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海棠依旧》秋原静水

2、二、去国

　　去了浪漫的法国，人却变得十分紧张，自己对这个陌生的地方无论是语言、习俗还是礼节，都犹如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外面对于我来说十分枯燥，仿佛我是个盲人、聋子，整天生活在无声与黑暗中，四处是冷冰冰的高墙，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一遍遍地去碰壁。在单调的日子里，我独来独往，原本不舍之情变成了浓重思念，涂满了我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我半夜爬起来，用铅笔去描画慈姨的面容，可却一笔动不得，她的脸我竟然一星儿也记不得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千千万万个“为什么”中，我硬是弄通了一本生涩厚重的法文词典，把那圈圈点点写得有模有样，一出口便是地道的法语……可我感到空前的不安，怕从骨子里忘了慈姨，到了中国会不会有人指着我的脸说：“外国佬！”我心里害怕到了极点，便卖了个皮本子一页一页地写小说，全都是关于小时的生活，而文中着墨最多的当然也是慈姨！
　　学校里很多同学都看过我的文章，都很爱看，忙得我喘不过气，但我还是舒心地向下写，就像散传单，把一大摞沉沉的白纸黑字向天上一撒，好些人去接、去抢，很好的主意！于是，我渐渐忘却了真正的慈姨，而只认得活在笔尖下的老女人了。
　　一晃就是六年，高中读完，要准备上大学了。
　　那天，我在小卧室里看书，父母都进来了，母亲拿了套洋装，墨绿的塔夫绸，象牙色的蕾丝，交至我的手中，道：“今夏回去一趟，六年都不曾回去了。”
　　心里不知怎地，突然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回去做什么？不是写信了么？
　　父亲看出我的心思，抚着我的肩，道：“你忘了慈姨了吗？你看，这报上都载了你的小说，可见慈姨对你的影响。”
　　我沉默了。难道我真的在异国泯灭了良心了吗？真的不是中国人了吗？真的厌恶慈姨了吗？慈姨是我换取稿费的工具吗？……我站在归程的甲板上，望着黑色的海水，心头涌起一浪又一浪汹涌的波涛，透过苍穹，可以看见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站在门口，与一个年迈的妇人泪水依依，不舍分别。
　　等终于坐了小船入了老家的河道，远远望见老宅的一角时，那股浓郁的陈朽气味徐徐飘来，可少了一分亲切。当船靠近了一些，就可看见伸出院门的那棵高大的海棠，粉红的花蕾，绰绰如云，招蜂引蝶，比往昔离开时更加的繁茂蓊郁。
　　到了！到了！那扇油黑的大门还似往日那般气派，门口站了许多人，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上痕迹，隐藏在笑纹里。他们有的已添了人口，我几乎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最小的我也已经十八了。
　　“曼雨，文忠，清清。”他们亲切急促地叫着我们。
　　六载的光阴！海棠开得一次比一次旺，而她，慈姨怎么不在门口呢？
　　我很想张望，又抑制自己不去张望，但随着船渐渐离近了，我的心狂跳不止，不会真的没有慈姨了吧？
　　“曼雨，文忠，这几年还好吧？”一向热情的芸奶奶的女儿，惠芬，上前帮我们提包，“文忠，这几年，曼雨没吃什么苦头罢？若是吃了苦头，亲娘定饶不了你！”说罢，便笑嘻嘻地将我们往屋里让。我仿佛痴了，什么也没听明白，只有一句“亲娘定饶不了你”听得切切实实。惠芬与母亲同辈，母亲叫慈姨“亲娘”，惠芬也必是如此，我的心放下一半。
　　进了芸奶奶的屋子，大伙儿团坐了，母亲叫丫头拿了个垫子铺在地上，叫我跪下给长辈磕头。我勉为其难，笨拙地行了礼，就听大而高的屏风后面一阵急速的拐杖声——慈姨！
　　她比往日更瘦小了，又矮了许多，我立在她面前，竟像个大人一样。
　　“太太！”我惊呼一声，用那已变成成年女子的音调。
　　“清清，回来啦！”她反应快得犹如闪电一般，踉踉跄跄妄图奔向那个在她耳中依旧是稚嫩音调的女孩儿，“清清。”
　　“太太！”我紧紧搂着她干枯的躯体，泪，一滴、两滴、三滴……滴滴濡湿了她窄小脊梁上一层黑青色的棉衣，“太太……我还以为……”静谧的阳光骤然沸腾了，折射在院门口那棵海棠树上，四散出耀目的金光，附在身体上，一片火热如初的温情。
　　我扶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将垫子铺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大礼，我不敢蔑视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认真地做着每一个细节。我发现，自己笔下的老妇人和慈姨相比，简直是个魔鬼，儿时的认知太肤浅了，完全看不透她的身影，只晓得她外在的穿着，所以我不得不编一个慈姨，一个假到真的慈姨，彻底让我忘却了自己固守在心底里的一分对她最依恋的情感。
　　“曼雨啊！侬当初不肯带走莲子，清清馋煞了伐？介许多年了，想想就后悔，现在眼睛瞎了，想剥一个也剥不成了。”她用衣角拭了拭泪水，“喏，这几个小莲子，吃去吧！”她从衣袋里掏出几个泛黄的莲子，使劲儿在我手心里按了按，“可拿稳了。”
　　“妈，你就别多想了，他们都回来了，说些喜庆话多好，这剥莲子的事都长霉了，还提呢！”芸奶奶笑嗔道，“老说自己眼睛瞎了，看东西模糊和瞎了有什么关系？”
　　“嗐！是老太婆多嘴。”慈姨也笑了，“人老了，讲话没数。”她叹息着自己，可没人理会她，冗杂喧闹的人声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