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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再会 ...

  •   我几乎夜夜在泪中醒来,又枕着泪湿的枕头哭着睡去。蝶意,没有你的日子好痛苦。我多想能让你那般彻底遗忘,可是我若忘了,谁来记得我们的曾经,谁来记得我们的过去,走过我们行过的地方,看遍我们未看过的风景。

      我四处游荡,到了一个安静宁和的小镇子后,住了下来,待了将近百年的时间,看着那些人从呱呱坠地的孩童,到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如我一般,慢慢地成长,慢慢地变老。是的,剔除了妖骨,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开始衰老,身体机能下降,当百年过后,我当年引以为傲的容颜已经不在,只有沟壑纵横的皱纹,斑白的头发。

      但我不会死,是以我仍显得很健朗,我未有驼背,也无需借助拐杖而行,只是当所有人都老去的时候,我还依旧未死,会吓着人的。因此,之后我每行到一处地方,待的时刻均不过超过五年,当有人怀疑我时,我会第一时刻悄然离去。

      可笑,甚是可笑。我失去了他,现今连一个家也失去了。我没有家,只是一个流浪汉,一个不会死的怪物。

      我试着住在树林里,可毕竟当了多年的人,早习惯了人气,受不住那树林里虫鱼野兽的腥味了,万般无奈,我只能继续走,走到不知尽头的地方,高山流水,山谷高崖,处处都有我的身影。可是啊,灵脉大陆的人界就那么点大,我一双足慢慢地走,走上百多年,也走了个遍。可我仍有千年的时间,方能离开这个世间,余下的百多年我该如何过,如何过。

      蝶意,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撑过余下的百年。

      他不会告诉我,他一定在天上过得好好的,开心快活地做他无忧无虑的蝶仙。况且,哪怕他真的下界,我只怕也是不敢见他的。当年他成仙时,是如此地青春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容颜俊美,脸上都散发着朝气蓬勃的笑容,而我现今早已老去,肌肤暗黄,哪怕他恢复了记忆,也定是认不出我了。

      我已配不上他了。

      我将灵脉大陆走遍后,已无处可去,逮着附近的一个树林就漫无目的地行走,不料竟在左拐右拐,顺着陌生的小路走后,来到了一处于我而言完全陌生的山谷。

      这儿的月亮很大,像一块洁白的玉盘,镶嵌在起伏的山峰之中。我看到谷外恰有一方法阵,我笑了笑,鬼使神差地就站了上去,法阵未有人催动,自然无法传送,我不知怎地就起了玩心,同法阵较劲起来。站在法阵外,挑出了身上悬着的酒壶,灌了一口酒,酒气一上来,胆儿就大了,嘿嘿笑了一声,踩在法阵上跳来跳去,手舞足蹈。

      这月亮太美了,无端的让我想起了某一个抱着他在屋顶上赏月的夜,那一日他十分乖巧,依偎在我的怀中,笑着说,花琅,能同你一生如此相伴真好。

      我没有应他,笑着刮了刮他的脸颊,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如今回想起来,若是当时我回他一句,我也是,会不会我们这一生便不会分离。

      可惜,过去终究是过去。

      我跳着蹦着,明明笑得极其开心,可眼底禁不住又流出热泪。酒已经无法灌醉我了,我总想起他的舞姿,他在我的歌喉伴奏中舞蹈的模样,我不自禁地唱了起来,仿若多年前的那一日,我高声吟唱,他笑着舞蹈,我们一同享受着众人的拊掌高呼。

      蝶意,没有你的舞蹈,花琅的歌又为谁唱。

      “你是何人?”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歌声,我徐徐望去,只见月光之下,一人背光走来,身姿高拔,气度不凡。蝶意,是你么,是你回来看我了么,蝶意蝶意!

      我哭着奔了上去,可泪水朦胧了我的眼,我怎生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看不清,我一口气上不来,喘气了几下,突然就晕倒了。

      后来,待我醒来,我的酒亦跟着醒了。

      面前的人,不是蝶意,而是两个陌生的男子。

      我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一人名唤月印,乃是月霞谷的谷主,一人名唤天释,乃是天极岛的岛主。

      月霞谷同天极岛俱是灵脉大陆出名的修仙门派,我只知其名,却不知派址何处,未曾想,竟误打误撞进到了月霞谷。月印同我说,当时他同天释归来,看见我在法阵前舞蹈,以为我是要对我们谷中不利,方想来对付我,却听到我不住地唤一人名字时,又心软了。

      他们说,犹是初次听到如此悲哀的呼唤。

      我愣了愣,一揩脸上早已干的泪,我说多谢。说着,我便起了身,想要离开,但天释将人扶下,说老人家,你年纪已大,还是切莫奔波了。

      我怔住了,“老人家”,这还是我初次听到的称呼,往日里我俱是一人独居,不敢同外人接触,是以几乎无人同我说话。乍一听到这陌生的称呼,我还未反应过来,久久才恍悟到,我而今已是个老人了。

      是啊,我已老了,我怎地便忘了呢。我不再年轻,不再配得上蝶意了。

      后来,我央不过天释同月印的相留,留在了月霞谷。这两人十分好客,待人诚恳,不久我便同他们做了朋友。他们的见识并不比我少,但毕竟行走的地方未有我多,每每听闻我在行走时见到的趣事,总亮着一双眼,听得津津有味。我虽走了百多年,可我未免让人生疑心,尽量远离人群,因而见着的趣事不过寥寥数十个,说上那么几月,便说完了。

      他们听罢,却仍觉不够,一面叹息,一面央我再多说几个。

      我犹豫了很久,我问他们,你们乐意听一段痛彻心扉的故事么。

      他们俩愣住了,双双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乐意。”

      我笑了,笑到将近泪流。百年了,这个关于我同他的故事,我憋在心底,谁人也不敢说,因我没有一个可诉说的人。我一人闷在心底,太苦太苦。我将那些故事,从我们相识,到相爱,再到分离,足足一千多年的故事一五一十道了出来,说了三日三夜,方能说尽。

      当说道我们最后的分离时,我已泣不成声,趴在桌上,泪流满面,他们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告知我一切都将会过去。我说是啊,会过去,可是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哭到晕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天释同月印都是一脸忧愁,他们说我昏迷了整整五日,差些以为我醒不来了。我就笑了,我说在我罪孽偿完之时,我不会死。我会一直痛苦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天。我将我身上的禁制告知了他们,他们听后都沉默了,看着我的眼底有了很多的同情与怜悯。

      我说不用怜悯我,因为那痛苦对我而言,反倒是种解脱,每当发痛时,我都可忘记他,那一刻的我是最开心的。

      他们没有再说话,上前来拥住我拍了拍,说花琅,你真坚强。

      我笑了,没有回应他们俩,内心的苦楚只有我一人知晓。

      几个月后,天释要回天极岛了,临行前他问我可要同他一块儿去看看。

      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说习惯这儿了,我生怕去那临海的地方,不习惯潮气。

      月印却叫我去看看,他说兴许我会爱上那里。

      我当时听听便罢,也未放在心上,心想着他们执意邀请,我不去未免太不给面子,遂应下了。

      御剑到了天极岛后,我方知月印话中之意,我当真爱上了这里,因为这儿连通四方,上可达天庭,下可达地狱,我在这儿,无论是生是死,都能感觉到我深爱的他。

      我在这儿住下了,在天释的劝导下,我慢慢戒了酒,也不再摔琴,偶尔还能给天释弹上几曲。我当真万幸,才人世间的最后几年,我遇见了月印同天释这两个好友,在他们的陪伴下,我慢慢地化解了伤痛,不再陷入对蝶意的痛楚当中。

      时光荏苒,我已越来越老,而天释和月印依旧年轻,我说我老了,你们只怕都认不出我了。

      他们拍着我的肩头说,老朋友,不论你变成何样,都是我们的朋友。

      我忍不住落了泪,这百年来当真多亏了他们的相伴,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度过。我说若有来生,便让我结草衔环,以报恩德。他们却说,若有来生,望我幸福。

      我愣了愣,不再接话。我的幸福已经断了,即便死后下了地狱,我也不会喝上那碗孟婆汤,我要将蝶意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我人生的最后五十年,我告别了天释同月印,言道要出外走走,看看风景,到我死前再回天极岛,我要葬在这儿,看着心爱的他。

      天释同月印劝阻不来,便带着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我先到了当年那救助我们的门主那儿,却震惊地发现,那处地方早在多年的变化中毁了,我甚至还未记得那修仙门派叫什么名字。我失望地走了,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竟回到了我们分离的地方——河城。

      当年的云灵宗依旧存在,且发展愈发壮大,唯一不好的,便是憎恨妖类。我知晓,那是因千年前我偷窃飞升金丹所引起的仇恨。

      我对云灵宗有些愧疚,毕竟当年为了我一己之私,我伤害了不少的人,以致多年后他们谈及色变。我绕着云灵宗走了一圈,发觉这儿不愧是修仙大派,灵气馥郁,随处都能闻到清新的味道,我恋上了这里的感觉。

      我回到了河城,专门去寻了当年我同蝶意分开的客栈,方发现历经千年沧桑变化,那客栈早已不存,而是变作了一条小巷内的小房子。我将那房子买了下来,收拾收拾,处理了干净,修葺了一下,便住在了那里。每逢夜里,我总喜好坐在小院的长凳上,拎着一壶酒,唱着一首曲,静静地望着天上,思念着他。

      是的,离开天释之后,我又开始饮酒了。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除了酒,便再无他物相伴。我越来越老,唱的曲声音也愈来愈难听,当我住下的第一夜听完自己唱的歌后,一时心酸,搂着自己的双膝大哭起来。

      我老了,当年那首我们熟知的歌,再也唱不出当年的味道了。我们曾经深深爱过的歌啊,也陌生了。

      到最后,我只剩下那一抔断发了么。我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包裹断发的布袋——我一直都未曾打开来看,我总害怕看到那断发我会泪流,可是当我一打开时,我已流不出泪了。

      一千年的时光,断发早已腐烂,将其拿出时,它便在我的手里碎成了渣,洒落在地,恰好一阵风徐徐飘过,带走了那些残渣。我定定地望着,总想伸手去将它们抓回来,可是手伸到半空我便顿住了,便让它们走罢,带着我的思念离开,飞去天上,飞去天涯海角,飞去每一处地方,告诉天上地下的人,花琅深深地爱着那个他。

      手里的碎屑越飞越远,我再也看不到,也握不着了。

      原来,连最后的一点思念,也离我而去。

      我哭不出了,世上最苦痛的,是哭不出了。

      我的泪已为他流尽,心也痛到了极致。

      我在人世间的最后几年,我试着去同街坊邻居相处,试着融入人类,努力让自己快乐起来,可是我内心仍是很苦很苦,每逢看到隔壁一家,相携着手上街,抱着孩子挂着笑容回来,我羡慕得快疯了。我也好想这般拉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到每一处地方,亲吻他,抱他。

      这样的痛苦,在我人生最后二十年,慢慢得以缓解。

      因为我身边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对,一个小婴孩。

      我遇见他,是在城郊外的杨柳树下,他似乎被父母抛弃了,静静地杵在树下哇哇大哭。恰好我行过,看他那可怜的模样,便收养了他。

      他很乖,看到我抱起了他便不哭了,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看着我,那模样俊极了,我说谁家的人,竟如此狠心将那么可爱的孩子抛弃。他看着我忽而笑了,咿咿呀呀地把两只小手甩来甩去,回家的路上都在开心地乱挥大叫,玩累了自己就吮着指头睡了过去。

      我从未见过那么可爱的孩子,忽然觉得,人世间最后几年,有他相伴我真的值了。

      我是在杨柳边捡到他的,故而给他冠以姓氏“柳”,而名“慕庭”,乃是思慕天庭之意。

      我深深地思慕着天庭上的那个他,哪怕千年过去,我仍痴心不改。

      慕庭真的很听话,他十分懂事,从到我家里后,该睡时便睡,该玩时便玩,从不哭闹,一点儿也不用我费心。长大后,他十分地孝敬我,对我说不出地好,我在他八岁那年,告知了他我的身份同故事,他没有被吓着,反倒拍着我的背,说爷爷,你辛苦了。

      我当时就笑了,我拍着他的头说,慕庭,多亏了你陪我。

      他也笑了,拉着我的手,就要上街去。他说蝶意无法陪爷爷,便让他来代替蝶意弥补这个遗憾。

      我的孙子啊,你叫爷爷如何离开你。他到了该上私塾的年纪,我因老而不死的缘故,甚少出门,只在第一次送他过去念书后,便让他自己去了。但我生怕他一人会受人欺负,便将千魅朱绫给了他,希望朱绫能保护他。

      他说我该多同人类接触,遂常常带着我奔走于小巷里,遇见邻居有难便帮上一帮,遇见他人便同他们聊聊。我渐渐地放开了心房,对他的思念也因这些日常琐碎而取代,只在偶尔痛极时,会继续拎着一壶酒,对月对星唱着新学的曲子。是了,我不再唱那些我们熟悉的歌了,因我这副老嗓子,唱那些歌,简直是对歌的亵渎。我们的歌存着我们美好的记忆,不应毁在我这把难听的嗓子里。

      我的生命即将到尽头了,慕庭每日里都是笑着对我说话,但我知道,他总是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我忽而觉得,当初告诉他我将死之事,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他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却要提前承受失去亲人的苦痛。

      他却说没关系的,若是没有我,他恐怕早死了。我对他十分愧疚,总想做点什么东西。我想到了云灵宗,一来当年对云灵宗有所愧疚,二来带慕庭上云灵宗,日后我走了也好有人照应他。

      我拉着他上了云灵宗,跪在门前,磕了足足百个响头,祈求云灵宗能收慕庭为徒。慕庭没有一点灵力,我看得出来,甚至连一点灵力的底子都没有,修仙对他而言,兴许是条永不成功的路。可是他是我唯一的孙子,我走了,我哪放心得下,哪怕让他学点护身的功夫也好。

      当时很幸运,有一道号清灵的道人恰好除妖归来,看到我的磕头后,一时感动,便收了慕庭为徒,我开心得不行,我的孙子终于有了人照顾,我可以安心的走了。

      此后,慕庭便上山修炼了,我问他修炼得如何,他总是笑笑,并未同我说太多,但我从他的眉目间,察觉到了一些不快,似乎他修炼得不怎么顺畅。我拍着他的肩头说,爷爷不求你有什么成绩,只希望日后你能有些防身的功夫。

      他拍了拍我的手,笑了,他说爷爷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也跟着他笑了。

      我的生命渐渐衰弱,我知道我的时候要到了,现今我每日都躺在床上,等着看老天爷哪一日将我收回去,慕庭也暂时不上云灵宗了,时时刻刻都守在床边陪着我。

      当我大限将至的那一晚,我感觉到了死亡朝我逼近,我唤慕庭到了近前,让他在我死后,将我的骨灰洒在天极岛的双树上,葬在那里,我要天极的地方,守望着我的爱人。

      天极岛天极岛,左通死亡之海,右通黄泉之路,下通人间岛屿,上通登仙之路。在那儿,无论碧落黄泉,抑或是天地苍穹,我都可窥视得到,只有在那里,我方离心爱的他最近。

      慕庭哭着应下了,我也跟着落泪了,两千年的人生,我爱过,也痛过,值得了。

      我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千年前那久远的记忆徐徐在我眼前展开,蝶意张开双翼抱着我的场景,我们对付鸟灵时惊险的一幕,我拉着他的手在夕阳奔跑的一刻,我同他街头卖艺的时光,一点一滴从心口涌上。

      我似又回到了千年前,那段快乐的时光。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我慢慢唱起了那首我们最爱的歌,眼前的场景越发模糊,我仿佛看到一黄衣男子,徐徐向我走来,他伸出了白皙的手掌对我说,花琅,我来接你。

      蝶意,你来了。天庭地狱,我不要再同你分离,让我们生生世世相守可好。

      他笑着说好,那笑容是如此美丽,他依旧如此年轻,而我却老了,配不上他了。

      蝶意蝶意,奈何桥上,我定不会喝那碗孟婆汤,我会一直在桥边等你,哪怕永远等不到你。

      永远,等不到你。

      蝶意,我来了。

      可还记得当年你说的那句话,花琅蝶意永不离。

      可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唱的曲,我们跳的那段舞。

      可还记得有一个名叫花琅的人,深深爱过你。

      不,你不记得了,可我深深记得,记得有一对千年的眷侣,没有终成眷属。

      若有来生,我定不会再放开你的手,生死也要相随。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没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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