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猜》黔未晚

22、白舒非

　　中午刚过的太阳白惨惨一片，让整个城市看上去像曝光后的废照片。楚吕一脚凉鞋一脚拖鞋地走进三医住院部，入口处的空调风让她浑身舒服得打了个颤。汗珠一颗颗顺着胸口往下滑，她雪纺衫前胸后背都沾湿了。她低头看眼自己包子一样的左脚，有些后悔非要跑这一趟了。意气是用来风发的，不是拿来用事的，她意气用事，就注定现在只能这样走一步瘸一步，跟初初踏上工作岗位的意气风发是没有半分关系了。
　　今天凌晨的跳楼母亲李艳梅六岁的儿子就是在三医就诊的小病患，楚吕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或许能找到一些新的新闻视点。狮王李咆哮归咆哮，但也算体谅新人，外加见不得楚吕一瘸一拐地在办公室里蹦跶，中午楚吕交稿之后就放她半天假让她回家休息。她主动请缨要来三医采访的，狮王李没多劝阻，由着她这个工伤人员又跑来三医，她嘴上不说，心里的感恩戴德灭了不少，就算是装个体面，也该劝她回家休息啊。
　　她本可以回家吹着空调，躺着沙发，吃着水果，看一部黄片，这该是个多么清凉的午后啊！而现在浑身油汗，热得像发烧一样全都是自作孽。
　　医院消息灵通，李艳梅自杀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楚吕只稍作打听，医生护士们就都一脸戒备不肯多言，最后还是亮出了记者证，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才询问出李艳梅的儿子在哪个病房。
　　李艳梅的儿子张越聪，小名聪聪，三岁患上了白血病，至此就在三医常住了，住院部七楼的医生护士都知道他。医院也够敏感，一大早上得了消息，就将聪聪转到了特护病房，停用的药也续上了。楚吕去到的时候，聪聪还在昏睡中，她只在病房外面看了看这个浑身插满管子小男孩，瘦小的身体盖在白色的被子下面，露出巴掌大的一颗小脸，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了吧。
　　聪聪的主治医生，姓冯，四十多岁的妇女。楚吕找她了解情况，耗了半多小时，却不比来之前知道的多。她们的对话基本如下：
　　“冯医生，请问张越聪是什么时候转入特护病房的？”
　　“今天上午进行了急救，所以暂时在特护观察。”
　　“张越聪的用药是今天续上的吗？”
　　“聪聪的药从来没有断过。”
　　“‘白舒非’这种特效药是不是也没有停过？”
　　“用药和停药都是专家医生诊断后得出的结果。”
　　“李艳梅是不是欠了医院的诊费？”
　　“我只管看病，诊费欠没欠不清楚。”
　　……
　　诸如此类，防备得滴水不漏。
　　张越聪也用过‘白舒非’，这是她从别的病患家属那里打听来的。怎么又是‘白舒非’，昨天三医门前的患者闹事就是起源‘白舒非’，李艳梅跳楼是用不起‘白舒非’，这两起事件会有联系吗？有联系的话会不会太巧了。
　　楚吕一边思考着一边按下电梯，并没有注意到从楼梯间出来一个白大褂走近她跟前。
　　“你是楚吕记者？”身旁突然响起一个男声。
　　“啊？嗯，是。”楚吕被略微惊到，退后小半步说到。
　　“我是六楼心血管科的，付连海，能和楚记者聊聊吗？”
　　“啊？好。”楚吕莫名其妙地应着。
　　三医南门外面的茶馆里，楚吕和付医生坐在最里面的包间。
　　楚吕打量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付医生，三十五六的年龄，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脸却极其瘦小，一副黑框眼镜遮不住满目精光。他脱掉了白大褂，穿着一件烟灰色短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别了一只钢笔。
　　现在用钢笔的人不多了，将钢笔别在衬衫口袋里的人就更少了，楚吕难得多瞟了几眼。欧洲银行家中流行的贵族品牌，低调，黑色外壳上没有任何标志，却极其奢华，一个铂金笔头都是经过九十七道工序全手工打造的，中国市场上没有这种钢笔，整个欧洲一年也就一百来支投入市场。楚吕有幸见过一次这种钢笔，是在冉培的妈妈嫁给吴书记后的一年，冉培意外事故中失踪被宣告死亡的前任□□的父亲突然又出现了，非但没有仕途就此止步，反而直接吊到省里当起了副书记，这其中的原委她不知道，却见过冉培用过这种钢笔，从他爸爸那里拿来的。
　　付连海似乎感觉到了楚吕注视的焦点，笑道：“楚记者对这只钢笔感兴趣？”故作不在意的打趣：“不嫌弃的话可以送给楚记者做见面礼。”
　　就连取下来给她就近膜拜一下都吝啬，舍得才有鬼！你到是送啊，送了就放到淘宝上，两折贱卖也够花个一两年了。楚吕并不拆穿他的假大方真掩饰，说道：“现在用钢笔的人不多了，我就是好奇罢了。”
　　付连海无心这个话题，喝一口茶说：“楚记者来医院是要采访报道小聪聪？有收获吗？”
　　楚吕本能地讨厌这个黑黢黢的男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却能切实地感受到他精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这让她非常不安。
　　“付医生也知道张越聪？”楚吕问。
　　“聪聪可是我们医院的小明星，没有不知道他的吧。医院元旦晚会他还上台唱过一首谁的歌来着，哦，那个凤凰传奇，唱得还真有点样子。我两年前调来的时候，这孩子就在医院了，两年了，也没见长大多少。”付连海说着面露惋惜。
　　“付医生给我说这些做什么？”楚吕问。
　　“我跟一个记者说这些，能为什么，希望你们能报道事实和真相。”付连海往楚吕并没有喝两口的茶杯里添了些茶，他似乎很口渴，自己又喝下一杯。
　　什么是事实？什么又是真相？假象就不是事实了吗？今天是怎么了，总绕着这个事实打转。
　　“付医生是说，我们即将报道的不是真相？”楚吕好奇，这个半道上杀出来的会想告诉她什么。
　　“不是全部的真相。”付连海说。
　　“楚记者已经知道‘白舒非’了吧，白舒非对白血病不能起到根治作用，但对延缓病症确实是有奇效的，这对于等待骨髓移植的患者来说，算得上是续命的丹药。这本来是加拿大一家药厂的专利，两年之前还只是通过经销商在国内几家大医院销售，在前年却将专利卖给了本市的一家药厂，现在国内的这种药，完完全全是made in China。价格呢？比两年前要交关税的时候贵了十倍不止，竟然还供不应求，很多患者在等待这种药的过程中死亡。很奇怪是吧，如果是刚出校门的时候，我也会想不通，现在，我只能赞叹他们好手段。”
　　“付医生的同事们都闭口不言，医院也很擅长危机公关，那付医生又怎么站出来说出‘真相’呢？”楚吕直觉在付连海面前装傻充愣只能将自己归为丑角，不如直言以道。
　　“我看我比你也能大上几岁，我就叫你小楚吧。小楚是今年刚毕业的？这就难怪了，工作两年你就会知道，哪怕是在医院这个救死扶伤的地方也少不了斗争，护士斗，护士长要斗，医师要斗，主任医师要斗，副院长院长都要斗。知道吗，就在前天，门诊的两个导医就成功地斗走了另一个，就是这样，谁都逃不了。我为什么告诉你呢，因为我也要斗，你们记者要的是新闻，和我要的并不冲突。”付连海竟一丝晦涩隐藏的意思都没有，说到医院的斗争时，他眼里迸射的火焰似乎想将楚吕一并燃烧。
　　楚吕一个头，两个大，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面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医生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是一个上班第一天就挂彩第二天被臭骂的菜鸟记者罢了，这些讳莫如深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刚才你说‘他们的好手段’，他们是谁？又是怎样的好手段？”楚吕将问题又岔回去，她转开目光，不看付连海。
　　付连海笑：“一次全都知道，岂不是少了很多发掘的乐趣？”
　　□□二大爷的乐趣！楚吕怒，这就好比聊天聊到一半兴致勃勃地说一句“对了，你知道那什么什么吗？”然后紧跟一句“算了，不说了。”这样吊人胃口求关注的行为比拉屎拉一半还要恶心！
　　楚吕也不问了，她向来对这种话说一半的人无甚好感，即便心里猫爪一样好奇得要命，也绝不多问一句满足他们空虚寂寞冷的虚荣心。通常这种时候什么也不问，等着对方憋不住主动倒豆子，还可以高贵冷艳地作出一点也不想听的贱样儿，何乐不为。显然，付连海不打算给楚吕这个高贵冷艳的机会，话点到为止，竟是打定主意不再多言。
　　楚吕见他老神在在，无心与他虚与委蛇，便说道：“我还有事儿，你先请便吧。”
　　付连海一愣，被她的强盗逻辑逗笑了，起身说：“那我先回医院了，我的办公室是6楼左边第二间，有什么不明白的小楚可以来找我。”说罢，放了张名片在桌上。
　　“别忘了买单。”楚吕提醒，花冉培的钱她从不手软，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请莫须有的喝茶。不明白的去找他？现在他不明白的事情就很多，他会说吗！
　　付连海理理搭在臂弯里的白大褂，说：“这是当然。”

作者有话说

　　昨日缺勤，今日量足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