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阿室阿长

32、不怨

　　院子里的桂花树上结满了花，黄瓣白蕊，小巧可爱，风吹浓香，却清淡不腻，盈于怀袖间经夜不散，沾染到枕上，直醉入梦里。轻轻地推动一下树干，刹那间花满幽径，清雅宁神。

　　将桂花摘了些下来晒干，一部分晾了花茶，清香扑鼻，一部分送入后厨，新做了些别致的糕点，淡黄色的外表，玲珑剔透，都是些新花样，味道也不错，甜而不腻，口感丝滑，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璟一很爱吃，每日下午放学回来我都会给他预备一碟，配上一杯清茶，静坐一会，所有的疲惫都消散了。

　　一天厨子又新做出一道桂花酥，薄脆的皮甜润的馅，入口干香，却不是璟一爱吃的口味，他刚尝了一口就皱了眉头，然后又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但终是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的意思，吩咐宫人道：“将这些糕点包起来送去东宫吧，太子应是喜欢吃的。”
　　宫人刚刚领命将碟子端过，刚还一脸沉闷的璟一就开口了：“等等，别送了，拿下去你们分着吃吧。”
　　宫人犹豫地看着我又看着璟一，直到我点头默许他才笑嘻嘻地出了门去。

　　璟一半晌不说话，我叹了口气，虽知他心思透亮很多事都看得明白，可关系到争权夺利也难免有些想不通，便想听听他自己的想法，“怎么了璟一？以前昭和殿做了好吃的糕点不也常给太子送去吗？”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目光上移至桌上那套天蓝釉凫式四季花卉茶具，很别致的做工，造型古朴大方，素雅精巧，是辰立修送给璟一的十岁生辰礼物，我俩都很中意这套茶具，常拿来使用。

　　璟一端起茶杯拿在手上把玩，沉吟道：“自从上次受伤以后，皇兄一直回避着我，我已很久未见他了，皇兄既不愿见我，我也自当识趣点才是。”
　　“只是这样吗？”我可不相信璟一是会这样容易退缩的人，“我可记得，你坠马那日他也在场的，你们兄弟俩虽自小蛮亲厚，但他到底是李后嫡子，丞相的侄儿，你心里当真就没有过怀疑？没存过隔阂？”

　　璟一目光呆呆地望着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冷了，冰凉清绿的水荡不出一丝温度，冷冷地印出凝望人的脸。“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没有，我希望将来也没有。皇兄他从未害过我，这我明白。而且，师父你恐怕不知道，上次我坠马时正是有他出手相救我才侥幸存活，想必事后他定会为此受不少责难吧。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所以我离他远点对他反而好。”

　　他能考虑得这般周全细致我反倒有些吃惊，原来一次生死竟会让人成长这么多吗？
　　“太子是个好人，你别恨他。”我拉着他的手，颇语重心长道。也希望你将来离皇位越近时，登临至尊时，坐拥天下时，能善待他一些，说起来被期望最多的人，到头来可能才是那个什么都拥有不了的人。
　　“嗯，我明白。”璟一反握住我的手，想了想对我认真说：“我虽没有母后，却有师父和父皇，而皇兄他虽然有很多亲人围绕身旁，又是衔着太子的冠冕出生，可有时候我却觉得，他一无所有，这样的人……我恨不起来。”

　　辰胜赐给了璟一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现下正在西北军营训练，接了圣旨当日便急急往回赶。
　　我想他到底是害怕了，虽然贵为一国之主却也免不了需要借助旁人的帮助来保护自己儿子。
　　下旨那天他私下里告诉我，那两人是他挑选出来专用来保护璟一的，值得信任。可当我问那两人是什么来头时，他却只敷衍道：”军营里偶然捡到的一对孤儿。”便不肯再多说。
　　明显有事隐瞒！

　　我便跑去向御林军打听消息，因为据说他们曾也是大内高手。资历老但很年轻的侍卫长是较少数知道那两人情况的人，“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脸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是南辕北辙，名如其人，叫潘南和潘北，一个活泼爱瞎闹，一个沉稳寡言，却都是顶尖的人才，我与他们同级，后来不知为何被调往了西北，好多新入宫的新兵都没见过他们。”

　　具体这兄弟俩有多厉害、多武艺登峰造极/多传奇我只能凭自己想象塑造，听侍卫长夸张渲染得越多，便将一切话本中大侠英雄的风貌都添加进去，是英俊的高人哪！我如是定位。等我想象完毕，俨然已是两人忠实追随者，急切地想要同他们切磋一番。
　　掰着手指头数数，西北离泽城太远，日夜不停的赶路也得一个月。

　　“要不先把潘东潘西接来陪我练练武先。”我垂头丧气道。
　　璟一看着无聊趴桌上的我温和一笑，将手中的书放下，“师父，可不许拿别人的名字开玩笑。”随即将剑取出来，递给我一把小巧些的。“他们还没来，边让我先陪师父练练手吧。”
　　我一下就来了兴致，开始认真地舒展筋骨，做准备运动，“嘿哟，都敢主动跟师父比武了，胆识不小嘛？也好，便让我看看你的武功可又精进些。”
　　随即扎起一个马步，颇有气势地备战。

　　可我还没等来潘南潘北两人归京，也没来得及相处一番，就被紧随而来的一件事打乱了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从此很久以后才有再次聚首的机会，却已是一别经年。

　　因着辰胜在璟一受伤后的种种表现，送补品常看望这些尚且不论，还特许他重新为自己选择教骑射的老师（原来那个被砍头了），自古哪有学生选老师的？为此朝堂内反对声不断，但辰胜就是铁了心任儿子选。这回又为他亲自配备近身侍卫，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璟一从近来周围人的眼神也能明白个中厉害。他深得我怕麻烦的个性，采取了冷眼旁观、高高挂起的方针，不管别人什麽态度，照旧逢人三分笑，既无得宠的张扬，也无担忧慌张，更是丝毫不涉及谈论朝政之事，落入他人眼里便是瑾王心无丘壑，不见得会构成对太子地位的威胁，时间一长也少了几分窥视。

　　紫兰是我在昭和殿最信任的一个宫女，在黑狐兄告知我历劫之事后我除了自己加强戒心外，还吩咐她时刻替我注意昭和殿内可有什么异常，并及时向我汇报。

　　今日她便向我提到了殿内有两名名唤清莲与听荷的宫女。

　　紫兰悄悄凑到我耳边来，像地下党交接情报一般小心，“以前我并不如何注意她们，只最近发现她们神色有些异常便留了个心眼暗中瞧着，几天下来却见这两人竟偷偷地与外人有着秘密接触，每隔五日的夜里，清莲都会掩护听荷出去与不知谁人会面。她们配合得却很好，不易让人察觉。

　　她们是何人安插在昭和殿内的眼线，而那人又有何目的，已是一目了然，看来那人再次行动倒是很快。但不愿打草惊蛇，便决定打探一番。

　　待到接头的日子，刚过黄昏，我就给自己使了个隐身术，等在门口，看着清莲找借口支走守门的侍卫后，听荷趁机一溜烟跑了出去，沿着小路一路小跑，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停往后张望，警惕性极高，不过她就是再警醒怕也想不到，她身旁便又一人抱着胳膊慢慢悠悠地跟在她身边。

　　有个隐身泡泡的好处就在于进去后不仅行动自如，外面的人也看不到泡泡里的人，实乃跟踪刺探
　　敌情必备之物啊。

　　左拐右转，听荷在曲折得园子里饶了又绕，终于到了一处少有人走动的凌波湖旁听荷才慢下了脚步。

　　此时我看到了岩石的阴影下正站着两个人，见着听荷来，其中一人出声示意，听荷便立刻走过去，看到另一个时面上竟显得十分惊讶，立刻恭敬行了一礼，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直奔主题，沉声问道：“这几日都有些什么人去拜访瑾王？瑾王可有何异常举动？陛下依旧常去昭和殿吗？”

　　声音竟是十分熟悉，我往暗处挪去，此处背着光又有众多岩石遮挡，光线晦暗，辨识度极低，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便是当今左相、李氏家族的核心人物-罗顷。
　　嗯……毁了容的罗顷。
　　满脸的痘痕红肿，和光了一半的头发，用一块方巾裹住遮挡，在清冷柔和的月光照耀下，显出狰狞可怖的容颜。

　　听荷流利地回答，业务相当数量，一看就不是头一回打小报告。“回大人，前几日丽嫔、穆昭仪、郝婕妤、林常在和柳昭媛都先后递过帖子来拜访瑾王，俱被推辞了。殿外的人都变着法子来探口风，这些天奴婢发现各宫娘娘都派了耳目来昭和殿附近打探瑾王的消息。昭和殿内倒无甚特别，瑾王每日仍勤勉学习，并无异常举止。倒是陛下近来国事繁忙，不似往日来得频繁了，约隔半月会亲来探望次瑾王。”

　　罗顷冷哼一声：“郝婕妤和穆昭仪？两个愚蠢的女人，一个仗着哥哥是大理寺卿，一个仗着父亲军功了得竟也起了异心，她们也不想想自己不过是我用以均衡后宫势力的棋子罢了，却这般自不量力，看来也没什么再留着的必要了。”
　　语气凉薄阴狠，杀意明显。听荷闻言身子不由瑟缩了下。

　　罗顷冰冰的目光垂到听荷身上：“你可知今天为何会与以往不同，是由我来亲自与你碰面？”
　　听荷不假思索：“大人想必是有重要的事交代听荷的，听荷但听大人吩咐。”

　　罗顷负手于身后，默了半晌，才从袖口内拿出一只信封，递给听荷：“照着上面的做，若是失败了你就自刎谢罪吧。”说罢不再瞧荷一眼，径直负手离去。

　　听荷听得脚步声走远了，方从地上站起身来，走到凌波湖旁，借着月光湖色扫过一眼纸上短短的几行字，蓦地脸色剧变，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迅速地将纸撕得粉碎，投入湖中，直到眼看着纸屑俱都沉入水中才匆匆离去。

　　我立在那，心中纠结起来，久久不能平静。方才纸上的字仓促之间我也窥得一部分：
　　十日后，配合接应，引瑾王至荷花池旁，杀之……

　　又来？！
　　我心内咯噔了一下，又咯噔了两下三下，一种预言如期而至的感觉袭来，我竟觉得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这便是影凌说的劫么？却好像也很容易应付。
　　知道了对方的计划就更是容易，剩下只不过是考虑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