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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S 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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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威在素的木屋外扎了个帐篷,位于一棵古树的阴影下,正对木屋房门。这个星球的“一天”较短,以地球为比较对象,大约只有18个小时。神威躺在帐篷里发呆,从白天到入夜,又从夜晚到破晓,对面再无半点儿动静。
两颗太阳同时从山谷两侧升起,因山谷地形遮挡,阳光恰好在木屋周围留出一片阴凉。山谷深处传来几声鸟叫,如同古老的座钟报时一般悠长。木屋的门在最后一声鸟叫落下后打开一道缝隙,修探头探脑、偷偷冒出小半个身体。
神威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修,见他像只好奇却胆小的幼猫,想来探看又不敢上前,于是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修抓着门框藏身门后,再三打量神威,大约是神威的笑容足够亲切,他终于放下戒心,跑到神威跟前。
“父亲。”
小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当真像只小猫,在神威心上挠了一爪,令他倍感酸涩。然而过于字正腔圆的发音暴露出生疏和刻意,也让神威感受到挫败。他错过素最艰难的时刻,错过修的出生和成长,他错过太多东西,他愧对这声“父亲”。
“你是个好孩子,修。”
“大家都这么说的。”修满足地接受了称赞,神威不知道他口中的“大家”都是指谁,只见修劲头十足,好奇地盯着他。
“父亲,你为什么要打断麻麻的腿?麻麻用轮椅很不方便。”
这个问题直白地令神威有落泪的冲动,他该怎么回答才能既不在儿子心里留下坏印象,又对自己的行为作出不是辩解、歉意足够诚恳的回答?毕竟这个回答可能会通过修传进素耳朵里,万一被素误解,越描越黑他就真要哭了。
“我们……”
“麻麻说你们打架,是你死……嗯,你死……”
神威正为难,修不懂他的吞吞吐吐,径直说下去,却卡在“你死我活”一词上,忘了怎么说。
神威会意地提醒:“你死我活。”
“嗯。”修认真地点头,“麻麻说,如果不是她断腿,就是父亲死掉。为什么是麻麻断腿,不是父亲死掉呢?这样麻麻就不用坐轮椅了。”
修一板一眼地向神威捅刀,捅完犹不自知,掰着手指喃喃地计较“如果麻麻不坐轮椅,是不是不会经常抱他坐在怀里”的问题。神威没有心情理会他死掉哪来的修这个无意义的假设,他觉得素的教育好像有哪里不对。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修?”
“就是见不到啊,我以前见不到父亲,以后见不到也没关系,希望麻麻好起来。”
“你……是你麻麻的好孩子。”
神威明白哪里不对了。修虽然叫着他“父亲”,但意识中并没有他在血缘上与素等同的概念。正如生硬的发音,素只教了修应该这么称呼他,却没让修明白“父亲”所代表的含义。他对修,就像一个名叫“父亲”的陌生人,虽然眼下的确是比较陌生,可他必须挣回父亲的地位和分量才行。
要在修心中树立起形象,首先要知道他在修心中是怎么样的一个形象,于是神威问道:“你麻麻都怎么和你说我的?”
“麻麻说父亲在找死……不对,是走在一条找死的路上。”修努力回想素的原话,他拿手指戳着脸颊,在肉乎乎的脸上按出一个圆圆的窝,“麻麻还说从没懂过父亲,因为父亲有病。”
真是精准而狠辣的描述。神威对第一句哭笑不得,第二句则令他心情猛地沉重。素说没懂过他的时候,心中对他会是失望还是憎恨呢?至于说他有病,从前已经被说过很多次,他习惯了,嗯,真的习惯了。
“父亲也有哪里断了吗?”
修依次扫视神威的脖子、肩膀、胳膊等地方,纯真的期待特别诚恳,神威顿时感到自己不断一两处骨头意思一下很对不住。
“我好好的呀,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麻麻有一次说她也有病。”修迷惑不解,他还不懂什么是心病,只把有病和素的腿疾等同起来,“真的没有哪里断掉吗?”
看着修清澈蔚蓝的眼睛睁得圆圆大大地望着他,神威对自己没有断手断脚的罪恶感越发严重。他敞开怀抱对修保证:“真的没有,不信你打一拳试试。”
修依言上前,小小的拳头如同敲门一般,绕着神威敲打一整圈。他失望地发现神威果真没断哪里,全身上下完好无损。
“可是麻麻说有病……咦,这是什么?”
修在神威腰间敲到了不同于肌肉的硬邦邦的东西。
神威拿出一只扁长的盒子,神色放软。
“里面是我这几年给你麻麻写的信,因为寄不出去,每一封都收了起来,不知不觉攒了这么多,还没找到机会交给你麻麻。”神威念头一转,摸了摸修的头,“不如你帮我转交给她?”
“嗯,好。”因为是送给麻麻东西,修果断答应了。他接过信匣看了看,期许地看向神威,“我可以看吗?”
“不……只能看一封。”
神威在儿子亮晶晶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小时候素也是这样才拿他没辙的吧。神威打开信匣,拿出一沓信件,展成扇形让修选一封来看。修随便从中间抽出一封打开,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素,我、想、做……”
神威几乎要跳起来,迅速果断地从修手中抢走信纸,并一把捂住修的嘴。他犹豫再三才把这封也放进信匣,因为它和其它许多反思认错的信一样,皆是他写信之时最强烈的感受,他希望素了解。能在众多安全信件中一次抽中这唯一特殊的一封,这种运气……不愧是他儿子。
修“呜呜”地挣脱神威的手,以孩童的天真质朴问道:“为什么父亲的信是竖着写的?”
我不是竖着写我那是一字一行,充分表达我极力忍耐的感官,你现在怎么会懂。神威知道他说出来也只会令修继续问让他为难的问题,于是信口胡诌:“是习惯。”
“哦。”修点头表示知道了,乖乖把信收好放回信匣中。神威逃过一劫松了口气,修又抬头,好奇地问:“最后一个字我认识,是‘爱’,父亲为什么不让我读?”
“……怕你麻麻知道,不想理我也要来打死我。”
“麻麻看了会生气吗?那我不要给她了。”
“我不知道她本来会不会生气,但你看过她一定会生气。不如我先把自己弄到半死,素一定不屑杀没有还手之力的我。”
儿子的天然太难以招架,神威半是放空,为修的解答趋向自言自语的碎碎念。
修听不清神威说什么,把信匣整理好放回神威怀里完璧归赵。他看上去还想换个话题问点儿别的,却仿佛听到有人叫他一样,忽然看向帐篷外,然后轻快地跑出帐篷。神威恍惚自己貌似被儿子挖了个大坑,正思考怎么从素那里扭转不利局面,只听修一声惊喜的欢呼,紧接着是他一边拍响木门一边呼喊“麻麻,小明来了”。
小明?小……明!神威这一次真正跳了起来。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小明,山海星上被阿尔塔纳眷顾的三羽一族最后一代残存者、生活在磁力系统下、诚实过头的小胖鸟,是那个小明吗?
神威走出帐篷,眼前震撼的景象便是他也不由惊讶。山谷上方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已消无声息地出现一座浮空要塞,规模与曾经春雨的南天楼旗鼓相当,遮天蔽日,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令整个山谷都为之静寂。
一艘飞船从要塞中降落,停在木屋前的空地上,仿佛刻意又似乎只是无奈波及,降落的余波将神威的帐篷掀飞了出去。飞船的舱门开启,一团银白色的毛球飞出,果然正是三羽一族的那个小明。修欢快地冲上去把小明捧在手心,放到脸颊上蹭了蹭。
舱门后走出的第二个,也是神威的“熟人”。曼妙绝伦的身姿证明了神威的帐篷确然是遭受了有意的黑手,末月更美了,比从前美得更有灵动的活力。
末月故意在神威看得见的角度亲了亲修的脸蛋,然后迈着舞蹈一般愉快的步子走到神威面前,半掩着嘴柔媚地笑,说出和素同样的开场白。
“你还活着啊,奴以为你早就死了。”
“你已经死了吧?从头到脚、啊不对、是尾巴,散发着诈尸的臭味呢,老妖怪、狐狸精。”
神威也笑得灿烂,与末月针锋相对的恶意笑容碰撞出隔绝他人的异常气场。
当年在落月之时,神威只知末末,并未见过作为本体的末月本人,眼前的见面其实算得上两人正经意义的初次会面。奈何当年素离开后不久,神威就收到一盘录影带,末月以术法记录了素曾经忘却的幼时记忆,以及素失踪的几天时间里她对素所做的“各种各样的事”。当时神威嗤笑末月的低级趣味,被神乐再教育之后,他不止一次反复观看记录中的影像,虽然不想承认,但父母也好、本该最亲密的他也好,施加给素的都是痛苦。
“挡路了,让开。”
冷淡的话语从旁边砸了过来,素看也不看笑得甜美如花暗中互相较劲的神威和末月,转着轮椅去了修和小明那边。
尽管神威很想给素的出现加上一个“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后缀,但这个阵仗很显然,素是为了让他赶快滚蛋、抑或她亲自离开从而摆脱他,她才不得不出现。
末月直接抛弃和神威气场的比斗,转身就没骨头似的抱住素的肩颈趴到轮椅上。这样的动作和姿势也丝毫无损美人的风姿,反是别有一番韵味。
“难得的休假被人坏了心情,你看你,眼底都青了。奴另寻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就奴和你,再带上修去散心如何?有些事你别在意,当某人死干净就好了。”
“是啊,难得的休假。”素抬头望着天空中的要塞,神色怅然。但她立即坚定了表情,拍了拍末月的肩膀,“麻烦事很快会接二连三,立刻准备起来。”
神威疑心素在说到“麻烦事”时,视线稍微向他偏移了一下,但他不能肯定。直到素一个招呼也不打、一个眼神也没留给他,带着修进入飞船,他才感受到胸口绵延的钝痛。素的绝情,是他自食恶果,从他们背道而驰的那一日起,就只剩痛苦在不断累计。他早有认识,只是无法阻止痛苦的无孔不入。
神威呆怔地盯着飞船的舱门,不到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想强闯素的飞船,迫使素履行约定又会惹她更讨厌他。神威的体感时间有些漫长,却不知为何舱门迟迟没有关闭。他的心脏跳动节奏逐渐变快,修也好小明也好,哪怕末月也好,是不是有谁要出来,素有话要带给他。
出现在舱门可见范围内的,是半只轮子。
“欠着你一个约定令我不舒服,上来吧,我和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