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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之二 ...

  •   之二此面

      龙宿来到豁然之境的时候,夜色已然凝重。

      不过半刻前,他当着一众儒生学子的面,一点预兆也没有的,倏然化光而去。犹记得礼监司的脸色在那一瞬间恰似开了染坊,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他这厢不留只字片言,那厢里,徒剩穆仙凤在身后端颜敛色,只道是龙首此去,事关我儒门社稷,兹事体大,诸位稍安,切不可多言。
      一番话说得郑重其事且义正辞严,可怜一帮儒家门生,恍然悟后,无不俯首称道,感叹新任龙首何其勤勉,即位大典都心忧家国不忘政事,有龙首如此,实乃我儒门幸事啊。

      这一通的赞美阿谀,龙宿自然听不到。此时此地,他眼里心上,已全然被那张方寸大小的信纸铺满,放佛那些个的白纸黑字,若是放在耳畔,都能悉数化作某个无良道士的慢言笑语。

      然而四下里寂寂然没有人声,抬头是一弯冷月,四面伴着疏星。低头看,脚底下蹲着一方矮矮的石碑,依稀看得见豁然二字,剩下的,通通隐在了丛生的杂草堆里。
      龙宿轻轻一摇头,唇畔似笑非笑一抹促狭。原来几月不见,豁然之境的杂草长的已有半人高了。
      这里不似儒门,四季名花香草争奇斗艳,道家讲究任性自然,一切生灵任其自生自灭。只是这话在龙宿看来,说到底,不过是某个长年不归家的人,为自身的懒惰找到了合适的借口罢了。

      他又把目光往远处眺,越过那一蓬蓬的草堆,只见豁然之境木石为柱茅草为盖的亭中,有一盏风灯在夜色中摇摇曳曳。那一点昏黄似明似灭,微微弱弱的,却温暖得莫可名状。
      有人在灯下,默默不言,长身而立。
      天未有雪,雪已披撒两肩。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那人的面目有些模糊,只是眼里清亮亮的笑意,却没来由的分明。

      龙宿摇着紫珠扇慢慢走过去,一步有一步的心思辗转。他有太多的话想说,譬如这么长时间汝都去了哪里,譬如汝用一张旧信纸拐吾来此到底何意,又譬如此去经年,可是同吾一般,虚设了良辰美景。然而临到跟前,却忍不住皱皱眉,千种风情都换成了冲口的一句:“不冷吗?”
      孟冬时节,他却还是一身平常的雪白道袍,那衣衫虽是里三层外三层,却都是丝纱类的材料,且轻且薄,飘逸到了极致,也不耐寒到了极致。站在风里,发丝衣袂俱在身后翻飞,似是一个不留神,便要乘风归去,再不知归期。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抬眉侧目,先瞧他头上压着金丝冕,发上坠着白玉珠,再看他烟紫长袍上绣着九龙戏珠,珍珠褂衫上锁着金丝盘扣,脚上一双翘头履,一左一右还各镶着一只紫金环——这个人,竟是来得匆匆,还没来得及换下那套加身的“黄袍”。
      如此这般,一点掩饰也没有的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遍,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不沉吗?”

      龙宿笑:“沉,怎么不沉。”
      那人毛乎乎的两道雪眉渐渐拧到一起,俄而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这是何苦来哉。”
      说着上前一步,贴面站着,伸手绕到他头顶,利利索索的,就去解那一道道的金冠玉冕。
      一面解还一面不满地嘟哝着:“沉就解开,这个都不会吗。”

      龙宿一动也不动,闭着眼站在那里,任由人在他顶上动作,眉眼不惊,唇边的梨涡倒是越漩越深。
      解开金丝冕,又拆掉白玉珠,多精贵无双的珍宝,都被没好气地随手扔到一边。七七八八都扔完了,方才满意地拍拍手,说:“你们儒门天下,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就爱弄些招招摇摇的的东西,有用吗?”
      有用无用且不去深究,只是这抱怨听在龙宿耳朵里,非但不觉得逆耳,反而更添了他唇角笑意。他睁开眼,过了许久,久到灯火都渐渐黯淡,才柔声唤道:“剑子。”
      那声音悠悠的,好似寂夜里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剑子顿了顿,半晌,退开一步,臂弯间一柄灰灰白白的拂尘扫上肩。他略歪着头,看着眼前人,也微微一笑:
      “龙宿好友。”

      豁然之境的茅草亭,不过几尺见方,亭中有石桌一座,石凳两方。
      人在桌边,酒在炉上。
      剑子。有人华服散发,大半个身子都倚在颇不华丽的旧木栏杆上,目光幽幽千回百转,直盯到对面的人发了毛,方才慢悠悠地开口:“汝真是,一去经年,怎么也知道回来?”
      咳。拢拢袖子清了清嗓,剑子扬眉正色道:“如是道士,自当是要四处游历四海为家的。”

      “好个四海为家。”听他说的一本正经,龙宿忍不住好气又好笑,一时间反倒没了脾气:“剑子啊剑子,汝那道派的教条固然逍遥,只是这何处不为家,却又何处是心乡?倒不妨与吾……”
      言到此处,他话音却是戛然而止,那后半句的模棱掩在扇下,散在风里,竟似有无限深意。
      剑子佯装不解,转头起身,只见亭外风起吹草动,身后的红泥小火炉上,文火明光,陶制的瓜棱小酒壶,已冉冉腾出了团团热气。

      他走上前去,用布巾裹手,提起壶把,又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两只小小的陶土酒杯,并排放着,悠然一线,倾酒入杯。顷刻间,亭中已是酒香四溢,未饮先醉。
      那气味不似寻常酒香,飘飘然如有远意。
      剑子两杯都斟满,把酒壶仍旧搁回炉上。接着慢慢开口,说,我这一趟,去了北域之北。

      “那是极北之地。”剑子单手捧着酒盏,浅浅放在唇边,并不着急饮下去。他顿了顿,又道:“彼间相传有古国,名曰华胥。因由来不与外界相通,外人只闻其名,却不知个中底
      细,只道是世外仙境,仙人长居。还有人说,那华胥国中,金银遍地,树上可以结宝石翡翠,有取之不尽的珍宝,享之不完的富贵。”
      龙宿轻轻挑起眉:“哦?”
      “又有传说,讲那华胥国中,内有一泉,名曰浮生,以泉水酿酒,七七四十九日,便可成仙酿。”
      “仙酿又如何?”
      剑子不理会他,只轻声慢道:“人说得饮浮生酒一杯,可得长生。”

      长生长生,龙宿听到此处,终于不免嗤笑:“剑子啊,长生之于吾与汝,该是何等无聊之事。”
      一句话没有回应。他抬眸去看剑子,才见那人已不知何时放下了酒盏,正安安静静立在亭柱边。天边星子闪烁,亭下灯火飘摇,皆映着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迢迢遥遥的似有所思。龙宿心下不由微微一动,再去看时,那目光已如烟波逐流,又不知远去了哪里。

      之二彼面

      下了飞机,又周转了几趟车。

      若是依照龙宿往日的性子,是断然不肯与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共挤一辆巴士的。没奈何山区贫瘠,从小镇发往华墟的车,从早到晚,通共也只有这么一辆来回。于是任龙宿大人再怎么讲究,也不得不屈尊俯就,随遇而安。
      好在某人能屈能伸,又生就了一股子能将山洞变皇宫的气场,再荒凉的地方,再窘迫的处境,也丝毫减损不得他的华瞻风采。山路虽然崎岖,心思倒也安定,只可惜一路颠簸着无暇他顾,错过了沿途的花事香艳,鸟语温柔。待到下了车,放开了视野,呼吸了山风,方觉又是一番天地。

      奔波了近有一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山间暮霭沉沉。几何图形的陇亩间,零落卧着些茅房瓦舍,屋前鸡栖于埘,屋顶炊烟袅袅,一阵风来,岁月都散在了远山里。
      而目之所及,更远的地方是群山巍峨,云海连绵。那些千万年前就守望于此的物象,有如神祗,永远静默无言地俯瞰人世的沧桑岑寂,庄重着,肃穆着,让人几乎想要祷告。
      那么远,又这么近。

      龙宿默然一笑,原来这里就是华墟。

      大概从没什么精英想到此地来度假,这里也自然没有什么高档会所,休闲中心。小旅店诚然住不惯,去农家叨扰也是既不便,又拘束。龙宿手掌搭在额间,细眯起眼,遥遥一望,只见青山起伏间,松林掩映里,隐隐现出一角飞起的雕檐。
      龙宿想,兴许是寺庙。

      他从下了飞机,便换上了更简便易行的黑色风衣和休闲长裤,此刻悉数松开领口的纽扣,再弯腰把鞋带扎得更紧,没多想,便走上了华墟的山间路。
      大概是白日里下了场小雨,空气湿润,山路曲折中略带泥泞。一路走来,能看见沿途散落的零星落花和草屑。若不经意,鞋底、鞋帮上还会沾染几片细细的鹅黄色残瓣。那是当地的一种小□□,满山遍野的开着,其貌不扬,生命力却极旺盛。龙宿向来体力好,又有一副在健身房里多年锻炼出的身架子,腰细腿长,骨肉匀亭,手腕与脚踝都结实而有力。走在窄窄的山路上,非但不觉得吃力,反而愈走愈矫捷,愈走愈轻快。
      就这么顺着山势而上,沿路或看松涛苍茫,或听泉水匆匆,不知不觉的,表盘上的时针已悄然踱步了一格。来时摇摇欲坠的日头终于堕入远山的深渊,暮色渐渐漫涣开来。虽然天色渐沉,山风清冽,然而走久了也依然觉得热。龙宿把长发束拢,风衣脱下来搭在臂腕上,露出裹着薄薄衬衫的背部。他的脊梁挺直,两肩平而阔,远远望过去,身影峭拔得有如山间的一壁陡崖。
      也英挺,也孤高。

      约莫又过了二十来分钟,转过一丛茂密的松林,眼前忽的豁然开朗,山崖间的一片平坦地上,那“云深不知处”的所在终于慢慢现了全貌——陈旧得以至有几分破损的青瓦,残缺处丛生着一蓬蓬的杂草;雕着万字花儿的檐角下,悬着拳头大小的铜铃,风起便有玎珰的清音;粉白的墙面日晒雨淋,早已不辨当初面目,正中的朱漆木门扣着铜环锁,斑斑驳驳,只叫人疑心是否还叩得响——
      这古老到几乎残败的居所,唯有那檐下悬着一块墨笔书写的匾额,淋淋浪浪一行草书,笔画飘逸,倒颇有些道骨仙风。
      龙宿仰着头,三个大字一字一字地看过去,写的乃是浮、生、观。

      嗬,他无意识地挑了挑眉,原来竟是一座道观。

      不知是哪年哪月哪路神仙修建这么一处道场,偏僻又荒凉,没什么人烟,也没什么香火。龙宿四下一打量,只觉得在这样的时分,贸然踏进这样的地方,恍如是走进了鸿蒙初开的聊斋故事里,鬼影幢幢,生人莫近,叫人没法预知要发生的事,要邂逅的人。
      然而地面上有清扫过后的痕迹,空气里隐隐约约,飘过来檀香烛油的气味。龙宿心定思沉,轻抬步子,绕到殿后,只见远远的角落里,一棵老松亭亭如盖,树下一口四方井,有人弯腰站在井边,手里提拉着绳索,像是正在汲水。

      他背身站着,浅色的长袖衬衫,黑色长裤在暮霭中更像是幽蓝,虽是一头白茸茸的短发,脚下却踏着双道士才穿的青色十方鞋。

      深山,古观,老井,几乎像是一个迢遥的梦境。还有那井边的人……真要是狐仙也说不定。龙宿也不出声,只静静远望着,又瞧他一身灰灰白白,素净到简陋,腰间却别着一块温润润的白玉,那玉上形迹斑驳,似有刻痕,只是天色昏沉,距离又远,倒看不清晰。

      龙宿忽然想,不知道他回过头来,是什么样子的?

      一念至此,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话里带着笑意:“这位道长,能不能在这里借宿一晚?”
      那人闻声转过头,并没有多出众的相貌,也不是离奇传说里的狐仙幻人,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茸茸的眉宇间还颇有几分凛然正气——然而气质这类的东西无法言说,就像是飘浮在空气中特定的频率,细微,敏感,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却总能被人用第六感捕捉。那一瞬间,龙宿清清楚楚听到了有什么敲击在身体里,锵然可做金石声。

      那人看了他一眼,起初有些惊讶,很快又点点头,说:“借宿可以。”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旅费的。”
      明明是个世外人,怎么一出口就是俗不可耐的阿堵物,教人措手不及却又忍不住好笑。龙宿不由莞尔,说,当然,会付旅费的。
      “那么,”那人提起手中已打满水的木桶,转身向道观走去:“你跟我来吧。”
      一刹那的愣怔后,龙宿唇角微微一挑,快步跟上了那个背影。

      如果这一刻时光回溯,轮回倒转,他也许可以看得清,那白玉上头,端端正正雕着龙形。

      赏月吟风莫要论,原是三生石上旧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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