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小伙伴们》celiacici

1、第一章 镜像世界

　　“哟！小鹌鹑！”转角处，一人拦住了谢毅的去路。
　　仰起脖子，就对上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班里最敦实的被称为“袁哥”的袁铖，他站在谢毅跟前就像一堵墙，将谢毅那库存不多的勇气都隔绝在了遥不可及的地方。而他身后还跟着“刀疤男”高维君以及向来少言寡语的“肌男”练达意。这“铁三角”组合，虽不至于经常打架斗殴，却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至少在谢毅心中，早已给他们贴上了“不良少年”的标签。
　　“借个校徽呗！”不出所料的，袁铖朝谢毅伸出了手，他胖乎乎的掌心甚至还粘了只刚被拍死的蚊子。
　　这名为借，实为抢的举动，让谢毅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瞥了眼胸前少了校徽的高维君，想起被称为“面瘫铁板”的班主任蒋俊说周一要检查校徽时那生硬的语调和冷若冰霜的脸。
　　“怎么？自己班的同学，还不‘互帮互助’？”高维君撇撇嘴走过来，一弯腰，额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便凑到了跟前，蜈蚣般仿佛随时会爬到谢毅身上。这个想法令谢毅不寒而栗，而在这三个已经发育的大男生面前，谢毅的确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鹌鹑。
　　“别和他废话了！”袁铖看了眼手表不耐烦道。
　　高维君耸了耸肩，似乎袁铖打扰了他欺负小动物的兴致，随后一把拽住谢毅的衣领，在谢毅反应过来前猛地扯掉了他胸前的校徽。这个动作完成得一气呵成，完美地诠释出了力量的悬殊。
　　当达到目的的高维君松开手时，谢毅正巧瞥见了马路对面的方晓琴。她是班长，也是班花，却因为她那一丝不苟的完美和不可一世的高傲，而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此时的她正在等绿灯，她的眼神说明她早已看到了方才那一幕，然而她只是生硬地把头扭向一边，在绿灯亮起时迈开她的步子，一如既往地挺胸抬头。
　　边上的袁铖显然也看到了她，冷笑一声道：“怎么？还打算向那只孔雀求救？”
　　“什么？”高维君将校徽别在了自己胸前，扭过头去瞧。
　　“没什么！走！”袁铖瞥了眼垂着眼的练达意，大步走在了前头。
　　始终未发一言的练达意在两人背过身时，看了眼方晓琴离去的方向，默默跟上了。
　　谢毅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校服上的那个破洞想，如果也可以在心上剜个口子，将胆小、怯懦和自卑都排挤出去就好了……
　　毫无悬念的，谢毅那“半路丢了校徽”的解释，踢到了班主任蒋俊这块不通人情的铁板。又加上是“语文课代表”这种装饰性的班干部，要以身作则，故而被罚值日一周，不得不晚归。
　　谢毅不解释，是因为不想节外生枝。毕竟这个学校，是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托了关系才让我进的。父亲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常要住在偏远的校区，而母亲则要打拼事业，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处理谢毅的问题。
　　再忍两年，再忍两年就毕业了。
　　这般想着，谢毅手中的扫帚狠狠划过地面，随后悲催地呛了口灰。
　　当然，在谢毅这灰扑扑的不起眼的人生中，还是有着能点亮他整个生命的奇迹般的光亮。

　　回到家，母亲还没回来，谢毅冲进房里打开电脑，刚上线，那个名为“勇者进化论一群”的四叶草群头像便欢快地闪烁着。点开来，就看到群里不断冒出的“吃没吃饭”以及“吃了什么”的拉家常话题，随后忽然有人兴奋道“何老师来了！”
　　“何老师！我收到您的明信片了！我盯着我最不怕的那张湖泊瞧，一开始还挺紧张的，但试了下腹式呼吸法，又想了些高兴的事，就坚持了十二分钟！”名为“沙漠”的网友立刻开始了他的滔滔不绝。
　　谢毅对着那一大段话微笑着敲打键盘：“你做得很好，别忘了记录每次尝试的时间和感受，以及相较之前的变化，之后再和大家分享。”
　　“谢谢何老师！我会的！”“沙漠”发了个握拳的小猴子的表情，那斗志满满的模样，让谢毅不禁想象起网络彼端的他会有着怎样阳光的笑脸。
　　这个群的成员，无一例外地都来自“勇者进化论”论坛，虽然不知彼此的身份，却时时刻刻分享着彼此最鲜为人知的秘密—— “懒羊羊”怕黑，“功夫包子”怕狗，“丢了钥匙的毛毛虫”怕密闭空间、“歪脖子树”怕尖锐物品、“灰色地带”怕社交，“沙漠”怕聚集的水。
　　而本群的群主——被称为“何老师”的何琢，就是谢毅本人。
　　任谁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成熟、稳重，值得信赖的“精神导师”，在现实中实则是一个瘦弱、怯懦，不擅交际的初一男生。
　　“怎样？感觉还成吧？”在群里名为“痴心妄想”的表哥顾一帆私窗谢毅道。
　　谢毅回复了一个竖着的笑脸。
　　两个多月前，身为学校心理咨询室老师的表哥顾一帆，软磨硬泡着让谢毅和他一同帮助来自论坛的一群“懦弱者”走出心理阴影。当时的谢毅对自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信，尽管受父亲影响看过不少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也接触了些咨询案例，但他并不认为在生活中毫不起眼的自卑者，能胜任这个角色。
　　可神奇的是，网络就像一个镜像世界。
　　每当上线时，谢毅便彻底地与他的胆小、软弱和不善交际绝缘，化身为自信、真诚，内心强大到足以感染他人的导师形象。这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让谢毅沉浸其中，甚至于现实中发生的种种不幸，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或许这便是他唯一的天分。
　　“对了，懒羊羊和歪脖子树最近很少发言，多关注一下他们的情况！”顾一帆又传来这么一句。
　　“知道了哥！你忙去吧！”谢毅明白身为超级管理员的顾一帆手底下还有好几个类似的群要照看。
　　“舅妈还没回来？”顾一帆随口问了句。
　　谢毅却有种被一巴掌从网络拍回到现实中的疼痛感，重重敲打着键盘道：“我能照顾我自己。”
　　这之后，他便关掉了和顾一帆的聊天窗口，只关注着“勇者进化论一群”里每位成员的发言。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谢毅边回复边记录，不知不觉间天便黑了。谢毅抬头看了眼时间，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就下线了。吃了半盒饼干，认认真真地将方才记录的内容誊写到平日里被锁在抽屉里的牛皮封套的笔记本上。这笔记本是谢毅父亲在他小学毕业时送的礼物，扉页还写着“成栋梁之才”。
　　从前谢毅觉得这真是异想天开的嘲讽，如今却又觉得，能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支持他人，也算是另一种“栋梁”了。
　　“小毅？怎么不支声？”门忽地被推开，谢毅慌忙将笔记本压在肘下。刚才他写得太专注，竟未听到门外动静。
　　“我打包了菜，你吃过了？”妆容精致的母亲脱下外套，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
　　“吃过一点。”谢毅小心翼翼得把房门带上，有些做贼心虚地坐到桌前。
　　“对了，明天蒋老师会给你换个座位。”吃到一半时，母亲忽道。
　　谢毅筷子一顿，讶异地抬起头来。
　　“妈这段时间挺忙的，好不容易抽空给你们蒋老师打了个电话……那女孩子是你们班长，成绩挺不错的。”母亲话语里透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谢毅猜，定是母亲从蒋老师那里得知他严重偏科的情况，才想让品学兼优的方晓琴来和他结对，可想起早上方晓琴那冷漠的眼神，谢毅便一阵烦躁。
　　“妈，我和陈墨处得挺好的！”陈墨是谢毅现在的同桌，少言寡语，也没有朋友，每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都会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自然，他的成绩也好不到哪里去。并且似乎因为他身体欠佳的缘故，几乎缺席所有的集体活动，可他与谢毅之间却有着某种同病相怜的默契。
　　至少，他从不嘲笑谢毅。
　　“处得好有什么用？他每次考试都刚及格！”母亲打断了谢毅的辩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谢毅一听母亲又说成绩，便把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里。
　　事已成定局，他不想因为这点小心思而给母亲平添烦恼。

　　第二天早自修，蒋老师果真要求谢毅换到方晓琴身边去，厌恶着枯燥的学习生活的同学们难得遇上可以八卦的机会，窃窃私语地猜测着谢毅调换位置的种种内幕。谢毅讨厌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但又不得不服从这令他难堪的决定。他驼着背，尽可能地把自己缩得更无存在感一些，提着书包慢吞吞地走向了方晓琴。
　　方晓琴似乎用了好些时候才消化了谢毅要成为她同桌的事实，先是震惊地瞪着谢毅这颗“移动炸弹”，随后在谢毅坐到她身边时，紧绷的弦“啪”地断了。
　　“蒋老师，这是什么意思？”方晓琴憋红了脸倏然起身道。
　　正维持秩序的蒋俊万万没想到向来乖顺的方晓琴会当着全班的面“质问”他，当即也拉长了脸道：“谢毅坐后排看不清，暂时换到你边上，有什么问题？”
　　方晓琴扒着桌板的手微微颤抖着，周遭的议论声几乎要盖过渐渐响起的广播操入场音乐。
　　谢毅低着头掏出语文书搁在桌子的右上角时，忽听方晓琴声嘶力竭道：“我讨厌胆小鬼！”
　　怔愣间，谢毅抬起头，就看到了方晓琴微红的眼眶。
　　刹那间，同学们都安静了，随即又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声，任凭蒋俊如何呵斥都无用。
　　谢毅低下头数数，尽力去忽略那些个闲言碎语，却发现因为握得太用力，而使得书包拉链在掌心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凹痕。
　　“方晓琴，身为班长，请注意你的言辞。”蒋老师冷冰冰的一句，立刻将方晓琴的怒火冻成了一道冰渣。她向来是很崇敬这位铁面无私的班主任的，而蒋老师也很少对她说这样的“重话”。
　　方晓琴胸口起伏着，却没再说什么，只在广播催促他们班速度去操场集合时，发泄般吼了声：“都出去排队！”
　　就这样，谢毅和方晓琴十分不情愿地成了同桌。
　　方晓琴的字很漂亮，但总用半个身子遮着笔记，不让谢毅看清她写的什么。
　　当然，谢毅也完全没兴趣沾这位优等生的光。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已能确定，身边坐着的不过是台学习机器。她每天早自修指挥组长收齐作业，午休去办公室替老师批改作业，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预习，放学后马不停蹄地回家做作业和复习。她把学习看作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并且是不可与他人共享成果的“私有财产”。她没有任何兴趣爱好，也没朋友。如果说分数和钱能划上等号的话，她看人的眼神，就像一个百万富翁在看一些可悲的、落魄的穷光蛋。这种“贫富差距”，令她理所当然地拒绝和莫名其妙“插队落户”的谢毅做任何形式上的交流。
　　然而,这种泾渭分明的对峙却在一周后的数学测验上被打破了。
　　这种最大的目的就是测试同学们本周上课是否认真听讲的例行小测验的监考老师，多半是不好意思拒绝女同事的班主任蒋俊。此时，蒋俊冷着个脸坐在讲台上监督整个班做题，直到准备上体育课的隔壁班的同学，在门口排队时制造出令人羡慕的噪音。蒋俊不得不起身把门关了，然而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很快又将噪音转移到了楼下。蒋俊无奈，命令靠窗的同学们把窗关上。
　　这种情形十分多见，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谢毅却感觉到了来自身畔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