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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禅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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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史称“破龙之战”的激烈战役仅进行了不到四个时辰就彻底完结,持续了半年的僵持终于划下了帷幕。
结果是战役并未坚持到最后一刻,而是不了了之。
驰国太子突遭刺客袭击,身中数剑命丧当场,军心大乱,二皇子瑾王暂代辅国将军之位领军杀敌,就在苍塔战线濒临崩溃之时,也是驰国兵力大损之际,苍塔小鹏王亲递停战手信,两军暂且息鼓偃旗。
当辛恺站到我们面前,微笑着递过议和书时,我尤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见我耳边发丝凌乱想上前为我挽起,被璟一一掌挥断,双方人马顿时刀剑出鞘、剑拔弩张,当我触及到璟一眼底深深的血红和狂风暴雨般的怒意时,脑子里才被急速闪现过的血腥片段唤起早上的记忆。
辰立修浴血而归,满面满身的鲜血还在汩汩流淌,嘴角紧抿,眼睛却是半阖上,静静安然就像睡着。
我问璟一怎么了?愣着干嘛还不快宣军医。
他看了看我,摇摇头,轻轻拢住我,头埋进我的肩窝,“元儿,我皇兄死了,他没有抵抗,他一开始就是为了寻死。”
若是以前我是断然不会相信辰立修这样一个冷淡疏离、心比天高的一国太子,身负万众期望,竟然也会有自寻死路的一天,可是现在他就这么冷冰冰的躺在一席白布上,腰间别着不过一天前我才交给他的玉佩,本是通体莹白,现在却是血红一片。
我上前握住璟一颤抖的双手,他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我该庆幸吗?皇兄没有死在我的手里……”
不太明白辰立修何苦这么决绝,又好似隐隐明白。
太子的尸首是璟一亲手更衣打理的,他说要送兄长最后一程,议和的这一天尸首也在送返泽城的路上,不能耽误,路途遥远,要赶在尸体腐烂之前葬入皇陵。
消息却定然比送葬队伍快一步到,璟一来不及悲伤,必须尽快处理好战务,在事态进一步恶化前赶回去。
璟一本是个常笑、自制克己的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掩不住对辛恺的仇恨,如不是双方均元气大伤无力再战,又遇上泽城情势晦暗不明,我相信他是绝对会带领大军扫平整个苍塔,手刃辛恺。
但他现在不能这么做,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了满面笑容的辛恺面前,僵硬的手接过了议和书。出乎意料的,辛恺非常坦然地来赴会议,那般坦荡好似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
双方协商后,苍塔退兵,两国仍维持战前的模样,以松山为界,互不干扰,当一切重新恢复,如果不是那石上、溪边还未散去的血液,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临走时,辛恺再次提了要带姻姻尸首回去的事,璟一断然拒绝。
辛恺却不甚放在心上的样子,“哎,我也就是提提,知道那丫头就是到了那边也是愿意跟着那太子跑的,我从小管不住她就随她去吧,对了,瑾王殿下,可记得要将他俩葬在一块啊。”
他路过我后,想了想又折返回来,仔细将我再看了遍,最后深深地叹息。“元尧姑娘可知,不介意你狐妖身份,并且真心愿意娶你为妻的,这天下除了那位瑾王殿下,还有小王我啊。”
我再也不可能相信他一句话了,不由捏紧手掌。“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事到如今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辛恺面带无奈,“唉……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明白我呢?果然啊,戏真不能多演!罢了,我还赶着去赏玉雪山春景,元尧姑娘若是有一日愿意来找在下,在下必洒扫相待、随时恭迎。”
说罢姿态翩跹,潇洒离去。
璟一却仍不能离开流川河,他同伏将军守着整顿剩下事物,直到苍塔全部退出国界。
而就在第二日晚上,送辰立修尸首回泽城的队伍遇上暴雨,发生意外,整个车队落下万丈悬崖,只余一个小兵奄奄一息地半爬了回来报告这个消息。
那个孩子……死了连尸首也不得保全。
璟一听了,默然无语,随后吩咐下人好好为那名小兵疗伤医治,也不见他表露情绪,只交代一番后,收拾了行李再也不作耽搁,与我一道腾云疾行踏上了归程。
朝中的形势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一些,罗顷多年的经营也不是白费的,大至朝野上下,小至地方府衙巡按,关系盘根错节,繁芜巨大,这猛然倒戈发起动乱也是极大一股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罗顷控制了泽城乃至京畿之地的所有军力和官员,全城戒严,只待逼迫辰胜退位诏书一下,便可正式拥立辰立修为新君,改朝换代。
而辰胜保存了皇宫内的全部势力,包括众多训练有素的影卫,其中就有潘南潘北,死守其中,令罗顷也不敢妄动,不过辰胜在革除罗顷左相之职那日莫名遭遇袭击,身受重创,皇宫一方在这连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已露疲势。
而那暗中袭击给罗顷反攻机会的,仔细一想除了辛恺再无二人。
这本该是罗顷一举制胜的最好机会,可是辰立修的死讯打乱了这一切。
若太子去世,国君又西去,这天下之位岂不是要落入璟一手里?罗顷不能容忍这一切,索性就要篡位为帝,这下拥立太子反戈的那些臣子反倒犹疑不决起来,若太子即位就算是逼君,地位上倒还名正言顺,可这左相称帝那不是改了整个驰国天下吗?如何向上苍、万民交代?
这番迟疑反倒是拖延了时间,让我们在大乱前最后一刻赶了回来。
我与璟一回到泽城后直奔宫中,子柏收到传书,早早在约定地点等着我们。
子柏这些日子带着辰瑄一直在辰胜身边帮持操劳,小辰瑄才几岁,不懂事却也明白局势里紧张的气氛,乖乖地瞪着大眼睛,捏着子柏的衣角跟个小尾巴似的,子柏去哪他去哪,很是省心。
此时他伸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子柏背后钻出来,本想上前亲近,对许久不见的我们一身的风尘仆仆和疲态有些怯怯。
璟一将他抱起,摸摸小脑袋,“小瑄又长高了,哥哥从外头回来没给你带什么礼物,回头再补上。先带哥哥去见父皇好吗?”
辰瑄黑亮亮的大眼一眨,乖顺地点点头。
凌云殿,可谓是如今泽城,乃至整个驰国最固若金汤之地。我也是第一次得以窥见辰胜暗中势力的一部分,明眼可见的高手侍卫便是上百,层层护卫在每一个角落出口,脚步轻盈功力不凡,在暗处还不知有多少影卫。
潘北在门口等候,见着我们来了也不多说,微一点头便直接带我们入内。一踏进门槛便是一阵莫名让人感觉到了压抑,走近内间已隐隐可闻细微压抑的咳嗽声,苍老无力。
璟一一震,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径直推开门跑了进去,“父皇……”声音顿住,我在他身后,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沉重的脚步声。
子柏轻声道:“陛下遭遇袭击本就受了很重的伤,又查出暗中被人投毒,毒素累及肺腑,眼下也不过是勉强续命,已是药石枉然。”
辰胜很憔悴虚弱,他的胸口靠近心窝处受了伤,当时若不是潘南拼命相护必是一剑毙命,后来子柏在为他疗伤的过程中,才发现有人趁局势混乱人群混杂之际在水中下毒,雪上加霜,饶是子柏医术再高明也只堪堪捡回性命。
不过一个月,辰胜却好似老了十几岁,以往他开朗平和,又身材微胖,总给人弥勒佛般的老好人感觉,简直无法通眼前这个消瘦的老人相比,面色枯黄,神态疲弱,胸口还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即使轻微的咳嗽也会引起难捱的疼痛。
辰胜对璟一露出慈爱的笑意,招招手,璟一坐到父亲身边,握住他的手,喉间哽咽不能言,“父皇,孩儿回来的迟了,也不能将皇兄带回来……”
辰胜抚摸他的头,哆嗦着从枕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的物事,以黄帛包裹。
“璟儿,来,这是父皇所能给你的最珍贵的东西,你把它拿好,从此以后,揣着这玉玺,就是揣着了天下人的性命,你要好好待自己的国民,父皇没有力气了……”
“父皇,求您别说这样的话,千万保重好自己,驰国黎民都还等待着你啊。”
“莫再多言,”辰胜想要摇头,却又牵动伤处一阵急喘。璟一赶忙为他抚背顺气。”
“璟儿,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眼下的形势是耽误不得的,你皇兄他也……哎,罢了,你即刻登基吧。”辰胜痛苦地皱着眉,扶着床沿,“除了左相,还朝政一个太平吧。”
璟一终是低下了头,握紧双拳,哑声道:“父皇……是,儿臣领命,定不负所托,拼尽全力也要保护我驰国疆土和玩玩黎民百姓。”
辰胜欣慰地点点头,眼下的青黑越发明显,他招来身边得力的老宫人,“常奴,去,替朕把诏书拟好。”
老宫人应声而去,沟壑纵横的脸上也满是泪河。
璟一握住父亲苍白消瘦的手,惶然地安慰:“父皇,宫里太医医术高明,会好起来的。”
“哎,咳咳……”辰胜挥挥手,“朕没有多少命了,这几日等你回来,每天晚上入梦都能梦见你母亲,她还是那么美,朕却老成了这般模样。”
“璟一,你怪父皇吗?没能保护好你……”
“不……”璟一眼角滑下一滴泪,将坠未坠,像是不舍这脸颊的温度而流连不去。
“你怪父皇怨父皇都可接受,朕终是连你母妃最后一个请求都辜负了,多年来你虽衣食无忧,却不是平安康泰,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磨难。”
“父皇,这不是你的错。”
“好了,你先出去吧,常奴诏书也该拟好了,去瞧瞧。”
子柏也带着辰瑄一同出去,殿内便只余我与辰胜二人,他望了我,了然一笑:“看先生的样子,伤应是好的差不多了,当时消息只说先生凶多吉少,如今看来先生心善聪敏,果然是受着上苍庇佑的。”
“陛下……”
他有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先生,边关传来奏报,说你是狐妖……”顿了顿,却是坦然,“其实这事朕一直知道,当初越鹤仙人入我梦里,引荐自己徒儿时就告诉过你是赤狐化身。”
黑狐兄?我愣了愣,原来他一开始就开诚布公了,是怕以后出现意外给我带来困扰吗?原来,他一直都有为我考虑。
“仙人担心朕日后看破了你的身份为难你所以提前相告,又怕你的身份引起宫中恐慌遂嘱咐不必多言。朕却是半点不在意,婉儿身子弱带不好璟儿,这孩子免不了小时受不了孤寂,有人能陪着他、保护他,朕比谁都开心。”
“朕这辈子啊,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婉儿,一个就是立修那孩子,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现在他们都离世而去,朕也命不久矣,朕就担心啊……自己亏欠了他们那么多,不知黄泉下,他们可愿相见?”
我看着他戚戚然的模样,心中响起辰立修死去的模样,父子两的影响交相重叠,辰胜双鬓斑白,满面皱纹,沟壑苍苍,疲老不成人形,辰立修的伤痕、血液、胸口拔出的刀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仰瞻天文,俯察民心,德才不足,不足为任。佥曰: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羣臣不可以无主,万机不可以无统。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瑾王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今朕追踵尧典,禅位于瑾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朗声宣读,震传千里。驰国天下以今日易主。
常奴宣读诏书时,璟一端正地立于高台之上,皇袍加身,佩戴冠冕,威仪凛然,俯视着一种跪伏于地的大臣、子民、和苍生,这一刻,拥天下万民社稷,他已成王。
可前一刻,在走到那万众瞩目的地方前,他还抱着我,像个小孩似的埋着脸,悲鸣:“元儿,我所有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了我,娘亲、皇兄、如今父皇也要……。”
我亲亲他的脸颊,用嘴唇拭去泪水:“别哭,别哭,”我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掉泪水,“一国之君呢……”
他沙哑着声音唤我一声元儿,我抬起头,却被他突然在眼前放大的脸遮住了视线,唇上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留恋在我的唇上细细研磨,满是小心翼翼的温柔,怕伤了我,怕吓到我,因此惟有紧贴的触碰。明明视线很暗,只能隐约瞧见他漆黑颤动的睫毛。
我们静静地相吻,却只是贴着唇,借由那薄薄的温热传递彼此心意,感受对方的存在。
我们都有担忧害怕的,可若是彼此相依,又好像什么都无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