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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红笺小字凭谁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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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琪却没想到不久父皇真派自己出京去暗中查访一事。这事和几年前的益州知府荒
废河务一案可能还有些关联。本朝重视治河,当今圣上继位初年就曾派人探河源以
穷水患,五个月之间往还一万五千余里,实是自古以来前所未有的胜举。宣德四十
六年,更任用了一名奇士朱一鹏为河督。此人上任首日即连上八疏,提出黄淮运需
三者并治,而其中治黄的关键是浚深河床。但浚深河床需一笔巨款,当时正在对岭
南用兵,国库空虚,无法支持如此大的工程,朱一鹏提出的主张是先借调直隶,河
南,浙江,山东等六省的田赋,雇用人员车马治河,待完工后,黄淮下游一带水退
田出,多出的土地可以叫人耕种,收成用来偿还所借田赋,此外运河疏通以后往来
商船货物交纳的税赋也可以增加国库收入。这朱一鹏不负众望,几年间治河之举颇
有成效,下河州县水退田出之后,除归还原业主外,剩下的田地归朝廷所有但交与
两岸贫民耕种,但当地有些不良乡绅却偷占公田,为此千方百计阻挠朱一鹏丈量土
地,朱因是河督无权过问地方政务,屡次上书圣上,揭发隐占田亩之事,希望获得
当地督抚协助,这边乡绅也联络朝中本乡势力,欲除去朱一鹏而后快,一时不少大
臣上书说朱一鹏屯田之举实为扰民,小民多有怨谤,此外还有说朱督修工程不慎,
以致才修的河堤即有决口之事,虽然圣上向来器重信任朱一鹏,但所谓众口铄金,
而且弹劾朱一鹏的人中还有几位素来以清廉闻名的大臣,所以圣上三思之下一边暂
免朱的河督之职,一边派承琪去当地探访实情。承琪接旨后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父
皇放心将这样大事交与自己去办,足见对自己的倚重,此外还可乘此机会离开京城
一段,躲开东宫纷争之事;忧的是这治河屯田的纠纷看起来不难查清,其实牵扯到
朝中两大势力的党争,无论结果如何,此时自己得罪任何一方都不是好事。如今之
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了。
承琪这一去就是近两个月。子嫣只是突然觉得日子里有一大片空白,闲来一遍遍只
是想着两人相处的一点一滴,不知为何和他在一起时只顾得脸红心跳,他不在时才
一遍遍细细思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自己的轻声细语,他的雅谑戏言,
他说过要携她去看元宵的花灯,今年他有事在身,没有成行,但明年的灯也一定不
会逊于旧年。
这一日早起因沐浴后长发尤湿,披散着一头乌发站在回廊上看莫愁给海棠浇水,四
周是风压微云,露湿轻红,心有所动不觉吟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
谁适为容”。忽听到有人笑到:”妹妹站在风地里吟些什么,我虽不大懂,但想必
又是念着王爷了。”
抬头一看却是双燕半倚着栏柱望着她笑,忙道:“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双燕已是做势要拜下去,子嫣却赶忙扶起,说“姐姐不必如此”。只听双燕又道:
“我一进来看到妹妹站在那花前,那样好的一头头发,素白绣花衫子又衬上这一院
西府海棠,真是比那画上画的还要好看,难怪王爷这样宠着妹妹。”
子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尴尬竟不知说什么好。
入得房来,双燕只见房内书架上是满满的书,屋子当中是一张紫檀翘头大案,设着
笔砚,一边摆着一个钧窑月白釉花囊,插着几支淡紫的芍药,床上挂着月白湖绉绣
满了折枝梅花的帐子,窗下楠木架上放着一盆石子山,种着些茑萝,蔓延满山,西
墙上挂著一幅徐熙的《雪竹图》。双燕一边同子嫣坐下,一边说道:“这屋子太素
静了些。妹妹需要什么摆设,千万要告诉我知道。又道:“这窗上雨过天青纱旧了,
夏日换了霞影纱方好,正配这一院的海棠。”又拿起子嫣的字,赞了赞道:“妹妹
既喜欢写字,应该用两个好砚台,前两日有人送了个银鎏金嵌珐琅砚盒,说原是贡
上的,极是精致,我今日同王妃回一声,叫人给妹妹送过来”。又道:“今日来这
里除了看妹妹,还要告诉妹妹后日交芒种节,照例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妹
妹可要早些到王妃那里去。”不久告辞而去。
她这一走,莫愁这边就道:“姑娘对她也太客气了些。姑娘是侧妃的身份,就应该
拿出王妃的谱来。她倒是不客气一口一个妹妹。”莫愁还待说下去,子嫣已打断她
说:“罢了,罢了,你又在这里报这么不平 。她怎么都是宸妃娘娘赏给王爷的人,
再说她原比我来得早,叫她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你又在这里嚼什么舌头。”
莫愁听子嫣这样说,也就住了口,但等了等,又忍不住道:“姑娘,俗话说害人之
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姑娘还是要小心些方好,若事事趁了她的意,不和她
计较,她倒觉得姑娘好性子,只怕渐渐就怠慢起来。”
子嫣只笑笑道:“我瞧她倒是没有什么,再说我只以礼待她,想必她也不会怎样。”
无忧此时正走进来,听到子嫣这句话,估计是在说双燕,接过莫愁的话道:“莫愁
的话有理,俗语说这妻妾之间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她觉得姑娘
模样比她好,比她知书识字,心下只怕先起了芥蒂。姑娘只怕不知姨奶奶家的大少
爷新收房的一个丫头竟敢和那府里的大奶奶拌嘴”。
莫愁又道:“再别说别府的事,我们自己家里就有现成的例子。姑娘可还记得少爷
房里的周姨娘被人说偷了府里的金器接济自己兄弟,若不是生了个姐儿,只怕立时
就要给赶出去,到底还是大冬天里罚跪了一夜的祠堂。其实人人都清楚还不是紫绡
那丫头捣鬼。”
子嫣听到这里只是大吃一惊,道:“原来如此,我瞧她也不至于那样,还以为是知
人知面不知心,怎么你们都知道却没有人出面替她申辩。”
无忧叹口气道:“紫绡正得宠,又是老太太在时赏给少爷的,在府里很有些根基,
周姨娘自是比不得。这些事的是非曲折我们下人纵是知道,又哪里插得下嘴,太太
虽是菩萨一般的心肠,但焉能事事清明。”子嫣听罢也是叹了口气,心下想这件事
总还是哥哥不好,两人作了那么久的夫妻,周姨娘什么性格他怎么会不知,只是一
味轻信了旁人。
芒种过了几日又是王妃生日,一天里命妇亲眷络绎不绝,宫里娘娘又有赏赐,直闹
了一日。第二日只是府里几个人在园子里,单给王妃作寿,席就设在水上的琅然亭
里,当日碧空如洗,水风清软,远远送来杜若藤萝的清香,一弯清水曲折茔纡流向
远处一池凝碧,水面落花无数,柳荫处隐隐望得见一条朱栏板桥横于水上。王妃也
稍稍饮了几杯酒,兴致颇好,一时让几个小丫鬟在水边的草地上放起风筝,自己和
子嫣等人扶栏而望。子嫣看着风筝在空中上下翻飞,到底坐不住,从丫鬟手中接过
一个大燕子放起来,不一阵儿风弱了,那风筝眼见着要掉下来,于是提起裙子一路
碎步小跑,初夏的暖风在耳边穿行,散落的几缕发丝不时遮住眼眸,终于那燕子又
迎风飞起,越飞越高,突然手中一轻,断线而去。子嫣立在正午耀眼的金色阳光下
仰头看着它随风而逝不见踪影,不由想不知它会跌落在哪里,墙外捡到它的人是否
会猜测是谁失落了风筝,不知承琪现在又在何方,当他仰首时是否会看到空中这个
小小的黑点,在风中摇摆,一如他裂裂翻飞的衣襟,一时间只想随那风筝而去。
六月中有人送来信,说王爷六月底就会回京了。这日子嫣正和王妃闲话,忽见到有
人慌慌张张跑来说:”王爷跟前的一个侍卫回来了,有要紧的事要见王妃。”一时
放下帘子,叫进那侍卫,只听他说王爷在离京城不远的定州遇到歹人行刺,伤势颇
重,无法行动,只有先在当地停留几日。他这边只说了行刺二字,子嫣已是打翻了
手里的珐琅番纹莲盖盏,王妃还算是镇定,细细地问了王爷的伤势,又让传御医赶
往定州,这侍卫说圣上已派人去当地详查此事,一并带了御医。
子嫣回到房中却心神不宁一夜未眠,第二日一起身,就和莫愁,无忧两人商议要去
定州看望承琪。两人自然是吓了一跳,两地尚有一日的路程,更何况子嫣知道王妃
必然不允,准备瞒着王妃私自出府,两人虽极力劝阻,但却无论如何拗不过子嫣,
只好商量莫愁陪着子嫣,让陪房赵祥家的和她丈夫跟着一起去,也好照应。无忧留
下来,王妃发现时也好有个交待。第二日几人一大早启程,这一路却颇为顺利。承
琪暂住在当地一个吴姓乡绅家,此人的府邸原来在定州无人不知,至傍晚时到得吴
府,吴老爷同承琪的侍卫迎出来,顾不得众人脸上的错愕,震惊,子嫣只是急急问
承琪的伤势,知道承琪无性命之忧,心中方放下一块大石。这边吴老爷派了丫鬟领
着子嫣往承琪歇息的地方。
一路走来,子嫣却暗暗称奇,想不到小小的的定州府竟有这样的富贵人家,那前厅
中堆金积玉,画栋飞檐,有些过于雕凿,但这后院却极为清雅,或亭或台、或墙或
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三人行过满池碧荷,几处曲栏,子嫣却隐隐不安起来,
他可会责怪自己,私自离家,三月未见,第一句话会说些什么。抬眼处见楼外挂着
两三点淡星,今夕何夕?
傍晚才落了几滴雨,一阵风过,雨已是住了,一轮明月从云后滑出,夜色澄明,天
街如水,远处灯火初上,不时传来几声蛙鸣,一时竟也想不起如何一日之间就会在
这里。只是一路行来,此处的一物一景竟象是梦中依稀曾见,是否前世或旧梦里曾
在此处的雕栏修竹下和谁坐久相看,共数流萤,细语轻轻。
穿过一处角门时,迎面有人走来,子嫣躲避不及,急忙低头闪在一旁,那人月下的
身影却久久不曾移动,一时间只有隔墙送过的花影婆娑,空中流淌着夏夜温
暖的气息,子嫣在诧异间抬头,却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虽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衡玉乍见到她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慢慢的似是暖阳照在
冰雪覆盖的记忆上,渐渐听得到冰下初溶的流水涓涓,似乎又闻到那年夏天橘皮被
火烧过的异香,耳中是她裙边一双玉蝉叮咚,眼中是水上莲荷的清姿,远处几点澄
红的烛光溶在黑漆漆的夜里,四周是万点萤火,飞破秋夕。
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从来不曾远走,不曾褪色,那段时光被细细剪下,密密地收藏起
来,在夜深人静时,总是止不住要慢慢展开那一段时光。夜色里她飘
忽如天边一缕轻云,四周一片静谧,只听到夏虫啾啾。原以为两人已是碧海青天,
永无见期,一时间间前尘往事如烟云蒸腾,一幕一幕翻滚不停。远处月光如水,
破暖轻风吹动一潭星光,夜如何其,今夕何夕。
两人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彼此,中间是流年,是月下两个长长的身影和一对错过的人,
是三分无奈,十分怅然和茫茫一生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