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伤性》新夜暖茶_

20、旧事

　　林温转学后的那个秋天，夏阮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她最喜欢的科目却是地理。她喜欢思索那些在浩瀚宇宙里遵循各自轨道运行的寂寞星辰、两极日不落的太阳和绵延的夜色、那些山脉和河流、高原和盆地。
　　地理课的王老师那时候约莫三十五岁，难得碰见一个对地理有莫大热情的孩子，于是几乎每个周三，都会邀请夏阮下课后去他的办公室看图册。
　　他的地理图册很多很多。彩色的图片，一页一页翻过去，都是世间胜景。夏阮看着很容易就会入迷，一直看到日落西山。王老师跟她同路走出校园，经常会在校外的小卖部请她喝一罐汽水。
　　林温离开后，夏阮对地理的热情变本加厉。原来不过只是周三地理课后去看图册，渐渐发展到有空就去。
　　直到某一天，温和的王老师对她表现出了不对劲的一面。
　　彼时夏阮虽然小，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明白的。她的第一反应是害怕，然而却又不愿告诉母亲，只是跟当时最好的朋友小语说过这件事。小语素来有种早熟的气质，听夏阮说过这件事以后，严肃地沉默了很久，才道：“以后你千万不要单独去他的办公室了，尽量离他远一点。”
　　这种事小语就算不提醒她，夏阮也已经这么做了。
　　王老师此后也再没有单独跟夏阮说过话。大概是过了两个月，有天夏阮走在放学路上，王老师从另一侧走过来，叫了她的名字。夏阮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小语听说这件事后，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是冷笑了一声。
　　再之后的事情，夏阮再也想不起来了。
　　根据事后调查留下的记录，夏阮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地理教师王永，对女学生邹小语起了猥亵之心。当夜王永和邹小语在天台谈话，邹小语坠楼身亡，王永锒铛入狱。
　　这些记录都是她后来知道的，当时作为第一个发现小语尸体的人，她也曾被问话调查，但是事情的细节她已完全记不清。
　　“说来奇怪，我当时已经不小了，但是这件事竟然完全记不清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还是十分清楚的。我记得当时，小语的尸体就落在楼前的桂花树下，我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小语的血流了一地，沾了很多在我鞋子上。我还记得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是血的气味和桂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那种味道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
　　夏阮说到这一句的时候，笑了笑。
　　那些曾经给她带来深重阴影的过往，此刻经她说出来，竟然不过简单得只有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得令她自己都觉得吃惊。
　　然而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怎么添油加醋地说，也无非是过去的事情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
　　她宁愿活在当下这一秒钟，不管上一刻是否痛不欲生，也不理会下一刻是否天崩地裂。
　　夏阮深深地吸了口气，凝视着坐在对面的林温。林温脸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也是，她说的虽然简单，但是想必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刺激吧？
　　只不过这终究只是往事，她想说的重点是接下来的话。
　　“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微微地笑，看起来波澜不惊的样子。
　　“那件事情以后，我就非常抵触异性。我遇见你之前，曾经跟薛雨辰交往过一段时间，但是始终无法与他亲近。离开前一家公司，也是为了这件事的善后工作，而不是因为你。”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如果是你的话，我也许可以接受。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所以就算我从来没有跟别人亲密过，却在跟你说了没几句话以后就上了床。我知道这件事难免会让你看不起我，我甚至也看不起自己，但是我当时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后来我想过，大约是因为你是我在那件事前唯一动心过的人吧。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很多都无法解释，也包括这一件。但是我想，大约你真的是我唯一的机会。”
　　林温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的话的确解释了很多事情，但是还有一些事情，却是他不愿意深想的。
　　但是夏阮没有给他含混了事的机会，清清楚楚地道：“所以，有件事你必须要明白。我跟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有多么爱你，只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这件事情对你而言并不公平，没有跟你讲清楚，是因为我的自私。”
　　林温头痛欲裂，他虚弱地摆了摆手，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们以后再谈，好吗？”
　　夏阮冷静地道：“我本来是打算以后再说的，但是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不如说清楚比较好。你必须要明白，我并不爱你。”
　　林温看着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说得干脆利落，每一句话都刺激着他的神经，逼迫他快速地理解她的意思。
　　这一句话拨开了层层迷雾，把事实清清楚楚摆放在他的面前。
　　原来，这才是她想说的话。
　　回想起来，其实她的意思十分明显。她早已表达了对他的厌恶和愤怒，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她不过是心情不好乱发脾气。
　　她曾经神色俱厉地拒绝过他，可笑他竟然一无所觉，还以为她跟他的感觉是一样的。
　　林温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看着夏阮。
　　她的脸眉眼分明，近在咫尺，却令他觉得陌生而遥远。林温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阮阮，”他迟疑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半句词句，只是由着心的方向胡言乱语，“阮阮，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夏阮看着他，稍稍低头，却闷声地道：“我很抱歉。”
　　“不，不，你不用抱歉。”林温有些语无伦次，但是还是在说话，“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把任杭的事情瞒着你，要你再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我不知道……”
　　他的脸色已十分痛苦。
　　夏阮的神情，却平静得近乎残酷：“你已经道过歉，我也原谅你了。不过这件事与我想说的事情并不想干。我想说的是……”
　　“我懂了，你不要再说了。”林温近乎粗暴地打断了她。
　　他按着桌子，站了起来，看着她。她坐在那里，微微扬着头，与他对视，并无半分悔改的神情。
　　林温仔细地看着她，想要捕捉到她任何一丝躲闪的神气，然而她镇定得像一块磐石。他心口发胀，终于绝望，却低声地道：“我明白了，你并不爱我。”
　　这句话经由他的口说出来，似乎还带着血肉的腥气。
　　是他被狠狠地伤了心，这句话，因而就带着淋漓的痛楚。
　　夏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一字一字地轻声道：“是，我很抱歉。我现在实在是不想看见你，请你离开好吗。”
　　林温看着她，眼神略微有些迷茫。他微微低了头，似是在慢慢咀嚼她说的话。难堪的沉默大概持续了十秒钟，他才抬起了头，竟然笑了笑。
　　“你实在不想看见我的话，我会走的。你好好休息。”
　　他说完就往门边走，更像是落荒而逃。
　　夏阮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她听见他带上门下楼的声音，心里残酷而剧痛的快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
　　她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忽然站起来，冲到卫生间，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林温觉得自己用尽全部精力，才把车开回了家。
　　他尚记得关好门，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换衣服，直接就倒在床上。
　　夏阮告诉了他很多之前他不知道的事。但是此刻林温的脑海里只留下了她说的一句话。
　　她说，我并不爱你。
　　这句话在他心里反反复复，撕咬着他的镇定和理智。
　　他头脑已经十分昏沉，然而过往的画面，却异常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呈现。从一开始她略显得怯懦地站在对面，盯着他的手发呆。她吃火锅时露出的天真笑容。她青涩笨拙地揽住他。她冰冷的吻。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地动了心呢？这件事，林温第一次去想，却想不出任何答案。但是一个事实清楚地摆在了自己眼前。那就是他此刻的遍体鳞伤，只不过因为他真心爱上了她而已。
　　他不愿意去想，又克制不住自己去想。他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绪，却头疼得想去死。
　　林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直到夜幕降临。手机响了几次，他接了，是同事打来的。但夜幕降临以后，手机再次响起，他竟然看见了夏阮的头像跳动在屏幕上。
　　林温的手指在手机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笑了笑，知道自己已经满盘皆输。
　　林温接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