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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旅行有期,审判如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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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们自然醒时已是中午。楚吕和冉培不像许多旅行者一样急着一览这座城市的所有风光,他们更愿意感受城市的一隅,享受难得的闲适与安宁。
下午逛到奥帆中心,冉培在楚吕的逼迫下同她一起坐了回鸭子水车。晚上逛了逛夜市,在啤酒街吃蛤蜊扎啤。
到了晚上,又是一夜缠绵。
楚吕感慨:“还好我们没有去西藏,要不然第二天都得缺氧进医院。”
他们在青岛呆了一个星期,基本上都是下午出行,逛了中山路,吃了一肚子乱七八糟的小吃,扔了两个没滋没味的椰子;难得起了一个大早,爬了崂山,当然最后只有冉培登顶了;他们在黄昏的海边散步,途经一对对拍婚纱照的新人;有一天下了小雨,他们坐在露台上,吃一大篮子颗粒饱满又红又甜的樱桃,找一本书房的旧书,就是一整天。
“真想在这里住一辈子。”楚吕望着花园里被雨水浸染的翠绿,感慨道。冉培鲜少没有反驳她关于永恒和一辈子的话题。他们都爱上了这方红瓦绿树碧海蓝天。
最后一天,他们睡到中午,下午的飞机,时间尚足。
这一趟完美的旅行,不徐不疾的一个星期,有什么意外的话,还是出在楚吕身上。
两个人拿着身份证办理登机,工作人员奇怪地看他们一眼,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您的航班是从江明市国际机场起航,目的地是青岛流亭机场。”
楚吕和冉培面面相觑,楚吕不信邪地挤上去说:“不会吧,你试试我的。”工作人员耐心地接过楚吕的身份证,片刻得出同样的答复。
冉培还算镇定,不再多说将楚吕拉出队伍,直行至退改签处。
“你不是想要怪我吧?”楚吕心虚,努力回想自己网上订票时是否转换了回程的始发地。
冉培无力,说:“怪你做什么,这事儿倒是新鲜,真得谢谢你给我长见识了。”
飞机抵到江明国际机场的一刻起,楚吕仿佛就能感受到低空闷热的气息和翻滚的热浪。像仙度瑞拉十二点便消失的魔法,身上尤缠绵着海水新鲜的气息,而身体却已置身于江明,那些绿树红花,软语温存都在每小时六百千米的高速下遗落在远方一座浪漫的城市,快得她来不及抓住、来不及回味。
她暂时封存的心事从她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刻起,全部出土发芽,经过短暂的休眠,更加枝繁叶茂,疯狂地汲取着她心底的养分,令她彻底失去了交谈的力气。
冉培也许是旅行疲惫,两人回家的路人,都没有说话。
进了家门,冉培放下行李直接钻进了书房。人在陌生的地方比较容易放纵自己,而熟悉的一切总能唤起人的理性。
行李就放在玄关,楚吕没有心思收拾,她目送着冉培上楼,心中滋味陈杂。从她和冉培认识分享她私家珍藏的绝版黄漫开始,她就从未对他隐瞒过什么,即便是有,无需冉培挖掘,过不了多久她自己就都一五一十全招了。这一次,是她坚持得最久的时候。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家就换上舒适的家居服,直接横躺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竟然入了梦乡。
再睁开眼的时候,窗外暮色葱茏,急不可耐的月牙儿若隐若现,两条泰迪犬欢腾地撕咬着在行道上追赶。她进入书房时,冉培正在打电话,她小声问他晚饭想吃什么,冉培摆摆手示意她决定。
楚吕没说什么,便下楼了。好在去青岛前她进行了一次大采购,冰箱里不至于太潦倒。没有做饭的心思,她随便打了个西红柿蛋汤,拌了一盘青椒木耳,抄了两碗扬州炒饭,又上楼叫冉培吃饭。
冉培对着电脑忙着,头也未抬,便说:“你先吃。”
“你下来,我有事和你说。”
冉培眼镜有些下滑,他朝上看一眼楚吕,站起身,跟着她下楼。
天色迅速黯淡下来,饭厅没有开灯。冉培扯一张纸巾擦擦嘴,对着已经放了筷子的楚吕说:“什么事儿,说吧。”
楚吕起身开了灯,复有坐下,坦白:“金石晚报上初阳的那篇报道是我写的。”话出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她反倒心安了。心中准备了各种说辞,只等冉培发话,然而冉培却迟迟不说话。他们俩对坐着,中间是瓷白色的实木餐桌,头顶上三盏错落有致的半球形白色小灯。对方的表情在黄色的灯光下表露无遗。
和冉培比稳,楚吕从来都是最先沉不住气的,她强调立场:“我没有觉得报道中有不实的地方。”
冉培面色冷淡:“这次你倒憋得久,这都过了一个星期了。”说完,直接起身就要离开餐厅。
楚吕跟着站起来,她有些慌了,冉培只有愤怒到极致时才会对她不理不睬,而这次似乎……“我不觉得有错,你倒是说话。”
冉培站定,手放在餐椅靠背上,眼里没有一丝暖意,放弃地说:“报上写的都是事实,你没有错,这样行了吗?”这个女人和他已经渐行渐远,她还停留在校园里讲堂下,用她那套书本上的正义来要求他。
楚吕觉察出一丝怪异,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松了一口气,小声说:“本来就是你们错。”
冉培目光冰冷,声线平稳毫无感情,纠正楚吕的偷换概念:“我并说我们错了。楚吕这个社会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
楚吕脑子一炸,受访者求生而无奈的面孔仿若眼前,她以为冉培至少是能够解释的,没想到他竟丝毫没有觉得这有错,怒道:“你们哄抬药价,罔顾病人生死,你还对了?你看到过那些病人吗?有些还那么小,”她双手虚空在自己腰间比划了下,“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别说农村没有医保的家庭,两千多块一盒,一月两万的药费啊,市里头又有多少家庭负担得起!冉培,这不是错吗?这不是造孽吗!”
冉培静静地听楚吕越来越激烈的讨伐,心中愈发沉静,一个矛盾已久的念头坚定起来。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如此强烈的是非观,是他亲手为她筑起了象牙塔,她这十几年过得太单纯安逸,以至于现在用她经不起现实敲打的生存法反咬了他一口。
“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市场就有市场的规则。你报道中说初阳故意减少生产制造药品告急,是又怎么样?这只是市场运作的手段,我要做的是让公司利益最大化,治病救人不是我们的义务,何况我们的产品疗效显著,没有添加三聚氰胺更没有挂羊头卖狗肉。想说白舒非价格太高?但一样有人能够消费,在我眼里,没有病人只有客户,对不起,这就是市场规则,优胜劣汰、兵不厌诈。至于你其他的指控,贿赂专利局官员也好,和医院沆瀣一气也罢,你去看看,整个江明的制药商有几个没有这样手段的?他们只会比初阳更狠!远的不说,就你那个好姐妹赵维,她做过的事情不见得光明多少。”冉培摊摊手,道:“你要觉得我是在为自己开脱也可以。”
楚吕用一种前所未有陌生的眼神望着冉培,发自肺腑的寒意行走七经八脉穿过四肢百骸,说:“你眼中的市场逼得一个年轻的母亲跳楼也无所谓吗?”
冉培嘲讽一笑,好像楚吕的话是某种幼儿的稚语,反问:“你真以为是自杀?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楚吕从未觉得和冉培如此遥远,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和他靠近过,苦笑:“我有没有给你说过我一个我遇上的极品仲裁员,你特别像他,跟他说法律,他说不要跟他谈法律,那好,跟他讲规则,他又说不要和他摆规则,法律规则都不谈,那总能说说道德吧,他又说不要跟他讲道德。我真的不知道跟你这种黑心奸商该说什么了。”
黑心奸商?这就是她心里对他的定位,这如同一枚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海面,顿时千层浪。“你说我是奸商,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你不要告诉我大学讲堂上白天上课晚上搞研究写文章的教授讲师就真的游离于市场之外了。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学术丑闻连我这个奸商都知道,两个人还都是博士后,这么高的学问做出的事情就高尚了?还有你前两年特别推崇的W大的法学大家,他的博士毕业论文你应该我清楚,他在文章中提到了好几个欧洲国家和美国的相关规定。我记得你曾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领域比较成熟的德国、法国、日本的立法,他丝毫没有涉及,偏巧这几个国家的立法与他的结论恰恰相反。为什么?不过是利益集团之争,他那时候正在一家保险公司担任要职,他的职位需要他得出这个结论。就这么简单。我不是想要诋毁你的偶像,只想告诉你,楚吕,这个市场随处都是利益之争,屁股决定脑袋,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楚吕语塞,她没有想到她随口一句抱怨,冉培竟然也去读了这篇文章,并且将这篇文章中最令人费解之处一阵见血指了出来。她当时也考虑过同样的问题,以一个论文在中国知网同领域引用排行前十的法学大家,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她一直思考这样安排的独特之处,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被冉培一语道破。尽管她现在哑口无言,并不等于认同冉培,或许真是她幼稚缺乏经验,仍固守自己的一套道德标准。
“还有,看看你现在身处的大房子,你身上昂贵的服装和首饰,还有你享受的金钱带来的一切便利,这些都是我这个黑心奸商用人命换来的,你不觉得你的双重标准太过牵强?”冉培对楚吕用来形容他的四个字耿耿于怀。
楚吕脸色刷白,唇上颜色尽失,她牢牢地抓住餐桌边缘,支撑着自己不要颤抖。她多么想挺直了脊梁还击,然而她的脊柱在长年累月舒适的生活中患上了富贵病,像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支撑她的脊梁早已与柔软的床铺紧密贴合,生出了弯曲的弧度。她该做一只乖巧的寄生虫,却不自量力地指责起养料丰富的宿主,无论怎样冷苛的指责都是她罪有应得。
如果她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而存活,她大可以指着冉培的鼻子痛骂而捍卫尊严。这一切幻想对于一个十几年来贪图享乐的女人来说都太过苍白。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物质的给予,她多接受一分就多给他一只攻击的矛,自己少一方防御的盾。赵维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唯有自己可以放心依靠,除此之外只国有四大行里保险柜的黄金储备能给她一点点安全感,货币还有可能贬值,尚不说男人这种长了三条腿会自己跑的动物。
没有谁有义务宠谁一辈子,她原以为自己和冉培会不一样。一开始天平就倾斜,地位就不平等,这样的关系如何奢望永远。现在,似乎到了尽头。
冉培并非存心说这样的话刺激她,见她惨白的小脸、泛红的眼眶,心里不忍,却什么也没有说,既然下了决心,就不要再心软动摇。
他叹一声,不知道叹他自己还是叹她,重新坐下来,低着头,看着桌上冷掉的残汤,好一会儿,才开口:“楚吕,我们分手吧。”
楚吕身形一晃,桔色的灯影摇晃变成白色又回归本色,世界在一秒内虚化又还原。“你终于说出口了,这一次旅行不就是你计划送我的分手礼物吗?”她轻柔地道破,并没有看他,她望着落地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不知何时墨黑的夜色,还有被风扬起的素色窗纱。
“说吧,你看上了哪家姑娘。”她刚才还湿润的眼睛干涩刺痛,她比想象中要冷静。他们在一起十三年,现在他想要结束了,必然是找到了于他最有利的女人。他就是这样一个攻于算计的男人,他人生的每一步都在计划之内,只能朝着最大利益的方向前进,如果说有什么岔子或者污点,恐怕就是她了。他能在这条岔道上一走十几年,已经是最大的容忍。
冉培并没有回答,尤低着头,说:“房子和车库里的车都留给你,我给你存了一笔钱作投资,每个月都会有收入。还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他是个务实的人,既然分手,这些都是必要考虑的,楚吕跟了他这么多年,怎样补偿都是应该,何况她一直生活在他的羽翼下,离开他,他也希望她日后能生活好。
别墅、轿车、投资,已是不错的价钱,她理应干脆地谢谢他的豪爽。可是,不甘心啦。十几年,除了读书,她所有的焦点都在这个男人身上,从好奇、好感、喜欢、迷恋、最后到爱、到清醒,凭什么在她还深陷执念的时候,他却能利落抽身?
“我要的你给不了。”楚吕如坠冰窟,浑身一阵阵发冷。他怎么能如此冷静地与她谈价钱,这个人太陌生了,而九八年风雨决堤的那个夜晚,浑身湿透眼神清明来穿越大半个城只为确认她安危的少年,在岁月的烟波中已无迹可寻。
“如果这样的安排你不满意,我们可以再商量。”冉培假装听不懂楚吕话中的意思。
“不用商量,”楚吕快速作出决定,她没有多余思考,遵从心中所想,“我不同意,你听见没有,我不分手!”说完,不敢多看一眼,不敢多听一句,踉跄着跑出家门。她从小最不齿的就是离家出走,二十八岁的她却叛逆了一回,却不知道会不会被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