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之几》寒焉

15、相见（下）

　　相见（下）
　　郑孑挪到窗前向里面看，几平米的小洞，连通风口都没有，这扇门是唯一的出口。里面点了盏昏黄的长明灯。石板铺地，在角落里放了一堆发霉的稻草。郑弦就坐在那堆稻草上。从里衣上撕下来的布条束着蓬乱的头发。着灰色的囚衣，光着脚。还好没有用锁链束缚。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吧。要从这里把人救走，概率是0.001%
　　这附近，除了郑弦没有其他的人，连狱卒都没有。他完完全全是一个人，偶尔灯发出啪的声响，全然寂静。和他在那个虚空中漂浮时一样的孤独。只是，那时他没有什么牵绊，紧闭神识，没有任何感觉。郑弦不能做到那样的毫无牵挂。一时间什么都没有了。从王子变成了囚犯，他无法平静，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中，他会不会疯掉？以前曾经听过，军队关禁闭就是这样，完全的孤独感，这惩罚会让人发狂。若关上三天，人一定会受不了的。郑弦关在这里多久了？有一个月了吧？郑孑开始担心起来。手抓着铁栏不安地唤：
　　“二皇兄，二皇兄。”他不敢大声叫，怕郑弦发狂。
　　郑弦动了一下，慢慢地抬头，目光涣散，仿佛在梦幻之中，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多久了？一万年了吗？好象听到孑儿的声音了，又做梦了吗？是吧，一定是在做梦，像先前一样，呵呵，孑儿那么讨厌自己，怎么会来呢？郑离也不会让他来的。
　　迷茫的眼中，郑孑的脸模糊地出现在铁窗口。郑弦痴痴地看着，扯动干裂的嘴唇，笑了。
　　即使是在梦离，见到他也好。千万不要那么快消失，让我多看你些时候。多记得你一些。孑儿，孑儿。我是多么愚蠢啊，竟然把你忘记了，那个小小的，笑着的，可爱的你，忘了在黑暗中用小手替我擦泪的你，忘了，你小小肩膀的无限的温暖。我竟然忘了。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变成母妃的棋子。孑儿，原谅我。
　　郑弦聚了点光的双目又散开，陷入回忆：
　　那一年他12岁，孑儿5岁，陈贵妃逼他学习文章，兵法，讨元帝开心。而爱武的他对书本完全没有兴趣，学的一塌糊涂，陈贵妃就用藤条抽打他。“你不学这些，怎么讨皇上欢心？只练武怎么用心计夺取皇位？当不是皇上，我要你何用？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然后，把他关在冷宫旁的小屋里。
　　初冬的夜晚，他浑身是伤的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他哭，他喊，没有人理睬。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推门进来。
　　披着斗篷的孑儿像个小兔子似的，瞪着大眼睛走近。小心地用手抚摩他冰冷的脸颊，甜甜地叫他：“二皇兄，二皇兄。”陈贵妃不许他与其他王子接近，所以他和其他的兄弟，除了郑瀚以外，都十分疏离。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他，止不住浑身颤抖。
　　“你冷吗？二皇兄？”他一直抖着，是冻的，是哭的。他没办法开口说话。抱紧身子，抖个不停。孑儿脱下他的小斗篷，笨笨地把他紧紧地包起来，小手摸上他的额头。
　　“你生病了，二皇兄，我去叫太医来。”说着，就要出去。
　　“别走，别走。”他好害怕，好怕一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郑孑的小手。干涩的央求：“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孑儿不走，孑儿在这里陪二皇兄。二皇兄不哭，皇兄说不哭才是好孩子。男子汉要勇敢。孑儿在这里陪你，二皇兄不哭，不怕。”郑孑安慰着他，温热的手擦着他发烧而流出的汗水和难过而流出的泪水。
　　心中的委屈在柔情下全爆发出来。他紧紧地抓着郑孑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哭喊起来。
　　“很疼吗？孑儿病的时候也好疼呢，不过一会就好了，孑儿陪你，一会就不疼了。”郑孑笑着，笨拙地坐在地上，抱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头说：“孑儿病的时候，皇兄都这样帮孑儿揉，一会就好了。”
　　他又哭了好久，郑孑就一直坐在那里，不停地抚着他的头。后来他累的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会到自己的寝殿了。陈贵妃阴沉着脸坐在一边：“你若不能做皇帝，将来的处境会比这还惨，”威胁完，又伪装笑脸：“母亲怎么会害你呢？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你要好好地记得昨天，记得那痛苦。牢牢地记住，如果当不是皇帝，就会生不如死。”
　　“儿臣记住了。”他好怕，他不想再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不想！！！
　　病好了后，他用功读书，得到父皇的夸奖，母妃的疼爱。母妃教他如何讨父皇欢心，如何对付太子。如何收买人心。
　　这样的熏陶之下，他忘了孑儿，忘了，为救他大病一场几乎丧命的孑儿。
　　直到，他又被关进黑漆漆的屋子的时候，才想起来。可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二皇兄，二皇兄！”梦中的人又在呼唤他，郑弦温柔地看着那个影子。
　　好想你啊，孑儿，好象回去，回到那个十二岁的按个寒冷的夜晚。如果一切能重新开始，我一定不会忘了你，无论母妃怎么逼迫，我都不会这样做了，位了皇位，我丢了最重要的东西。再也不会这么傻了。
　　“二皇兄！”又是一声呼唤。
　　郑弦呆呆地站起来，走过去。一切仿佛梦境。他好象又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带着笑，走到他身边，甜甜地唤他。
　　“孑儿……”干哑的嗓子艰难地发出声音，仿佛生锈的铁门转动时发出的声音。郑弦踉跄地走到铁窗前，痴痴地看着他，不敢碰他握住栏杆的手，怕他会小时，美丽的梦啊，再长久一点吧。
　　见他如痴如傻的样子，郑孑的新更难受了，眼睛酸涩，眼泪就要流下来。他这是出现幻觉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风流张狂的公子，现在，发如杂草，唇裂开血口。心中的愧疚如雪球越滚越大。勉强扯了个笑，抚上他的脸，道：
　　“我是孑儿啊，二皇兄。”
　　感到脸上那只手的真实，郑弦目光骤然会聚，忍不住颤抖起来。
　　“冷吗？”手上传来冰冷的触觉，郑弦像冰一样冷。
　　听了这话，郑弦的泪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到干涩的唇上。郑孑呆了下，忙用袖子给他擦干，抹掉他脸上的脏东西。
　　“孑儿，孑儿……”
　　“我在这，二皇兄。”
　　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郑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我来看你。”
　　“孑儿，孑儿……”郑弦抓住郑孑的手，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带着惊喜、带着悲伤、带着悔恨，带着……他的心。在不停的呼唤中传达自己的情绪。
　　“我在这。”从来不知道，简单的两个字竟能表达这么多东西。郑孑此刻百感交集，不止的怎么回应。只能告诉他，自己还在，虽然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但眼前这个人，现在让他感到心疼，让他愧疚，让他讨厌自己。
　　过了许久，郑弦冷静下来。紧紧握住郑孑的手，呆呆地看着，看着最宝贝的东西一般。
　　想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郑孑陪着他发呆。两个人仿佛木雕泥塑一样，隔着铁窗望着，带着不同的心情，就这样看着，想了许久，郑孑下了决心心，道：
　　“我去求皇上，让他放过你，求他留着你的命，哪怕不做皇子，留着命就好。”
　　郑弦拉着他的手不放，笑着：“没用的，他不会答应的。你不要去，给自己找麻烦。有这句话就够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是罪魁祸首，对不起，对不起……”再也忍不住，郑孑哭了出来，不停的道歉。
　　“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郑弦伸出干枯的手去擦郑孑的泪。他的手很脏，把郑孑白皙的脸擦了一条黑忽忽的东西。忙用囚衣擦，却总也擦不净。有如郑孑的新，有了悔恨，怎么也擦不去。越想抹掉，悔恨越多。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因为我你才会在这里，你才会什么都没有了，都是我……”
　　“傻瓜，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当初不该那样对你。”郑弦打断他，不想听他自责。他不知道郑孑说的是“东华门之变，是我的主意”。以为他要说的是太后与郑离联合的事。
　　“我……”
　　“不要自责，我不怪你，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又一次打断他，怕他在说这样的话，转换话题：“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呢？这里不许任何人来的。”
　　“我有这个。”郑孑拿出金牌给他看。
　　“他真的很宠你。”郑弦复杂地笑了下：“那个卑鄙的人，你要离他远点，他不会放过我和四弟，我们死了，就剩你一个人能威胁到他，他一定会对付你，这么单纯的你该怎么面对啊？太后又不能一直在你身边。孑儿该怎么办？”
　　“我不怕死。”又不是没死过，再死一次未尝不可，死了多好啊，随风飘散，再不用经历这么痛苦的事。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借尸还魂，如果说投胎的话，应该是一个小孩，忘记前世才对啊。
　　“呵呵。”郑弦轻柔的笑了，沙哑的声音显得很性感，“不怕死，又胆色。可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快乐地活着。到你去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在那等着，你把那些快乐告诉我，和我一起分享。把我的那份一起活着，告诉我，如果我当初没有这么做的话，是什么样子的。”
　　郑孑明白了他的话，认真的点了点头：“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我就这么做。”
　　带着温柔的笑，郑弦道：“然后我们一起投胎。我会记住你，不会再把你忘了，即使孑儿忘了我也没关系。我一定会找到你，然后和孑儿快乐的过一生。不，直到永远，直到我消失了。”
　　郑孑点头答应，誓言又约束人的作用，甚至可以影响到来生。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真的还有下一生，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自己有什么不好呢？不管对别人怎么样，对自己，他是个好人不是吗？
　　郑弦审视着他，发现他没有说谎，开心地颤抖起来。拉过郑孑的头，隔着栏杆，在他唇上，轻轻地印了一吻。低声道：“以它起誓，我一定会记得你。”
　　除了感动，郑孑没有其他的杂念，连害羞都没有，认真地看他，他要把这个人记住，牢牢地记在心中，这个爱他，却被他杀了的人。
　　忽然，一块冰凉的东西滑进他的衣领，郑孑疑惑地看向郑弦。
　　“这是暗夜令牌。他若不放过你，你就拿着它找炎影，他会保护你。”郑弦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皇兄……”郑孑的愧疚更深了。
　　“什么都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做，你要好好的活，我先去那边等你。有了你的承诺，我已经无憾了。”深深地看着郑孑，仿佛要把他刻在灵魂上一样。然后闭上眼睛：“去吧，走吧，我在那边等你，不要忘了你的话。”
　　“我……”
　　“走吧，你不能呆太久。”
　　咬了咬呀，郑孑转身跑开，在拐弯处停下，猛的回头看他，郑弦离在那里，痴迷的回望着。终究他没有再回去，在郑弦的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