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珠帘不卷夜来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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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一过，天气渐渐冷起来，尤其是今年阴雨连绵，只不过刚到重阳倒觉得比往年的十月还冷了许多。莫愁早起伺候子嫣盥漱时，觉得那井水直冷到心里去，想起姑娘素日畏寒，虽还未到烧暖炕的时候，但今年不同往日，只怕要早些准备方好，于是伺候子嫣早饭后，即去寻王府总管内务的李福问几时上供的红箩碳会到。莫愁走后不久，张妃房中的丫鬟来报说裕王妃来访，王妃请子嫣一同过去叙话。子嫣因前晚睡得不好，颇有几分殆倦，且这几日极少出绛梅轩的门，清净惯了，倒一发懒得应酬，遂让无忧随张妃的丫鬟去回话说：因身上不好，今日不能来拜见裕王妃，又让无忧带了自己娘家送来的越州的兰雪茶给裕王妃尝鲜。
莫愁回房时，见屋里静悄悄，只碧菡伏在外间的小炕几上，似乎在描画些什么。莫愁悄悄走到碧菡身后，猛地抽起碧菡手中的笔笑道：“在画什么好东西，眼晴都快要贴到纸上了？”
碧菡不防被唬了一大跳，手捂着心口道：“促狭鬼，偏你走路和猫一样，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了。”莫愁凝神看去，见碧菡果然是在描花样子，有五谷丰登、鹊桥仙会、丹桂飘香、玉堂富贵，一一不同。
莫愁一边看一边问道：“这是给谁描的花样子，你这般下功夫？”
只见碧菡竖起枝头指了指屋内，又压低声音道：“还能有谁。夏天里姑娘同我绣花，说起王爷喜欢新奇的荷包花样，如今带的那个看着旧了，要给王爷绣荷包。王府里的花样翻遍了，姑娘都没有喜欢的，巴巴地要我回咱们府上一趟，将她旧日画的那些画儿都拿来，要自己描花样子，谁知还没开始，姑娘听说王爷出了事儿，立时就去了定州。等从定州回来，姑娘却不画了。我瞧着最近姑娘懒懒的样子，加上老是下雨，待在房里左右是无事，不如把这花样子描出来，姑娘好看着绣。”
莫愁听她如此说，不觉叹了口气道：“倒是你有心了。可是这皇帝不急太监急，看姑娘的样子，只怕你画好了，她也不一定会绣。”
落云此时刚好从外面回来，听到莫愁和碧菡的对话，接着莫愁的话音低声道：“还是碧菡有心，碧菡是为娘娘打算，也就是为我们自己打算，你看这府里哪个人不是攀高踩低，主子有脸，我们就有脸，主子没脸，这身边使唤的人说话也要矮上别人三分。”
落云一语未了，碧菡就忙道：“我只不过替姑娘描些花样子，哪里想了那么多，姑娘是皇上御笔亲封的靖王侧妃，凭她是谁也不敢怠慢了姑娘。”
落云听了，只笑了笑，不再言语。
莫愁知落云自小入王府，自然比她们这几个陪房丫鬟对这府里的事知根知底，落云如此说，就必然有她的道理，自己虽然和碧菡一样觉的落云说的“有脸没脸“的话有些刺耳，但不觉也往心里去了几分。又想起今日去找李福之时，李公公似乎不如往日殷勤，现在细细想来那语气颇有几分敷衍，一时心上像压了个秤砣般，想着姑娘自小在家里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又得表少爷百般呵护，哪里会知道那些软语娇嗔的争宠伎俩，偏王爷也是个冷脾气，这娉婷一事姑娘虽嘴上说不在乎，但其实心里还不知怎么煎熬，瞧这样子竟像是从此不准备见王爷了，一时心下越想越是着急，准备要如何劝劝姑娘才好。
待莫愁掀起屋内软帘，见子嫣坐在紫檀大案的后面，眼光却不在案上打开的书上，似在望着窗外出神地想些什么。莫愁顺着她的眼光瞧过去，透过半开的窗扇，只看得到窗外几株梅花，此时尚未到开花的时节，仅有盘曲老枝数茎，心里纳罕不知那光秃秃的树枝又有什么好看的。待她轻轻叫了声：“姑娘”后，却见子嫣将手里握的东西纳入袖中，隐约像是一块玉佩。莫愁正思忖如何开口，忽听到碧菡的声音传来：“裕妃娘娘来了。“
莫愁忙迎出去，果见裕王妃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入。这裕王妃并非别人，就是当今圣上第三子裕王的正妃，闺名婉云。三皇子自小聪明伶俐，很受皇上喜爱，待成年立妃时，皇上因他母家微贱，颇费心思特特从众多名门淑女中替他择了身世显赫的辅国公孙女林婉云为妃。辅国公为本朝开国功臣，先皇特例许爵位世袭罔替，婉云的父亲、叔父也俱是朝中重臣。婉云自幼承欢辅国公膝下，当男儿教养，甚得辅国公宠爱，且模样标致，言辞爽利，更难得的是婉云与三皇子婚后，夫妻两人琴瑟和谐，恩爱有加。只可惜婉云在子嗣一事上却福薄，婚后六年除所出一女外，并未生子，但三皇子却连一名侧妃、侍妾也无，渐渐连皇上也听说婉云泼辣任性，不但独自掌管府中诸事，而且坚决不许裕王纳妾。皇上因担心裕王子嗣，一日特特将裕王召入宫中，教训裕王不应受制于妻，任其嫉妒行恶。此后不久就听说裕王纳门下人之女为妾，一年多后，此女果然为裕王产下一子。但听裕王府中人说，裕王的心思却仍然全在王妃身上，那女子并不曾分了半分裕王的宠爱。也有那好搬弄是非的一干小人私下议论说，裕王惧内如此，竟连自己妾室的房内都不敢去。
子嫣尚未出嫁时，一次在京中亲贵的饮宴上偶遇裕王妃，彼此一见如故，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感，。裕王妃此后也曾邀子嫣和她母亲去王府做客听戏，但可惜子嫣母亲因感风寒，未能成行。子嫣原以为嫁入靖王府，两人更方便往来，却没想承琪颇不喜她与婉云亲近，所以自她嫁入王府后见到婉云的次数反倒比旧日还要少，如今将自己的情形与裕王妃两相对照，更觉得处处不如她，所以托了病不去见，免得伤心，却没想裕王妃自己不请自来。
这边子嫣才要拜下去，裕王妃早已一手扶起，道：“听说妹妹身上不好，因此来看看，妹妹可别多礼，倒让我不好意思。”
说毕，两人携手坐在炕上，只见裕王妃让丫鬟将一个朱漆的大木盒子放在几上，说是送给子嫣解闷儿的玩意儿，子嫣打开了看时，却是一套极为细巧的茶杯，杯身为半透明的素瓷，隐隐似有宝光流转，十二只杯上皆画着四时花卉，旁边写着古人的咏花名诗，那画与字都极为清丽，更妙的胎薄如玉，从杯内也能看到杯外的诗画。
只听裕王妃道：“这杯子叫十二月花神杯，一个杯子上画一个月的花神。这杯子饮兰雪茶最妙，如果烹茶时再加些新鲜的茉莉，我想神仙也饮得了。我得了这杯子，想想也就你这般人物方不糟蹋了这东西。”子嫣再三谢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裕王妃起身告辞时，子嫣送至绛梅轩门外，正欲拜别，裕王妃却突然说道：“素来听说靖王府的园子好，我竟从未见过，不知妹妹今日能否陪我逛逛。”子嫣只得答应随往，裕王妃让众丫鬟远远跟着，携了子嫣的手一起往园中信步而来。
此时已至深秋，园中自然不见夏日之时的草木繁盛之状，满眼萧索枯黄之中，只有水边的几丛醉芙蓉尚有三分颜色。那木芙蓉一日颜色三变，早起是白色，日中渐转为粉红，日落时则为深红，正所谓“晓妆如玉暮如霞”。此时那浅粉的花倒映在碧清的湖水中，如美人临池照影，裕王妃也不仅赞叹道：“人常言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果然此言非虚，我看夏日芙蓉也不及它艳丽”。
子嫣点头称是，一时忆起自己夏天里，坐在湖心亭看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想着承琪回来时，定要和他一起泛舟满池碧藕之中，携满袖荷香，踏月而归，该是怎样的乐事。那时的心境和现在直如天壤之别，正在惆怅之际，却听到裕王妃轻声道：
“‘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诗是好诗，只是这世上几人能如这诗所说一般洒脱。就说你我均是生在官宦之家，又嫁给皇子，旁人想来觉得我们这些千金万金的小姐们，从小镶金带银、锦衣玉食，不知如何快活，哪里想得到我们的苦处，又有哪一样事我们自己做得了主，尚不如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虽然粗茶淡饭，但由着自己性子行事，反倒心里畅快。”
子嫣听裕王妃如此说，不免心中有几分诧异，不知她竟也有不如意的事情。
裕王妃又道：“我和妹妹虽然认识不算久，但我第一次见妹妹，就觉得投缘，倒像是打小识得一般。原私心想我们或许真能如皇英一般，谁知终是晚了一步。如今看妹妹如此，我心中更是后悔。”
子嫣听闻此言，心中更为诧异。正惊疑不定之时，只听裕王妃又道：“我想必是今日糊涂了，竟和你说了这些。原是想来劝劝你的，又不知从哪里开口，其实久了你就明白，这天家之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许多事是作不得真的。”
送走裕王妃走后，子嫣一路往绛梅轩走，一路思忖：如果连裕王妃都看出自己的心思，那岂不是阖府众人皆知，只怕自己此时在众人眼里已是个小气善妒之人。来至绛梅轩外，尚未进门就听到莫愁在问小丫头惠儿去向双燕讨做斗篷的白狐狸皮，何故两手空空而回。只听惠儿道：“我刚走到凝春斋门外，就被李姨娘房里的金兰挡住，说李姨娘正在生气，凭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让我明日再去。”
惠儿才说完，莫愁就气道：“金兰这小蹄子，竟敢欺负你年极小，我就不信姑娘的事儿李姨娘也敢驳回。你也是个没脑子的，让她三两句就打发回来，你现在就同我一起去，我倒要看看金兰怎么同我讲。”说完拉着惠儿就要往凝春斋去。
无忧见状赶快拦下莫愁道：“你还是这毛毛躁躁的脾气，说过多少次这里比不得家中，如果金兰真不让你进，你难道要在凝春斋大吵不成，闹起来姑娘脸上也不好看。再说这斗篷现在又不穿，这迟一两日又不是大事情，何苦要生事。”
莫愁急道：“素日里看你明白，却原来也是个糊涂人，今日李姨娘驳了姑娘的事，明日吴贵人也敢这样，那些府里那猫儿狗儿看我们好欺负，只怕都要骑到我们头上来。你看姑娘的性子，有委屈也不会说出来，以前人人都知王爷心里有姑娘，这府里上下自然不敢怠慢。如今不同往日，如果王爷这次真是撂开手，将来也只有我们替姑娘谋画打算了。”莫愁正欲再说，却看见落云在一旁拼命摆手，回头一瞧看到身后丫鬟正替子嫣掀起帘栊。一时心下懊悔无比，不知自己这话姑娘听了多少，众人也都悄悄各自走开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珠帘不卷夜来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