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我与君心两相知 ...

  •   沈亚之在房里翻着李贺旧日的诗稿,手随心动,翻出的总是那篇《追和柳恽》。
      这诗沈亚之在李贺生前从没看到过,他看过李贺几乎所有的诗,甚至有些张口便能诵念,但这一首,却是整理遗稿时才突然看见的,本来在此诗后,还有一行小字:“沈下贤今日便归,不舍之至,是以感念。然君心何似?美人梳头,但为檀郎。也罢也罢,愚极蠢极。”
      然而沈亚之一看这些话,就重新抄录了一份原诗,隐去了这几句话,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愿意让人知晓。

      那时他俩虽倾盖如故,毕竟相处甚短,其实沈亚之心里也曾如此自问过,“君心何似?”
      李贺别看写起诗来像发了疯一般,但平日心思却是极为幽深,沈亚之虽是已在家中肆意揣度过多次,却仍旧吃不准他的真心。李贺素来不太喜欢写长篇的信,每次只寄新诗,有时不过寥寥数笔。沈亚之便如获至宝,给他回一封长长长长的信,有自己新写的传奇故事,也有日常饮食起居,嘘寒问暖也不少。
      但看到那两首与巴童对答之诗,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李长吉,你这人真是心肠歹,每次就只是这么几首诗,却又苦成这样,你倒是把我的软肋拿捏得分毫不差。顾影自怜也就罢了,可我……可我还就是没办法不管你。
      就算是沈亚之这么“水如环佩月如襟”的清雅人物,也忍不住又气又急,这次给李贺的回信,简直毫无章法,“长吉如此自苦,却又不来寻我,你游历各处,单单不来我这里,我家中有事,不能去昌谷,你就以为我不心急?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已相邀数次,看来长吉是不把我当交心之人。如此也罢,你不相与于我,我却是万万放不下你,家中事了,我去寻你就是,倒要看看我给你的宝剑,是否还为知音而鸣。”
      这信一去,一直没有回音,沈亚之虽是暗自懊恼,怕是一说真心话,长吉真的恼了吧?但他依旧不后悔,这些话,再问他,他也还是这么说。就许你李长吉苦言苦语一字一句抓我的心,不许我剖白心迹?
      说是这样说,毕竟沈亚之还是有些坐不住了,家中事务已快处理完,他便陆陆续续准备着行装。
      却不曾想竟有一日,李长吉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家门前。
      那人还是一身素服,眼底一片倦色,却光芒闪动。
      一见沈亚之来开门,李贺便空手做了个仰头把盏的动作,道,“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沈亚之记得这是他以前写过的《致酒行》,整首诗苦得不行,便下了些力气握住他的手,虎着脸道,“来我这里你还说这些话,当真该罚!就罚你今日只许饮酒,不许吟诗。”
      李贺倒也笑嘻嘻地由他握着,打趣道,“沈卿为人清雅温和,不想竟会有如此威严,真是一日不见……”
      话还没说完,沈亚之便打断他,一字字缓慢地说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李贺一愣,低下头不再接话,隔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我也是。要不然怎会来此。”
      这话一说,沈亚之又看着他纤瘦身形,疲惫容色,哪里还再有什么脾气,便只微微摇头笑了。

      “沈先生,晚辈杜牧之,前来拜会。”
      沈亚之知道这是杜牧来交稿了。之前特地拜托了这位小友给长吉的诗集作序的,这人嘴上虽说不胜惶恐,写起来倒丝毫不含糊。
      他于是收起那些有的没的回忆,开门相迎。
      “诗序在此,晚辈斗胆奉上。”杜牧一见他就双手交过诗序手稿,“长吉先生绝出于世,晚辈忝作此序,实在冷汗频频。”
      沈亚之也不看,只放在桌上道,“牧之何必过谦。若你不能,别人只怕也难为。”
      杜牧虽口称不敢,但喜色还是显而易见的,沈亚之心里只是笑,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然而二人交谈一会儿,杜牧神色间总是颇有些踌躇,沈亚之看了出来,“牧之,你有何事但问无妨。”
      杜牧眉毛皱了皱,“晚辈确实有事不明,长吉先生诗中用典,有时过于晦涩,事实上晚辈也难揣摩一二,比如这‘吴质不眠倚桂树’一句,此间吴质自然非曹魏那位吴质,却又是何人?”
      沈亚之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大笑过后,又敛眉静思了一会儿,方说,“这是我有一日与长吉联床夜话,一时玩笑之语。说起月中那砍树的吴刚,也没有表字,就给他取个吧,他品质刚正,这‘质’便由此而来。”
      杜牧大为讶异,转念又说,“莫非许多其他的典故也是……?”
      沈亚之点点头,目光悠长,“我喜欢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长吉他也不是凡品,可不是一拍即合?他除了对写诗这事每日不落,其他时候性子最是随便,动辄鲲鹏纵横,浮游九垓,典故么,根本就不曾严格过。”
      沈亚之说着又摇头,“有时候连我故事里写的也随手用了进去。”他虽然是摇着头,但唇角的笑意依然未变。
      杜牧不意知晓了这样的内幕,简直有些哭笑不得,直在心里感叹这一“奇举”。不过他本也很是喜欢沈亚之写的那些传奇故事,便接道,“下贤先生书写之事,确实瑰美非常。”
      沈亚之冲杜牧一摆手,“牧之,我视你为小友,也知你此言真心,我便讲与你听。”他手指轻轻扣了扣那一叠诗稿,“我的故事虽也受到褒美,毕竟不是文学正宗。这个你定然清楚。若不是我在文章方面还有些许造诣,何至于负此盛名。”
      杜牧刚要插话,被沈亚之拦了回去,“而长吉,我与他一见即相许。他才气四溢,为我毕生仅见。这也倒罢了,他算是第一个对我写的传奇表现出无限热情的人。”

      沈亚之想起自己当时拿着写的故事颇为忐忑地给李贺看的情景。
      李贺一壶酒在手边,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来来回回看了四遍,最后一遍看完,酒也喝尽。当即给他写下一句,“雄光宝矿献春卿,烟底蓦波乘一叶。”
      沈亚之瞬时解下腰间佩剑赠与李贺说,“宝剑赠知己,长吉且收下。”
      他们两个一个是穷困的不第书生,一个是落拓的皇室远支,如古时侠士一般赠剑怎么想都有些可笑,可李贺接过剑即兴挥了挥,拍案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那日他们喝多了,半夜睡不着,从天地日月谈到山河百世。李贺手指明月,醉眼醺然,“下贤,你看这月,明亮如斯,若有一日,七星贯断姮娥死,谁来执掌日夜?”沈亚之也是醉极了,丝毫不觉得他这话轻狂太过,便回道,“仙神若死,便妖鬼当道,有何不可?反正百世百代后,你又知谁是鬼怪谁是仙?”
      李贺一时抚掌大笑,“此言妙极!下贤高才!”
      两人谈得逸兴横飞,竟迈着醉步颠三倒四地跳起舞来,李贺还断断续续地吟着自己写的乐府,“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李贺念一句,沈亚之便跟着他念一句,沈亚之声音清朗悦耳,李贺一首吟毕,忽而叹道,“下贤声音美如醇酒,刚才饮酒还不觉醉,此刻我是真醉了!”说完便倒地一躺。沈亚之接过他的话头,跟他一起疯,“非也非也,长吉之诗堪比十年陈酿,我才是要醉了。”也学他作势一躺。之后他们竟就在庭中这么相与枕藉,睡得不辨东西。

      沈亚之思及此,只觉当年实在胡闹得很,那些梦里遨游太虚的心思,好像只有对着这个人才能完全地释放出来。他于是摇头笑着对杜牧道,“我与他交游之时,实在……”到底是没有再讲下去。
      杜牧看着这气氛,忽然总觉得此时自己有些多余,便就势告辞,“下贤先生,那晚辈这就回去了。此序若有什么不如先生之意,但改无妨。”
      沈亚之倒是不以为意地答他,“不必,我既交予牧之,自然是信你的才华。你初时问我我就说过,若是我自己写,反而关心则乱。君不见白乐天悼元微之,技巧全失,方寸大乱。”
      杜牧会意颔首,退了出去。

      沈亚之看着已经写好序文的《李长吉歌诗集》,忍不住又翻开那首《追和柳恽》,看着看着又笑了起来。
      李长吉你这人,留给我这样一句。当真字字剜心。
      朱楼通水陌,沙暖一双鱼。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与君心两相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