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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沂风卷之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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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阴云无月。桌上孤烛。
夏玄打了个哈欠,他刚于院中打拳,虽是夜半,但夏日暑意还未尽数退去,故而背上蒙了一层薄汗。简单沐浴,青丝随意散背后,水珠顺发梢下晕湿布衫。他自然是顾不得这些,拉开简制花梨椅坐,脊背自然抵上坚硬背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他抬左手按揉右臂穴。这是麻痹手臂肌肉之用,轮流点按手阳明大肠经上肩髃、臂臑、五里三穴会使整臂酥麻无力,写出的字自然也缺少气道。这本来是习武人近身交接时候制敌之道,恰好被他用来麻痹萧燕。
这半月朝中无事,萧燕竟也无有继续给他赐药。这让夏玄觉得有些奇怪,思索间,右臂已经酥酥麻麻,他试着抬了抬臂,觉得恰是正好。书桌角上已然端正码好今日需要批复的奏章。以萧燕不喜朝政,故而各地奏章,除加急密保外,皆是先送至他处。等他先做相应批复,再交由萧燕过目。夏玄又是打了个哈欠,他低头,唇角不自觉勾起。自己今儿个还真是容易困倦。自娱时候,左手已然拿来第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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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艳阳当空万里无云,若放在冬日,那自然是驱寒晒衣的好天气,但此为夏。
夏玄立廊下,院中郁郁葱葱。现为未时,一日中极热时候。无论飞禽走兽,是时皆寻阴凉处躲藏。故而虽目之所及草木葱茏,除蝉鸣不倦外,不闻任何兽音。一阵风来,吹鼓夏玄身上薄衫,却也是满含热气让人呼吸不畅。
不远处树影微动,仿若一鸟落于枝叶带来一干颤动。若仔细瞧去,却是一人栖树叶茂密处。虽夏日,此人却仍然身着周密,只余双目于外。他的姿势极休闲,只像是乡间少年坐树枝小憩。抬手搔了搔包发布巾,他开口,带着浓浓笑意。连带着双目也眯成双缝。“后院已在布置,请爷示下。”
夏玄却是面对庭院另侧,连余光也未有扫过此边。昨夜初筛奏章,洛成周之陈情表居诸郡之首,连面皮上也印上加急之章。平常时候,此等急奏本该是越过自己直接递到萧燕处,却不知为何,竟然出现在自己案台之上。忆及此处,夏玄面露玩味,一手缓慢将另臂衣袖挽起至肘,开口徐缓,“周正可是已将我昨夜批复奏章送去宫内?”
那人闻言,能看出他上身瞬时一僵。片刻,扶树右手之拇指甲扣入树皮,道,“寅庚于一炷香前传书,说他驾车进午门。”他不明白,为何夏玄明明知道周正乃燕帝插他身边之细作,却不做任何防备,甚至,更是将生活种种细节曝露他眼前。
夏玄抬手,拇指腹细细划抚自己腮侧。回头看向声音来处,他笑,“子甲,你又何须多思。周正虽为细作,却为你我知。若萧燕知我识破他身份,不知又会做出如何举动。此乃请君入瓮,若他举动在我掌控,他效忠谁人又有何干。”
慎子甲左手成拳瞑目吐气,他自然是不能对夏玄做出决断抱有丝毫怀疑,但这人行事,少不得剑走偏锋时候。自己纵百死,也不该让人钻了自己及兄弟的纰漏,让那一条毒蛇每日陪爷行走。
夏玄久不得他回答,心中明白他又是陷入自责。只是很多事,必须要自己想通。别人无论教导几遍,也抵不过自己的一瞬心明。夏玄双目停留屋檐,那里方寸一片绿色。这是去年麻雀不小心掉下的草种,倒竟然是发芽了。他的心情平静,又是想起早年乡村生活,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了清新明快的气氛。“三日内,丞相府必有巨变。由你传令,凡慎独两脉出身,皆不可异动。对了。”夏玄猛是回头,自然是没有露过慎子甲那瞬神情,心头一动,却还是压下,“那时河南粮荒,浔皈里可有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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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以龙脉为中左右分建东西二宫,而长居龙脉之上者,未央为首。六月酷暑,饶外处是阳光正盛,未央宫内仍处黑暗。萧燕着明黄金绣龙袍端坐髹金雕龙木椅,他于自己要求一向严苛,以致虽无人,他仍保持朝时端正肃穆形态。
是未时,去散朝已一个时辰,但他仍这般坐着。只因为,适才刘长呈来奏章。
这份河南郡守急奏三日前便已呈上自己书案,其中圈圈点点,无不对丞相月前所为歌功颂德,甚至于暗有请自己嘉奖之意。倒真是长居地方的臣子,竟然是连这朝中风云也看不清楚了么。思及此,萧燕长目微眯,他自然是不希望地方官员探听中央事物。与其阿谀圆滑,他是更喜欢那刚正呆板之类。只因为那种人,自己才能更加的把握心思,纳入鼓掌。但洛成周的这份折子,却是在自己心火未下时,又泼了一瓢油。
萧燕换了个姿势,目光落于适才被自己狠狠扔上几面的奏章。自己自然是不想照着折子所写,本来萧妄此局落败已处劣势,自己又如何会让那太子党越发地喜上眉梢了去。是以昨日申时,自己便派刘长将这折子送去周正手中,让它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夏玄的书房内。只是。萧燕面上的怒气终于是毫无保留地肆意流露,连带着开口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脑中人生吞活剥。
“夏玄!你好!你做的是真好!”
怒之所及,挥袖将案上物什一扫落地。那奏章受力,在空中展开,落地时恰好露出夏玄专属的墨色——‘逆臣夏玄,抗旨忤逆,越职擅权。虽为社稷万年,然国法无情。着,削去俸禄一年,打入天牢三月。以儆效尤。’
萧燕的眼落于那两行草书,心中的怒气也被他慢慢压下。他是极其自律的,从来未有在人前失态,当然在人后也鲜有表露。而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却也真真是梗在自己喉头的一根鱼刺,让自己无论如何也舒服不了。那是深谙他心思才能做到,明明上面的文字是那么地让他满意,甚至于他甫看到夏玄批阅时下意识的是愉快地长吐气。但是,那也只不过维持了须臾。他一向不喜欢这等擅于揣测上意的臣子,而这夏玄却明显将这个功底做到了登峰造极。
以责代赏,这自然是安抚三皇子一党的最佳手段,而那太子党也说不出任何反驳之词。夏玄对自己的刑罚尺寸拿捏地很好,既无太大,却也让三皇子诸人消了心头火气;也不算太低,不然也兜不住这欺君之罪。甚至于,少了夏玄的太子党,就像是少了心脏的巨兽,在这几月中无论如何也是斗不过三皇子党。所以,等夏玄出狱时,太子党原本占有的那点点优势,估计也已经消磨殆尽。而朝堂,又恢复自己所希望的平衡。只是,若照这番,等传到了地区,自己少不得又落得一个昏君之名。萧燕的瞳中慢慢流露出一丝玩味,这个夏玄,到底是真的贪生怕死到了这般地步,还是,他想要的,已经超过自己的想象。
“朕的丞相么?”萧燕的面色已经回复平静,手捋薄须缓慢吐字,“希望你能将你的明哲保身持续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