后翻，本打算放弃，却终于在日记本靠后的地方发现了问题。

　　12月24日
　　收了林岚送的围巾。
　　她是个好姑娘，但愿能有好的归宿。

　　……
　　2月14日
　　今天答应宝贝陪他过节，林岚又扭伤了脚让我陪，我该怎么办？
　　……
　　6月8日
　　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女人，但是越来越忘不了她的笑容，她的声音。
　　林岚，怎么办？
　　……

　　亢奋的我扔开薯片，一口气把后面的日记全部看完，对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这个林岚自去年开始出现在我和秦航的生活里，是秦航公司新进的同事，两人开始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渐渐的却暧昧起来。
　　当事实摆在面前，我却有些不知所措。

　　晚上，我吵着要喝小米莲子粥，秦航二话不说点了炉子去煮。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不敢相信这样宠爱我的恋人做出那些背叛我的事情。
　　“航。”我自背后拥住他，感觉他的身子忽然僵直。“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不被世人接受，我受不了压力才会自杀的，对不对？”
　　秦航放下手里的饭勺，却不转过身来看我：“别胡思乱想。”
　　“你告诉我啊？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去跳楼。”我继续不依不饶的追问：“不是因为你背叛我，对不对？”
　　“别瞎猜。”秦航终于转过身来将我拥进怀里。
　　“那你告诉我……”我自他怀里仰起头，直视他深邃的眼眸，和眼眸中深不见底的忧伤：“林岚是谁？”
　　他猛然松开环在我身际的手臂，满脸都是讶异。
　　长久的沉默过后，秦航终于长叹一口气，又重新将我搂进怀中：“都过去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既然你们相爱，我就成全你们。再说，我已经忘了和你之间的那些事。”用力推开令人留恋的怀抱，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宽容些。
　　“你在胡说些什么？她已经死了。”秦航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不知是为了他死去的爱情，还是为了我依然缺失的记忆。

　　她已经死了。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回荡在我的脑袋里。
　　叫我如何相信，一个昨天才刚刚和我见过面的女人，他却告诉我在我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她就死了。
　　如果说林岚真的已经死了，如果说我见到的是她的魂魄。
　　人们说若一个人临死的时候还有没有完成的心愿，那个人的魂魄就会流连在他离开人世的地方，为了放不下的心愿徘徊人间。
　　我能做的只有回到令我失去记忆的地方，寻找整件事情的原委。

　　这个计划我没有告诉秦航，趁他上班的时候偷溜出去，来到我那时决心结束生命的大楼前。
　　那是一间高中的教学楼，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从这个既不顺路又不够宏伟的地方跳下去。
　　然而当我站在六楼平台的边缘时，种种记忆却如洪流般袭来。
　　我想起多年前没有父母的自己在学校里被一群小混混欺负时，将那群小混混打跑，而后向我伸出手的救世主一样的秦航。
　　我想起五年前年迈的奶奶，亦是我唯一的亲人离开人世时，抱着我说我们一起生活的秦航。
　　……
　　一切仿佛电影放映那般一幕幕自眼前滑过，我正痴痴看着这一切，身后却忽然有一个幽怨的声音传来。
　　“卢玥。”
　　想起声音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我浑身一激灵，险些从楼上摔下去。
　　回过身来，林岚已在眼前，除了笼罩在她身上的哀怨气悉，她看起来和正常人似乎没有区别。我这样想着，七上八下的心也觉得好受许多。
　　但旋即又后悔，独自出现在她面前的自己无异于自投罗网。
　　“你终于来看我了。”
　　林岚的靠近让我觉到阵阵寒意，情急之下我只得很没品格的哀求：“我知道你怨我占了秦航，可我也没有强迫他，虽然以死相逼是我的不对，可……”
　　紧张的时候，我总是用不停说话来缓解，这是自小就养成的毛病。
　　可是我话还没有说完，林岚就已迫不及待的打断。
　　“秦航？你难道忘了？我是为了你而死的。”
　　林岚的话已经彻底超出了大脑的运作范围，然而回忆却又侵袭。
　　“难道你忘了，小时候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林岚的控诉渐渐模糊，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却逐渐清晰。
　　记忆里邻居家的小女孩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嫌她烦就故意捉弄她，可不一会儿她又揉着眼睛，哭着跟到我身后。
　　后来爸爸得了重病，家里变卖了房产，离开的时候，那个跟屁虫一直将我送到巷子口，哭得满脸的鼻涕眼泪，样子难看极了。
　　再后来，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而我也把那个爱哭的跟屁虫忘在了脑后。
　　直到我得知秦航的背叛，再也活不下去。
　　是啊，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的世界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就是他，是他的爱填满了我的整个生命。
　　现在这爱不存在了，我的生命又该如何存在。
　　可是当我站在楼顶上的时候，来找我的人却是林岚。
　　她和我并肩站在大楼的边缘，说她活着都是为了我，说我若死了她的生命亦失去了意义，说她接近秦航是为了证明他也会动摇，这世上除了她再没有人这样爱我。
　　听着她的话我觉得一切只是一个笑话，一个早该结束的笑话。
　　所以我纵身跳了下去，她也跟着我跳下去。
　　后来我活着，她却死了。

　　我重新回到大楼的边缘，回忆当时的感受，忽然觉得耳畔的风很温暖。
　　有些东西，我们用生命去信仰，最后却落得被它玩弄的下场。

　　“卢玥！”
　　这次的声音却是秦航。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微笑，才发现他眼里的悲伤不是为了我。
　　他最爱的女人就在身旁，可他却看不到。
　　多么讽刺的故事。
　　而我用生命信仰的爱，也早已结束在这个故事里。
　　我轻轻向后跨出一步，终于还是接受不了信仰的破灭。
　　只是这一次，我总算可以铭记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