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妖》曲水柏舟

1、第一章 遇

　　（一）
　　雨打梨花深闭门。
　　年复一年，院子里的草木无人打理，生长得越发肆意，倒显得这庭院有几分荒芜；门前却有一棵孤零零的梨树，开得稀疏残败。
　　骤雨无情，将仅剩的残花尽数打落。雨丝斜织出的微凉落入雕窗前的酒盏，无端地将暮春的愁绪在半尺铺开的白宣上晕开。远处飘来的琵琶声也仿佛浸透了这样一种惆怅，忽又被那充满禅意的寺院的钟声盖住。
　　是谁家的琵琶声？是谁家的闺中女儿在思念远乡的少年郎？又是谁吟诗赋词，风流一世？
　　大概也不会有人在意了。
　　堂溪端起精致而略显陈旧的玉觞，一饮而尽。

　　堂溪住得偏远，又避世多年，已鲜有人知，前来拜访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当那抹亮眼的白色出现在门前的幽径时，让人觉出略略的突兀来。
　　女子素手撑一把纸伞，白衣胜雪，一地残花使她柳眉轻蹙，心里浮起思绪万缕，但最后都归于眼底的平静。门忽然被谁推开，发出那样嘶哑的叫喊。她眉头蹙得更深。
　　这扇门到底紧闭了多少年？他又将自己在此幽禁了多少年？
　　“那么多年了，”她看着眼前苍白的人，“堂溪，那么多年了，你还没忘吗？”

　　屋子里并不冷，堂溪大概早知道她要来，在炭盆里烧着一块奇怪的木头。他平日里早习惯了这彻骨的寒冷，装炭火的盆子还是簇新。他不大适应这温暖，转过身去为女子沏茶。女子坐在窗边堂溪常坐的雕花木椅上，看见对面一把同样崭新却布满灰尘的木椅，又听见堂溪说：“我该记着什么吗？”
　　他递过一盏热茶来，轻轻对她笑了。然而那笑却不似当初那般温暖人心，干净和煦，反而显出丝毫不同来，让人看了有些陌生。百年来的酸甜苦辣，五味陈杂，似乎都揉进了这个笑容里，让他的笑有着破碎的悲哀。
　　他太久没笑过了。
　　但还好，他的笑并不僵硬，不做作，她微微有些庆幸。
　　“这杯子，是琉璃做的吧？”女子轻轻把玩着手中晶莹剔透的茶盏，忽又觉得，他一定对着那张空了百年的红木椅，将那笑容练习了无数遍，所以才那般熟稔。
　　琉璃绣的桃花还开在堂溪左手的长袖上，他大抵是忘不了的。他可以狠下心让阿九忘记一切，自己却无法喝下那杯忘川。
　　这个死抱着回忆不放的人，真真有些好笑。

　　“都这么多年了，你这次来，定不是来探望我的。”他露出一个浅笑，似乎有意想岔开话题，想想却又觉得使气氛更加尴尬，末了又添一句：“千衍还好吗？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你既然知道我要来，又怎会不知他的安危？堂溪，你虽避世百年，魔界的事你又有几件不知！”女子将琉璃杯往桌上一放，“堂溪，你忘不了她，别自欺欺人了！”
　　“忘不了？阿水，到底是谁忘不了？”堂溪微眯着眼看着她，眼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时光好像忽然回到了当年，她为他寻回一株玉骨时，他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眸笑着问她：“阿水，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然而现在的她却觉出微微的异样来——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奇异感觉，她觉得他们好像都有了些微的不一样，他们都已不复当年。
　　他的这句话，也不过是在逃避罢了。
　　堂溪，这是命，逃不了。
　　她终于叹了口气，“堂溪，怎么办，我救不了他了。”

　　（二）
　　这是一座古城，古老得连名字都被埋在了岁月的洪荒中。有河蜿蜒而过，名曰曲水。水中有鱼，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食之可治百病。
　　而她，亦唤作曲水。
　　那时的她亦撑着一把素白的纸伞，从濛濛细雨中走来，白衣胜雪，骨子里高傲，像水一样灵动而冰冷，却并非琉璃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而是让是不敢亵渎，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她平静的眼眸倒映着微漾的水波。
　　是她救起了血泊中的堂溪。
　　“你……是谁？”
　　“我？一个药师罢了。”
　　“……你……为何救我？”
　　“你不需要知道。”

　　人界都城，繁华之地。三千浮华，万丈红尘。有身着华服的富家子弟流连于此，流光溢彩的花灯将每个人都涂抹得面目全非。
　　然而有一个女子，素颜白衣，冰肌玉骨，手抱琵琶幽幽的弹，看去脱俗而别致，仿佛有一缕仙气萦绕，与这俗世倒有些格格不入了起来。
　　吟风阁本就是风雅之地，时常出没的，出了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就是名扬四海的歌舞班子。这女子却是生涩面孔，孤身一人，看着倒像流浪的歌者。能登上吟风阁的舞榭歌台，想必定能惊艳四座。女子微垂着如墨般的眼眸，似乎并不在意或是假装不在意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或炽热或玩味的目光，只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之中。
　　事实上她还并未开始演奏，甚至还未登上歌台。她从未因为盘缠的问题到这种地方演奏，她行走世间那么多年，见过很多衣冠禽兽，但那些贪婪的目光仍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可是堂溪坚持让她到这里来赚盘缠。“你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堂溪微笑着说。而那个微笑，就让她稀里糊涂地到了吟风阁，可以喝到堂溪的花雕的地方。
　　于是她在喧哗之中登上了歌台，众宾交谈欢娱之声骤然消失；而当她素手抚上柔情的弦，天地仿佛也为之一静。

　　吟风阁内从未如此安静过，每个人似乎都忘记了交谈，忘记了欢笑，忘记了世俗的一切。只有如水的音律缓缓淌过，勾出那不为人知的过往。从未听过那样的琵琶声，那般温柔惆怅，凄凉如斯。原来她只是个乐师，她所弹奏的悲歌又是谁肝肠寸断的故事？那样的琴声，像如水般倾泻的月光，像月光下开成花的雪。已经没有人在意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了，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深深哀悼，无可自拔。
　　而这个女子，又有着怎样的过往，才能奏出如此悲伤的挽歌？
　　“这挽歌不是给死人的吗？”吟风阁一角，倒酒的伙计已听得痴了，呆呆地站着，连杯中的酒溢了出来都没有发觉。躲在阴影里的翩翩公子不满地喊了几声，但这伙计仍愣在那里想着自己的故事，哪里去管什么风流的贵公子？
　　“公子有所不知，这曲子里有个典故。”有人回答，声音成熟而妖娆，迎面而来的身段也是极具魅惑力的，玲珑有致，摇曳生姿；也不知多少人到此只为一睹其芳容。来人掩面轻笑，只是不知这笑是真是假，看起来雍容华贵，妖媚得很，却媚得不俗，反而显出一丝高贵来，与那些烟花之地的卖笑女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可惜——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个故事呢。”
　　“是关于这个女子的？”传说吟风阁的老板娘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现在看来确有几分可信。
　　“是，又不是。”老板娘嘴角逸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笑容。
　　千衍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此女子非彼女子。”老板娘接过伙计手中的酒壶，一双勾魂的眼睛略含深意地看着他：“不知公子是喜欢花，还是喜欢鱼呢？”
　　千衍端起酒杯，不假思索道：“花看腻了只能下葬，鱼看腻了还能下肚呢——清蒸、红烧、油炸、熏烤……”
　　“公子喜欢吃鱼？” 老板娘绣眉一挑，看见千衍慢悠悠地品完一杯花雕，脱口道：
　　“不，我一看见鱼就想吐。”

　　（三）
　　吟风阁除了酒，还以桃花著称。她来的时候一树桃花却已将败，退去娇艳红妆的花瓣无力地落入水中，如浮萍般飘远。一簇簇新生的绿叶挤在枝头，映得一树残花更加颓败。都说绿叶衬红花，如今看来当真有些讽刺。
　　然而并没有人在意，形形色色的人怀揣各自的心情向未知的遥远奔赴而去。归途？谁还会在意这一去有没有归路，能不能回到这个生根发芽的故乡？
　　或许她就像那漂泊在世间的桃花，再也回不去了。

　　白衣女子抱着一把用上好绸缎裹着的琵琶，凝视着江上的一痕落花。千衍觉着她是因想到自己竟与这花一般流离失所而独自神伤。即便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也能感受到那一缕游丝般的哀伤，沁着一丝凉意，如水面荡开的涟漪一般，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的心上。
　　他打开扇子走上前去，刚想说“姑娘貌美如花”，忽又觉得人明明比花美；况且此时桃花已败，这番话说出来便有了别的意思。他想到很多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最贴切的莫过于“冰肌玉骨”，却显得做作且俗套。他觉得他能想到的所有华美的词跟她一比都黯然失色。这些词太俗，配不上她。
　　“公子有何贵干？”却是女子先开了口，声音清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千衍一时有些窘迫，摇着象牙扇的手有些僵硬，适才想好的说辞瞬间便乱了套。他想说些赞美之词，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间，让他说不出话来。
　　奇怪，以前见到比眼前的人儿还要漂亮的绝色女子，他也是潇洒自如，谈笑风生啊。
　　“公子若无要事，小女子便先行离去了。”女子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略施一礼。不可否认，千衍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纯粹的黑色，深得望不到边际，让人一不留神便跌入其中。他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尖细，听来格外温柔；虽不像堂溪公子的声音那样听来令人如沐春风，却也有一种莫名的舒适。再配上魅惑人心的笑容，竟让她有一丝动摇。
　　然而那笑容却与记忆中有些微的不同……记忆中的那人，笑容干净纯粹，像被溪水冲洗过千百遍的白石。
　　“姑娘留步！”千衍蓦地回过神来。

　　“姑娘找到那个人了吗？”
　　“或许是吧。”
　　“为何不去相认？”
　　“他早就忘记了。”
　　“姑娘是怕他不是那个人，错付了这满腔情思，还是怕……”
　　“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现在不放下，就再也放不下了。”

　　“老板娘托在下将方才演出的报酬送与姑娘。”千衍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钱袋，作势要给她，手却停在半空中，丝毫没有要给她的意思。“在下千衍，请问姑娘要去往何处？”
　　“公子此举何意？”
　　“姑娘这是明知故问。”
　　“公子的行为实属无趣。”女子转身便走。
　　千衍摇了摇象牙扇子，不慌不忙道：“不知姑娘可听说过魔界尸山上有一种奇特的植物，寄生于腐肉之上，全身晶莹洁白，如若水晶，花药微黄、果实浅蓝，全株奇毒无比，稍微碰一下，就会在瞬息之间死于非命。”
　　女子停住脚步。
　　“听说中过此毒的人，尸身上触碰过这种植物的地方会生出一条红线，蜿蜒而行，缠绕至全身；也就是从那个地方，会长出新的植株。”千衍执扇而笑，凡见过他的女子无一不为他的笑容而心慌意乱，倾倒陶醉其中，她却似乎是一个例外。
　　“不知姑娘右手上的红线，长到什么地方了呢？”
　　他看见她的右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又松开。女子垂眸一笑，道：“公子身上余毒未清，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罢。”言罢仍向前走去。千衍微微一愣，上前拉住她，笑得心满意足，“多谢姑娘关怀，不过一点余毒，奈何不了在下，还是姑娘的性命要紧。”
　　她侧过头，从千衍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见一飘长长的睫毛和眼底流转的淡淡的光芒。
　　“传说此毒无药可解，在下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个秘方，不知姑娘有没有兴趣？”
　　一双眸子清冷地看着他，似乎不为所动。
　　“姑娘不相信在下？——还是姑娘……早已不在乎是生、是死了？”
　　女子睫毛一颤，却说道：“公子以为是什么，便是什么。可以放开我了么？”
　　千衍仍不肯放手，自顾自地说道：“虽不知姑娘是如何压制住此毒，但想必也支撑不了多久。即使姑娘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有人会在乎。在下实在不忍心看着姑娘就这么香消玉殒，想与姑娘做个交易。”
　　“既然公子知道我不在乎生死，那我又为何要与公子做这个交易？”
　　“当然是因为——
　　“你喜欢上我了。”千衍眯起狭长而深邃的眸子，笑容极其欠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