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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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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首相严越的独女被杀,在当时,是轰动京华的一件大事。
严世兰,女,二十三岁,风流秀美,聪明绝顶。自小便有神童之誉。据说她的才智,便连她的母亲,身为首辅的严越也要时常倚重。只是此人一向贪好享乐,穷奢极欲,对声色的关注远超于功名,因此到二十一岁才入仕。但她甫入朝政,便名声大噪,与母亲严越一起,赢得“大阁老”“小阁老”之名,权倾一时。
杀人者,笙离。女,二十一岁,本是游走江湖的侠士,籍贯何处皆已无考。善击剑,有海量,长歌啸傲,且琴技极佳,她出手快若流星,无论应变,反应力,还有智谋皆是一流。因此为严世兰所赏识,欲纳为已用,故引为知已,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别院——春雪堂中。
那春雪堂中,有千株梨花,春月之下,皎洁妩媚,如美人之眼。严世兰平常闲暇之时,最喜到此处休闲。围绕着这梨花林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清溪。溪水皎洁,穿墙而过与外界相通。溪上常有落花照水,而枝上又常有黄莺弄晴,景色清幽之至。严世兰安排他住在东院,拔给他一个小厮侍候。那个十六七岁,脸庞皎洁,脚步轻捷的少年,便是荻青。
荻青,男,十六岁。本是孤儿,无父无母,一次偶然的机会,被严越“捡”了回来,便在严府做了下人。他本来是严世兰的书僮。笙离来了之后,严世兰便命他前去服侍,专门负责她的饮食起居。——两人相处日久之后,渐生情愫。忽然有一天,笙离有事匆匆离开。回来时,荻青已经惨死在落满梨花的清溪中,死因不明——这事成了她心里永久的痛。
三日后,望江楼上,笙离与严世兰不约而至。笙离忽然挥刀,斩杀严世兰数刀,尔后逃逸,失去踪迹。世兰虽然身畔随众甚多,但无一是笙离对手。终被对手突围而去。世兰重伤,被抬回相府,当夜不治身亡。宰相严越捶胸顿足,为独女的丧命嚎啕大哭,痛不欲生。下令全力追捕笙离。
据说,严世兰死前,却是谈笑风生,相当的安之若素。有近身的侍从说,她临死前,一直在低呼宁儿的名字,并宣称,一切都结束了。尔后含笑而逝。严越却在那一瞬间,完全衰老了数十年。
宁儿,是严世兰给荻青取的名字。她叫他燕宁。嫌荻青太草木气不好听。然而固执的荻青,却仍然坚持荻青这个名字是他早逝的父母给他的唯一的赐名。于是合府上下,仍然称呼他荻青,只有严世兰,微笑着一如继往的叫他宁儿。
宁儿,宁儿,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其实是严越与严世兰之间的一根刺。
十三年前,严越第一次罢官。带着夫郎与爱女,乘船经水路回原籍。江南山明水秀,一岸桃花逶迤,还是少女的严世兰,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少年岁月,是跟随着桃花灼灼的红气冲天而来。
春天雨多,她们行至一座江村时,不幸暴发了桃花汛。于是,不得不靠舟停岸,待洪水过了再走。也便在那时,严夫郎靠在船舷边看水,银钗不慎落入水中。
严越与夫郎一向感情甚笃,而这支钗,又恰是当时尚是布衣的严越送给夫郎的订情之物。严夫郎一向珍之重之,此时落入水中,不禁大为可惜。而此时因洪水势急,便连最矫捷的弄水渔女,也不敢轻易下水一试。严越急得无可奈何,只得出重金悬赏。谁能下水捞得夫郎之钗,愿赠黄金二两。
二两黄金,对这个贫脊的乡村里的人来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数目。但看着如一条黄龙咆哮着挟持着上游的滚滚泥沙汹涌流过的洪水,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有艳羡之情,却终是不敢一试。
便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越众而出,跳入了水中。
这是严世兰第一次看到方宁。
这少年的身体投入水中,燕子般轻盈。她的心里微微一动,却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相貌。凝视着水面上那一片动荡的波纹。瞧着他寂然无声的消失于水中,她竟然会有些莫名的担心。在这个朝代,女子为尊,男儿一般待字闺中,轻易不与人见面。未曾想到在这荒野之间,竟有这样精灵般的少年,身手矫捷,无拘无束。带给她一种新鲜又独特的感觉。一时之间,她忘了父亲失去银钗的焦灼,只一心一意的期待他分波出水而来,让她可以一睹那张脸的全貌。
这是严世兰一生里,少有的单纯感觉。她太聪明,太浮华,太放荡,一刻也不肯安静,连她的母亲也拿她无可奈何。
终于有一个人让她的心像落在青苔上的桃花一样安静下来,沉淀成新绿。然而他让她等得太久,周围的人都在窃窃自语,议论纷纷,说这逞能的少年是回不来了。让她紧张的,手心里也微微出了汗。
便在这时,一声水响,那少年嘴里咬着银钗,微微含笑,半身越出了水面。
围观的人在惊奇中爆出一声赞叹,还有如雷的欢呼。严世兰却只管瞧着他,瞧得发了呆。
他斜倚着船舷,半身没在水中,一手拍打着水面,歪着头,嘴角微翘,带着笑,雪白的牙齿,牙齿间咬着那枝银钗,额头上的黄泥水直往下流,可是不管是什么,银光闪闪的珠钗还是满脸的泥水,都湮没不了他的笑,那种灿烂中带着一点娇憨的笑。他眼睛里的光是可以燎原的,仿佛有一种流窜不定的光彩自他的眼睛深处喷射出来,使他的全身都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丰姿仪态。
四周的人在那一刹那间哄然地喝起彩来,也不知是惊诧于他的精湛泳技还是那一刻他酒涡深深的微笑仪态,便连严越,也莫名的觉得有些恍惚。
这个满身泥水的孩子似乎有一种魔力。他一笑,便似乎所有的肮脏都不见了,这个粗衣乱服的穷孩子,刹那间便变成了白玉娃娃般光彩动人。她回头,看到她年少的女儿,露出一种她从没有见过的表情。这表情令她惶惑,不解,甚至紧张。
严越对严世兰的寄望很深,很深,甚至于比对她自己还深。
因为严世兰聪明,是自己的百倍。严越的学识,是经过苦读所得。然而严世兰只需要花几天的功夫,便能抵得过人家寒窗数年。
她处理某些事的智慧,见解,甚至比那些自命通达世事的老人也不及。有的时候严越自己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聪明过分的女儿,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因为聪慧,在很多事上,严世兰都充满了野心。她兴致勃勃,不知魇足。而严越,也许是在某一方面帮助她滋长了她的野心。她想让她的儿子去得到和体验那些她得不到的,想让她比自己站得更远,爬得更高。即使是在自己罢官返乡之时,女儿也仍是寄托在她心头的希望。
严世兰一直就不是一个十分听话的女儿。然而严越很懂得用柔软的套索,裹着脉脉的温情牵制着她。以母女之间的天性,引导着她不脱离自己的控制。她深信,只要自己母女合力,终有一日,这朝堂,会重新成为她们的天下。
可是严世兰看着这少年的眼神,却令她感到惊诧。
严世兰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对男女之事表现出相当的好奇。而严越在经过短暂的思虑之后,便立刻挑选了数名如花的小侍送入严世兰的房中。严越对夫郎感情坚贞,从不惹花拈草。此事自然引起了严夫郎的不满。然而严越只是笑笑。她明白,越是禁止严世兰去做的事,她越会去做。禁锢她的愿望,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她让她比旁人更早的明白,得到,之后便可丢开。
果然不出她所料,之后的严世兰,虽然风流放荡,左拥右抱,似乎一日也离不开这软玉温香。但是严越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来。鱼水之欢的乐趣,她已经探究得尽。会沉溺于让自己愉悦,却永不会对哪个少年动什么真心。
这让严越十分满意。
再后来,严世兰又迷上了呼朋引伴,寻香弄玉,狎弄世井中翩翩少年。甚至有传言她颇好女风。此事自然又是引起了严夫郎的惊诧不安。然而严越却阻挡了他,只是淡淡的说,“兰儿只是将它当成了一种体验。他将这当成乐事,游戏,一时不思忘返。若你我认真,反促他越陷越深。不若任他所为,她明白所谓乐事不过如此,自然便会归来。”
一语中的。
最了解女儿的,果然还是母亲。
严世兰虽然一般的眠花宿柳,倚红偎翠,但迷醉过后,她的眼睛里却满满的是清醒。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曾因为这些风月误了什么事。相反,她的判断,却较前更加准确。
严越是骄傲的。多少聪明人在声色之井中迷乱挣扎,失去自我。她的女儿,却能体验到这种极乐,又可随时抽身而出。
男人女人有何关系呢?都不过是乐子而已。她是最开明的母亲,乐得看她游戏花丛,予取予求。
然而她看着这少年的眼神,却似乎充满了认真。
她对严越说,母亲,我想要他。
严越从没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然而这一次,她不能答应。不止因为她现在只是一个弃官,不再有从前那样的权势。不止因为她们只是旅客,客舟江中。那少年叫方宁,是江边村中一家渔户的亲戚。他是寄居在这里的,就算拿钱去买,人家也不会答应啊。
可是严世兰自有她的办法。
她知道那渔户好赌,便叫人设下赌局,待那人输得裤子都要脱尽之时,又让她明白,她所寄望的那个大户亲戚,已经在外遭了难,全家都回不来了,她养方宁,再也得不到一丁点好处,就这样,她将方宁得来的二两赏金输得一干二净,绝望之中,连方宁也被他押上了赌局。
严世兰终于如愿以偿。
方宁被带上了她的客船。他的表姑已经在字据上画了押,将他卖给了她。她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心情很愉悦。现在他是属于她的了。她吩咐下人去给他换衣裳。她要他漂漂亮亮的过来,待在他身边。
方宁再过来时,换了一身青衣,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严世兰看着他,笑了。她叫他宁儿,让他做她的书僮。教他读书,写字,做诗。方宁很聪明,而且也有基础,他毕竟是出生于大户人家的,一点就通。严世兰很喜欢他。也不知为何,她让方宁随侍身侧,却并没有急于得到他。她觉得他的身上还有许多她探究不尽的东西,他的微笑,他喜悦的眼神……,所以她宁可克制着自己,不让那饕餮的欲望过早的降临。
严越却越来越是不安。
她本来就反对严世兰用这样的手段来得到这个孩子。如果得到了,也像以前的那样,随随便便的抛开,那她也不会介意。而她却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严世兰对方宁,似乎不是这样。她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意的拈花寻欢。她似乎是真的喜欢看他的笑。呆在书房的日子越来越长。
这似乎不是一个好预兆。
可是严世兰说:“母亲,你是知道我的,只要一旦真的得到,我就会对这个人失去兴趣。我只是想让这个失去兴趣的过程维持得久一点。母亲,你可以放心。”如此说着的严世兰,脸上带着狂傲的满不在乎的笑容。真正的年少轻狂。
于是,严越也只得听之任之下去了。
方宁死去的那天。四月的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雨。梨花凋落的雨。
他被人从池子里打捞出来的时候,死得很安详,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
他的头发四处披散开来,一团团漆黑的托浮在摇曳的水草上,漂着点点轻青的池水看起来很深,很绿,上面还有淡白的梨花瓣载浮载沉,他额前的鬓发上也斜斜地插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梨花,带点粉色的白花苞,还有一朵白里透绿的花朵盛放在他眉尖上。
他的唇微微向上翘起,唇角的梨涡似漾满了蜜。笑得很痴迷。不经意的人看了,不会以为他死了,反而会错觉他正沉眠在一场醉熟的甜梦里,开心得不愿醒来。
他的尸体被安放在池边的草地上。春草很鲜,很绿,草尖上似乎含着烟,凝着露,四月的春雨自树梢微微打下来,四处都是轻绿一片。梨花开得很美,一树连着一树,千枝万叶地挨拢过来,白得似雪,风一吹,片片花瓣交织成雨,落在他身上。
那张已经失去了呼吸的脸,苍白得也像梨花,正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迅速地失去生机然后无限地贴近腐朽的大地。
严府的家人迅速地聚拢起来,围绕着他,窃窃私语,却终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谁也不知他为何会死?尤其是死在一个水刚刚齐及腰的水池子里?是自杀?还是他杀?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然后随着一声咳嗽,严氏父子出现了。
所有喧闹的声音立刻静止下来,众人垂手恭立在两侧,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严世兰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严世兰化石般的眼角映出母亲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时间似乎凝固了。
严世兰是绝不能相信方宁会淹死的。他曾经潜入无人敢下的水底,为父亲捡回银钗。现在一个水才齐腰的池子,怎能淹得死他?严世兰冷冷的说,爹爹,你欠我一个解释。
严越觉得很无奈,他说,我没有。
严世兰昂着头,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严越是真的很无奈。因为严世兰真的没有。
严世兰只不过是跟方宁说了几句闲话。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的表叔将你卖入严家?你的家人真如你的表叔所说那时就已经全遭了难?如果没有,他们为何从不来找你?你想过其中的原因吗?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严世兰安静的看着眼前少年漂亮如玉石的脸渐渐变成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绝望。
方宁的家人,在前往江边村去接方宁的途中,被一伙大盗劫持,斩杀殆尽。这是在方宁入严府的第二年。彼时的严越,已经重新入朝封官,权势如焰渐起。
严世兰,是个怎样的人,他已经渐渐的了解。尽管他对自己很好,好到可以与任何人区别。但是他却知道,严世兰是一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严世兰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宁儿,我只是想要你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人打扰。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解释,一句很寻常的话就已足够。方宁跨出严越的书房时,心已经冰冷。
严越以为,方宁会去质问严世兰,憎恨严世兰,或者想杀了严世兰。她想到了许多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外表温宁如水,内心却隐隐透着刚毅的方宁,会死。她本来想,只要方宁肯疏远兰儿便好了,却没想到方宁用他的死亡,在她和严世兰间筑起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以这种难以自圆其说的死法,让人无法不怀疑,他是死于他杀,或是别有他情。而无论那种原因,告知真相而致使方宁身死,这件事,严世兰永远无法在自己面前谈笑置词。
连严越自己都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听了自己这番话,受了太大打击才会选择自杀的?然而自杀有很多种方式,这个善水的少年,是如何让自己,活生生溺毙于一个清浅的池子中?她确切的知道,这少年选择死于水中,是对严家的一种诅咒。他要让严世兰和她之间,永远有一道阴影,要让她们,永远因他的死而互相怀疑折磨。就如他自己的灵魂一般永远得不到安宁。
这真是报应。严越无可奈何的想,她看着严世兰又渐次沉迷于酒色中,像一个地狱修罗般不知自拔。
她不再是那个她可以用柔软的丝线控制着,一举一动都合乎她意的听话的女儿了。
荻青死的时候,严世兰用讥诮的声音说:“母亲,还不够吗?”她甚至是带着笑的。只是这笑也像一张面具,隐藏住她内心所有的感情。严越看着她黑得像深渊的眼睛,第一次觉得,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带回荻青,只因那份惊人的相似,她希望能借此拉近与女儿间的距离。结果,历史惊人的重演。荻青再次死于水中,带来又一次狂风暴雨般的冲击。
而这一回,严世兰甚至因此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心情郁郁的严越,自女儿的葬礼上痛哭晕倒后,便渐渐开始卧床不起。
她深爱的夫郎也早已离他而去。现在,唯一的女儿又先她而逝。一瞬间,任何的功名利禄都在她眼睛里化成云烟。她心灰意冷,慢慢的病骨支离。
两年后,严越辞官返乡,于途中病逝。严党势力,自此烟消云散。
到死的那天她都没想透。方宁是因为得知自己家人被杀的真相而自杀。荻青却是为了什么呢?
竺霓华仔细的翻看着手中的那一卷资料,嘴角噙起微微的笑来。良久,他瞧着身边仍然沉睡不醒的笙离,轻笑着,却又不无怜惜的道:“十年了,也该醒醒了。若我告诉你,”嘴边泄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这世间,本就没有荻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