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想·上元》司马青衫

1、断想·上元

　　“将军，主公又送来亲笔书信，请将军过目。”
　　小校这一声呼唤，让我从摊在案上的巴丘地形图卷中抬起头来，“是么，拿过来罢。”
　　打开书信，素绢之上，伯符清劲的笔迹出现在眼前。
　　其实也别无他事。伯符说道一年将尽，要我回吴郡看看。我笑了笑，将书信放在一旁，站起身来，缓步走出帐外。
　　帐外朔风正紧，百草凋敝。
　　不知不觉中，真的已经是一年将尽。自我来巴丘，已然一年有余。
　　一年之中，伯符这样的书信，也不知前前后后捎来了多少。
　　这么久没有见到伯符，我也是很想回吴郡看看的。
　　然而巴丘军务不容放松。我若回去，万一，刘表趁机来袭，岂不因小失大。
　　我轻轻叹了口气，风刮得有些冷了，我紧了紧身上的白袍，重新回到了帐中。

　　过了几日，我派去送回书到吴郡的小校回来了。
　　“书信可送到了么？”我问。
　　“回将军，书信已经送到了主公手里。”
　　“嗯，”我点点头，沉吟了片刻，“那，主公说了甚么没有。”
　　“主公没说甚么，不过……”小校说着，像是有些迟疑，“主公看了将军的书信，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小人也没敢多问。”
　　“知道了，下去罢。”
　　我这次又不回去，伯符自然是大为不悦的，我几乎可以想见他紧蹙着双眉的神情。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除夕那日，伯符遣人送来了很多绢帛粮米，美酒腊肉，说是劳军。随着劳军之礼，又附上了书信一封。
　　这次的书信里，伯符仍然是要我回吴郡一晤。他说上元将至，万家团圆，我也该回去看看，巴丘军务，不必过于忧心。
　　末了还加上了一句，小乔闺中冷落，我也该回家探望一二。
　　看到这句我忍不住笑了。伯符这次，大概是真的十分想让我回吴郡罢。
　　“回去转告主公，上元之前，我会赶回吴郡。”我对吴郡来的信使微笑道。

　　回到吴郡那日，正好上元。
　　还未入城，却见一队车马缓缓而来。不多时，小校来报：“禀将军，主公和张昭张大人、吕范吕大人等一行人，出城迎接将军来了！”
　　心头一暖，我连忙策马而上。果然，前面当先的一人，便是伯符。他看着我，眼中全是笑意。
　　我急急下马，上前几步，正要施礼时，却被他扶住了。
　　“公瑾，一年不见，你竟要如此多礼了么。”
　　伯符微笑着看着我，温暖的热度从他握住我双手的手心中源源不断地传来。
　　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满面笑容的张昭等人，我禁不住略略有些赧然。
　　“既如此，多谢伯符兄。”
　　说完，我又过去与张昭等人见礼。还未等我寒暄上几句，伯符已经过来，重又拽住了我的手。
　　“公瑾还是先与我一道回城罢，”他笑道，“有话我们回去慢慢说么。”

　　伯符在府上大排筵席，文臣武将，席上各自尽欢。
　　“公瑾镇守巴丘，这一年来着实辛苦非常，”张昭举起杯来向我敬酒，往伯符那边望了一望，伯符此刻也正微笑瞧着我。张昭收回了目光，笑道：“主公日日也悬念着公瑾，公瑾请先满饮此杯罢！”
　　我连忙端起酒杯，“多谢子布大人，过誉了。”说着，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夜色渐浓，席上诸人渐渐散去，只剩下了伯符和我还有张昭、程普等几人。我心中一阵踌躇，不由抬起头来向伯符看去。
　　目光一碰，未等我开口，伯符便已先一步说道：“公瑾，你去巴丘已一年有余，今晚你我何不像从前年少那时一样，同榻抵足而眠？”
　　我略一迟疑，还未答话，张昭已蹙眉道：“主公，公瑾今日方回，又是上元佳节，说来不如……”
　　“这个无妨，”伯符挥挥手，目光却灼灼的，径自看着我，说道，“公瑾他要伉俪团聚，还有的是时日，今晚先叙手足之谊，又有何妨。”
　　张昭、程普他们闻言也不便再说，于是纷纷向我看来，看得我不禁有几分尴尬。情知不能让伯符再说下去，我只得咳了一声，点点头。
　　“伯符兄说的是，正巧我也有巴丘的军务，正要与伯符兄商议。”
　　张昭他们听了点点头，不再说甚么。我回头向伯符望去，却见他眼中满是熠熠的笑意，正别有深意的看着我。
　　我忍不住又是一阵赧然。

　　张昭等人散去之后，我默然片刻，刚要讲话，伯符却抢先一步笑道：“公瑾，你要说甚么？该不会真的要说甚么巴丘的军务罢。”
　　我也不禁失笑，“刘表对江东虎视眈眈，巴丘的军务确实非同小可，这一点伯符兄倒不可不放在心上。”
　　“来日方长，巴丘的军务，何时说不得，何必一定要此时此刻。”伯符的声音低缓温和，让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放松下来，“更何况，巴丘有你，我又有甚么可不放心的。”
　　我看向他，“那……”
　　伯符却打断了我的话，“今夜已然很晚了，公瑾这一日奔波劳累，还是早早歇息罢。”

　　今夜的月色真好。透过窗棂，洒落满室清辉。
　　伯符和我一同躺在榻上，他絮絮的说着很多我们年少时的往事，求学，交游，一直说到曲阿起兵。我静静听着，有时也说笑几句，听着他的声音，说着那些鲜衣怒马相随相伴的岁月，我的心情一霎那间也变得很柔和。
　　也不知伯符说了多少时候，后来渐渐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再后来，终于不再继续说了。
　　今夜真的说了很多话，可能，他也有些倦了罢。
　　然而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又忽然低低的从身侧传来。
　　“公瑾，你去巴丘的这一年多时日里，我一直甚为思念。”
　　毫无防备的，心底最深的角落里骤然柔柔的一暖。
　　然而，伯符的下一句话却让我有些无措。
　　“你呢？公瑾，你可思念我么。”
　　我怔了一怔，脸跟着有些热，幸而月色如霜，无人看得出来。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伯符兄，去年里你杀了许贡，今后需得提防他手下人报复。”
　　“这话你在书信里已然说过多次了，公瑾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他笑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答我。”
　　“这……”我避开了他看过来的目光，“伯符兄难道不晓得么？”
　　他声音之中笑意更浓，“就是不晓得，才要问你啊。”
　　我也忍不住有些想笑，只是这话却总是有些不好出口，一时想不出甚么好主意来，我只得长长打了个呵欠，装作睡着了，不再说话。
　　“公瑾，公瑾。”
　　伯符侧身轻唤了我两声，见我始终不答，他低低一笑，便也安安稳稳的躺了回去。我偷眼觑他，他闭着双眼，唇边还染着一丝笑意。
　　慢慢的，伯符的气息越来越平稳绵长，看来终于睡着了。
　　我松了口气，张开双眼，望着头顶上的帷帐，却是一丁点的睡意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忽然传来伯符一声迷迷糊糊的呼唤。
　　“公瑾……”
　　我吓了一跳，连忙侧起身来去看他。“伯符？”
　　朦朦胧胧的月色之下，伯符的眉峰微微蹙着，睡颜看上去甚不安稳。
　　可能，是做了甚么梦罢。
　　我放了心，正要躺回去时，却听他一声低低的梦呓。
　　“公瑾……要到何时你我才能……不再这样……聚少离多……”
　　一阵深深浅浅的酸涩忽然间涌了满心。

　　伯符，我定要尽我平生之力，助你澄清四海，荡平天下。
　　静静凝视着月色下他俊美的侧脸，我在心中慢慢说道。
　　等到那时，你我便永不分离。

　　时建安五年，上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