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诡月 ...

  •   千景若潮斗转退,玉兔如影紧相随。
      策马瞬息万里过,相距未减无力悲。
      静兔咫尺犹可触,狡兔天涯只望尘。
      求而不得憾终生,最痛莫过舍不能。

      “今儿这天色,终日乌云密布、狂风不止,却未见半滴落雨……”素衣男子立在凭栏前翘首望天,深邃的瞳中弥漫着疲惫与茫惘,他喃喃自语着,深沉圆润的嗓音如夜一般静谧。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名女子摆动着婀娜柳腰向他款款走去,浓妆艳抹的眉眼却是入眼难忘的惊丽,她巧笑倩兮,右眼角的泪痣透着凄然的美,嗓音婉转清泠若行云流水,“怕是入夜会有一场倾盆大雨。千郎,今夜可宿在容月处?”
      男子回身望向女子,一改适才落魄的神色,转而眸中溢满了深情,他柔声笑道:“月娘,我须回府处理一些事务,今夜不能陪你了,改日再补上可好?”
      容月抬眼凝视着男子,男子亦毫无闪躲地回视她,似乎在用眼神告诉容月他的真诚。
      玉雕一般精致无暇的容颜,轮廓分明的五官硬朗俊美,眉眼间凝聚着不凡贵气。
      他是风流倜傥、貌胜潘安,被这整个卫国的女子众星捧月的第一美男,亦是战功卓越、深得民心的桓亲王,更是容月不惜舍弃一切都要厮守一生的人。
      庭院内狂风呼啸,花圃内的月季在这天沉风肆的境况下却更显红艳。
      半晌,容月在心中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她抬手抚上男子的脸颊,踮起脚在他唇畔印下一吻,靠在了他的胸口娇嗔:“千郎回回都只是在哄容月……可明知如此,容月却每一次都心甘情愿选择相信。你说,你是不是好坏?”
      “你这般聪明,我怎敢欺骗?”男子勾起宠溺的微笑,他伸手拥住容月,将下颚抵在容月发顶,语气轻柔却坚定,“对不起,这三年来总是令你孤单难过。虽然如今的我还无法给你幸福,但请你等我!很快……很快我就会为你赎身,然后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你迎进门,你是我枕边的不二之人。”
      伏在千景胸前的容月目光摇簇,她抑制内心几欲喷薄而出的苦楚,阖上眼贴紧了千景轻呓:“你有这份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千景以为她是在意自己的风尘身份,便抚着她的秀发郑重道:“月娘,不论你出身如何,我都认定你是我唯一的妻。你能歌善舞、绝色倾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工于诗词曲赋,更重要的是,你如此知书达礼、娴良聪颖,不似凡间寻常芳草,你的一切都令我无法抗拒。这样的你……”
      千景稍稍松开容月,使她能看着自己:“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出类拔萃到令我的心容不下第二个女子。”
      “千郎……”容月动容地望着千景,她微微眯了眯眼将泪锁在眼眶,“我等,我永远等你。”
      千景定定注视容月许久,目光灼灼。
      便是在这纸醉金迷的秦楼楚馆,便是浮翠流丹、花枝招展的打扮亦丝毫影响不了她的端庄与高贵。来卿雪阁数回,直到她突然在此地出现,我才觉得此地真正令人流连。
      “月娘,你是我的,我永远不会松开这双拥着你的手。”
      话落,千景低头吻住了容月……
      “王爷。”一位文质彬彬的清秀少年凭空出现在庭院中,谦逊地向千景示意。
      千景松开容月,稍侧了头对少年道:“退下吧,在轩外候着。”
      少年微微颔首,又一个闪身不见了身影。
      “月娘,我且回府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千景覆上容月的脸颊,习惯性地摩挲着容月的泪痣柔声道。
      容月替千景理了理胸前的衣襟说:“千郎还是快些回去,天意难测,可莫要淋着雨了。”
      “嗯。”千景点点头,吻了吻容月便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目送着千景走出环月轩,再走出卿雪阁,容月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转身走回屋内唤道:“婉璎,备笔墨纸砚。”
      “小姐,您是要……”一名侍婢模样的少女似是明白容月的意思,面露忧色问。
      “千郎谋划数年的大业,很快就要实现了,而我将借此次两国纷争为他提供这个机会。”容月沉着地看着远方,顿时散发出母仪天下之态。
      “您……您要违抗陛下么?”婉璎大惊失色低呼。
      容月轻裘缓带地望着她道:“自我离开楚宫那一刻起,我已踏入了违抗父王的路。既然来到这卿雪阁当了花魁,我便不会再回去。”
      “可……您若不回去,陛下将来攻打卫国。”婉璎焦急道。
      “我就是要他来攻打卫国。千郎在沙场上运筹帷幄、骁勇善战,是这卫国将帅第一人。就而今局势来看,卫王定会派千郎挂帅,而依父王的性子,定会派二王兄出征。届时我将随身玉环赠与千郎,嘱咐他将玉环戴在他的战驹额上。二王兄认得这玉环,他平日里最疼我,若是见了玉环,他便能明白。”容月不紧不慢说着,仿佛将要发生的一切皆于她掌控之中。
      千郎玉树临风、文武双全,又爱民如子,战功赫赫,比卫王更深得民心。若此计顺利,千郎将君临天下。
      婉璎轻叹一声暗自嘀咕:“小姐的苦心可莫要白费了才是……”
      “墨可研好?”容月淡淡瞥了眼婉璎,悠悠然问。
      “好……好了!”婉璎慌忙放下研石退到一旁。
      容月不再看婉璎,只一径走到台前提笔下书。
      嘀——嗒——
      哗——
      信方写完,容月搁下笔将头转向庭院。天空大雨如注,庭院内风雨飘摇。
      “明日一早替我送去。”她吩咐道。

      次日晚,千景来到卿雪阁,神色匆忙跨入环月轩,手中攥着一封信笺。
      而容月早已斟了酒好整以暇地等待千景的到来。
      “对不起,千郎,瞒你如此之久。”未待千景开口,容月便从椅中立起,口上虽说着道歉的语句,神情却极为淡然。
      千景死死盯着容月,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他的目光纷繁复杂,心中风起云涌。
      “你且听我说,”容月挽起微笑,端了几上瓯酒递与千景,“你我同龄,十五那年天子大宴诸侯,我与你初遇,自此无法忘怀。我来到此地便是想再见你一面,而我有幸能得你心,我所有的舍弃都值了。”
      “今晨我醒来,发现院中月季都零落了。昨夜的雨着实猛烈,想来它并非是个惜花之人。”容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千景的举动,一边为月季怜惜,“不过好在今夜月色皎洁,夜空明净,应是一宿良宵。”
      “何苦……”千景站在原地,隐忍着咆哮的冲动,语声颤抖,“何苦做到这一步?你我仅一面之缘,你竟舍弃一切只为见我……还自贬身份在这风月之地……”
      “初衷并不重要,你我两情相悦便说明我没有选错路。”容月拾起桌上另一杯酒作举杯状,自顾自一饮而尽。
      千景看了看手中酒,也仰脖饮尽,旋即将酒杯随手一扔便冲上前将容月拽入怀中。
      容月贴着千景的胸口笑而不语,千景却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
      “我千景一定会娶你为妻,绝不负你!”
      “千郎定是惜花之人。”容月娇笑了轻轻推开千景,纤手已替千景解开了腰封。
      “今夜我会陪着你。”千景垂眸抚上容月的面,忽然将容月打横抱起放在了榻上,吹熄了灯烛,褪去外衫缓缓低下了身子。
      屋外夜空明净如洗,明月静静洒下银辉。
      翌日清晨,容月睁开眼,看见身边千景熟睡的模样,情不自禁探出手去。
      然而手却被冷不丁抓住,她着实吃了一惊,哭笑不得看向明明抓着自己手却仍在装睡的千景。
      “月娘,我要出征了。”千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依旧闭着眼说。
      容月笑了笑,道:“那你要小心保护自己。”
      “这次是去讨伐。”千景并未接容月的话。
      “是哪国如此不走运,竟要被百战百胜的桓亲王亲自讨伐?”容月没有察觉到千景的异样,只是笑着打趣儿,行云流水般的清泠嗓音落在千景心上,令他备受煎熬。
      千景睁开眼,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注视容月,咬字格外用力:“楚国。”
      容月的笑意瞬间僵在了嘴角,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问:“为……为什么?”
      “陛下安插在楚国的细作来报,楚国最近有举兵攻卫的动作,陛下欲先发制人。”千景解释着,握着容月的手却使了力。
      容月看着被千景握到发白的手,便伸出另一只手覆上千景的手轻声道:“大局为重。”
      千景怔了怔,张口欲言,却被容月阻止。
      容月垂眸思索片刻,抬眼问:“若此战告捷,你可想君临天下?”
      千景闻言一怔,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容月:“月娘,你……”
      “千郎,当年我为你来到卫国便舍弃了一切,如今你的雄心壮志与霸权大业,我亦愿成为助力,”容月浅笑,“我来此地三年,父王于先月寻到我,他捎信威胁我回楚,如若不然,举兵攻卫。我知他意欲一箭双雕,楚国连年天灾,庄稼欠收、民不聊生,而卫国地壤肥沃、富饶繁华,若此战能胜,便乘胜追击收了卫国城池以赈济楚国;倘若我回楚,他定会将我许给卫王,借而同样达到赈济楚国的目的。”
      千景惊愕不已,他连连摇头慨叹:“相识三载,原来尚不足以了解你。”
      容月笑而不语。
      千景忽然撑起身贴近容月,伸手抬起她的下颚,两人暧昧地摩擦着鼻尖,千景笑得轻佻:“要多久才能了解你?五年?七年?还是十年?”
      容月一反常态没有表现出娇羞,仅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手轻轻置于千景唇前,正色续道:“既然卫王先一步出兵,那我们就得改变策略。父王爱民恤物,若实力悬殊,他定会不战而降。千郎要做的,便是最大可能争取到最多兵马,如能制造消息说父王在暗中有大批训练有素的军队,以此说服卫王将八成兵马都调拨与你……”
      “妙,绝妙!”千景不禁称叹,“月娘,你不仅是我的挚爱,更是我最足智多谋的军师啊!”
      容月笑着钻进千景怀中:“你可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了我的家人。”
      “那是自然。待我一统楚卫,便向你父王提亲。”千景为容月顺着长发笑道。
      “嗯。能这样再躺一会儿么?”容月贪恋着千景的怀抱与气味,难得地任性了一回,换做平时,她早便催他更衣上早朝了。
      千景抱着小鸟依人的容月,合上眼轻声应了。
      江山与我,你会兼得。
      容月阖眼,又往千景怀中靠了靠,满足地睡去。

      为出其不意,令楚国措手不及,卫王命桓亲王千景于三日后立即出征,讨伐楚国。而千景用了容月的计策,将八成军马握于手中,
      出征那日,正值秋夕,月明星稀,举国全家团圆。
      千景当夜驱马至卿雪阁欲与容月作别,方踏入卿雪阁,便在嘈杂熙攘的鼎沸人声中闻见隐约琴音,寂寥悱恻,幽然绵长。
      他的心不由为之一痛,便加快脚步穿过大厅中庭,来到了地处幽静的环月轩前。
      他立在九曲桥之上,望见长桥彼端的环月轩灯火未熄,有深入人心的琴音自轩内飘忽而来,个中惆怅唯有个中人方能明了。
      “月娘……”千景走入环月轩,轻车熟路来到里屋前。
      琴声顿滞,容月坐在琴前默默看着千景。
      “千郎,容月献歌一曲送你出征。”容月一改平日艳妆华服,仅仅着了一身素裙,淡妆轻扫。端庄雍容,俨然一国公主之相。
      千景心疼地深吸一口气,走到茶几边坐了。
      容月向他轻轻一笑,便抬手抚上焦尾琴。
      琴音流转,玉指蹁跹,千景恍惚回到了三年前与容月的相遇。
      那时,他已是此间常客,只不过每每仅点上一名精通音律的姑娘,听上一天曲便打道回府,从不在此留宿。
      那一日他再度踏入卿雪阁,却听见天籁之音。他定睛一看,不知是哪位姑娘在大厅珠帘后抚琴而唱,透过珠帘望见她轻纱遮面,明眸流盼,随着弹拨而微微起伏的曼妙身姿,以及直达人心的琴音与歌声,当即便令他倾倒。
      “各位客官,这位姑娘是咱们卿雪阁的新花魁,容月姑娘。容月姑娘在寻到愿意献身的大人前卖艺不卖身。今日谁若能现场与容月姑娘方才抚的琴和上一曲,便能二人相处一宿。”
      当千景听到龟奴如是说,他竟不假思索高声喊道:“那便由在下先献丑一曲。”
      说罢,便从身旁随从手中接过玉笛,走到珠帘旁微微欠身道:“姑娘,请。”
      那时容月在珠帘后望着千景的眼神微微晃动,闻言后她便轻轻点头拨响了琴弦。
      而千景则随后吹响了手中玉笛,悠扬的笛声和着温婉的琴音,仿若静谧夜空下的流水行云,叫人身心沉静。
      一曲毕了,全场哗然。龟奴拉长脖颈喊道:“容月姑娘的第一位客人便是这位大人了,能与容月姑娘整宿切磋音律着实令人艳羡呐!客官,您请。”
      龟奴哈着腰掀开珠帘,容月自帘后走出,雍雅高贵的气质令全场唏嘘,千景正欲上前,容月却出人意料地揭下面纱曼声道:“诸位公子,容月已觅到要找的人,这位公子便是容月等待至今的人。容月今后不再卖艺,更不卖身。”
      容月说话的嗓音宛如行云流水,回荡在偌大的厅堂内,而厅内所有人皆为容月的美貌与方才的一席话所惊至无言。
      千景亦大吃一惊,不知自己是哪一点令这位心高气傲的姑娘作出这番举动。
      “公子,请随容月来。”容月垂眸微笑,莲步轻移离开了大厅。
      那夜,在流淌不绝的琴音中,他发现自己已为这名叫容月的女子倾心。
      琴声渐止,千景的思绪亦回归现实。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呐……
      “月娘……”千景走至容月身畔蹲下了身,捉起容月的手郑重其事道,“这一战,我将为你而胜。”
      “我等你君临天下。”容月反手握紧千景,泪光闪闪。
      月,正月十五,玉辉如水,环月轩前的荷塘虽已不见清荷起舞,却浮光跃金,更有一番清静的美。

      军号长鸣,大军出征。百姓皆知是桓亲王亲征,纷纷聚至大军必经之路为军队送行。
      千景骑在战驹上,身着银色铠甲,威武庄严,目光炯炯透出必胜的信心。
      当大军终于行至城门,却有熟悉琴音钻入千景的耳。他眼前一亮,立即抬手示意军队停下,随后四下寻找,终于目光定格在城墙上那一抹鲜红的倩影身上。
      是时,城墙上有歌声传来。
      是战歌,预祝凯旋的战歌。铿锵有力的歌声令军心大振,千景温柔地望着那道倩影笑了。
      迨战歌终了,抚琴歌唱的女子缓缓起身走到城墙边望着下方军队,最后将视线锁定在千景身上。
      有人认出了城墙上的女子,惊呼道:“那是卿雪阁的容月姑娘!是容月姑娘!”
      “什么?是容月姑娘?”
      “真的是容月姑娘!早已听闻王爷与容月姑娘的风流韵事,原来此言不虚啊!”
      “好生叫人艳羡!英雄美人,天造地设啊!”
      容月静静站在城墙上与千景遥遥相望,千景向她微微颔首,传递出‘等我凯旋’的讯息,侧过脸对身后朗声道:“大军出征!”

      ******************************************************************************

      月圆如镜,秋风过耳,似乎带着簌簌落叶声。
      容月坐在环月轩前九曲桥栏上,望月的侧脸洁净唯美,她抚着手中玉笛兀自轻喃:“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当真如此啊……”
      “千郎,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她攥紧了千景赠她的玉笛,双唇紧抿。

      她日夜企盼着大军凯旋,每日她都会弹奏在卿雪阁与千景相遇时的琴曲,千景不在的日子里,她细数着这三年间与他共度的每一刻聊以慰藉。
      庭院内娇艳欲滴的月季已不敌秋冬交替而零落成泥,光秃的梅枝上却悄无声息地点缀了鲜嫩的花骨朵儿。
      漫漫长月,度日如年,转眼已到冬至。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冬月寒明,却是三个月来最圆的一次。当夜天降大雪,满地碎琼乱玉。
      容月披着绒袄走到九曲桥上,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
      “小姐,小姐!来消息了!”婉璎匆匆跑向容月,将手中微皱的家书放到容月手中。
      容月欣喜若狂地接过,迫不及待拆开信笺,笑容却完全僵在了脸上。
      她顿时感到山河俱毁、天崩地裂,心中唯一信念的塌陷使她无法自已。
      全军覆没,望自节哀。寥寥八字,却令她痛不欲生。
      “不……不会的……”她无法置信地摇着头,胸口剧烈起伏着,目光却涣散到失去了焦点,“千郎……你说你会回来的……”
      “小姐!小姐!”
      婉璎托住昏厥过去的容月焦急呼唤……

      不知时过多久,容月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房中榻上,而婉璎则在一旁几上小憩。
      容月悄悄起身,小心翼翼为婉璎披上薄毯,带了玉笛便走出环月轩。
      她恍恍惚惚竟来到了城墙前,她记起自己身无分文便走了出来,便取下发中玉簪欲给守城士兵,请求他们让自己登上城墙。
      她在城墙上立了整整一天,直到深夜才回到环月轩。婉璎见她回来,惊慌失措地跑上前去埋怨道:“小姐!您这一天去哪儿了!可把婉璎急死了……”
      容月苍白的面上绽出了笑容:“我去等千郎了,我要他在回来的时候能第一个看见我。”
      “小姐……嘤嘤嘤……”婉璎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容月温柔地摸着婉璎的头安慰道:“别哭,我只是在等千郎,你有什么好哭的呀。”
      “小姐……呜……小姐!……”婉璎泪眼婆娑看着容月,如何也无法将话说出口。
      “好了,天色已晚,去歇息吧。”容月抽出绢帕替婉璎拭去泪水,走入了里屋。
      躺到榻上,容月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她带上银子又来到城墙上,一等就是一天,回到环月轩后依旧立刻便入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生十载若白驹过隙,而容月却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日日都在城墙上眺望远方、等待归人。
      那未知的天际彼方,有她心心念念的执着所在。
      韶华未变,只为等斯人再续前缘。
      为什么你从不入梦呢?千郎,我是如此想见你,为何你却连在我梦中都吝于出现呢?你说会为我凯旋,这一仗竟鏖战如此之久么……
      啊……是了,只有逝者才会出现在生者梦中,你不出现是因为还活着,那就说明只要我继续等,你就会回来……
      容月从来都只静静站在城墙上,望眼欲穿的模样令所有守城士兵于心不忍。可她却每每笑着告诉他们:“他会回来的,我坚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一日容月醒来,却见婉璎在身旁哭得花枝乱颤。她上前询问,可婉璎毫无反应。容月便未作多想,依然来到了城墙前,而今日的士兵们亦对她视而不见,她这才发觉有些蹊跷,却也懒于细究。
      当日回到环月轩,她却发觉空无一人,虽然心生疑惑,但如今于她而言,只有等待千景归来才是唯一需要在意的事,此外任何事都可抛诸脑后。
      流年荏苒,时过境迁。百年之后,卫国君主已更替七代,而容月仍徘徊在城墙之上遥盼归人。
      她已忘了与人交流是什么样,因她已百年未与人说过话,所有人都将自己视若无睹。
      但她不在乎,她早已不在乎这些。
      她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她也不知卫国君主已换几人,她只知如今她等的人还未归来,她还要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念及此,她取出玉笛置于唇前,合眼吹响了那只与千景和歌的曲子。
      “好一首佳曲,好一位佳人。”熟稔的嗓音静谧如子夜也似,冷不丁响起在容月身后。
      蓦然一个破音,笛声戛然而止。
      容月感到浑身都在颤抖,狂喜的心情令她几乎无法自抑。
      “姑娘可是在等人?”那嗓音再度响起,容月经年未闻的嗓音,日思夜想的嗓音。
      容月转过身,映入瞳中的是那副毫无二致的面容,她目不转睛盯着那张面容嗫嚅半晌却未吐出一个字。
      “在下见姑娘孑然一人,便掏了些碎银打发了士兵……自作主张惊扰了姑娘,实在对不起。”那人朗眉星目,一如往昔。
      容月在刹那间泪水决堤扑进那人怀中嚎啕大哭:“千郎!千郎!……”
      “……姑娘?”那人一脸莫名其妙,轻轻将容月推开,“姑娘可是认错人了?”
      容月闻言,不住摇着头尴尬笑道:“千郎,你别说笑了,你不认识我了么……”
      那人放开容月,略带歉意笑了笑:“不知姑娘怎知在下姓千……请恕在下直言,在下应是与姑娘初次相见。”
      容月还未来得及张口,那人忽而笑意一变,一副登徒子模样笑道:“不过姑娘这千郎喊得……在下倒是并不反感。”
      身为一国公主,容月拥有优秀的素养。面对这般情境,她仅是秀眉微颦,止了泪问:“公子可是千景?”
      那人点了点头。
      “公子可还记得,你曾是这卫国的桓亲王?”容月眉间愁态更浓,目光直逼千景。
      千景蹙了蹙眉似在回想,随后点了点头道:“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时间过得太久,很多记忆皆已模糊不清……”
      他像恍然大悟般讶异问:“姑娘难道在那时便认识在下?”
      容月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为什么……为什么你记得自己是桓亲王,却不记得我……为什么……
      “你还记得你曾出兵讨伐楚国却一去不返么?”容月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
      “嗯,”千景一本正经垂眸道,“那一战改变了我的一生。”
      “哦?”容月微微挑眉。
      “当年楚国见我军行至,顿时狼烟四起。后楚国将我军引至一块易守难攻的地域,我军人数占有绝对优势,便打算一举击破。谁知敌军从邻国搬来救兵,对我军来了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我军与敌军浴血鏖战二十日,但最终仍是全军覆没。当时敌方领帅是一名苗疆女将,但我与其交手却无法胜过她。我本必死无疑,却九死一生地醒了过来。然而入目的却是折戟沉沙、尸横遍野的景象。那时天地一片银装素裹,而战士们的鲜血却泼洒在那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的对比,令人扼腕悲恸。说起来,那一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容月缄默不语,等待千景的下文。
      “我已无颜再回卫国,正欲抽剑自刎,却听见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方回首,便有人扑入怀中,竟是那名苗疆女将。”千景声色并茂地叙述,而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却深深刺痛了容月的心,“她说,她家族世代是楚国皇族暗棋,专职蛊事,却身份卑微。而她恰巧在这方面极有才能,楚王命她领兵应战,她倒和楚王谈起条件。若赢了,她便离开皇宫成为自由人。”
      “也就是说,她是用了蛊术才赢了你的?”容月狠狠攥紧了拳头。
      千景颔首,沉沉叹了口气道:“她抱住我的当时便对我施了忘忧蛊,我将一切都忘了。她说她自见我第一眼便倾心于我,随后她将我带离楚国到了周国,我以为她救了我,便一直很感激。她说,她不想让我那么快老去,便又给我下了驻红蛊延缓我的衰老。说来惭愧,许是异性相吸,我竟对她日久生情,直到她去世我都与她在一起。”
      容月只觉头皮发麻,仇恨的种子在她心中渐渐生根。
      “她临死前为我解了忘忧蛊,说把我的记忆还给我。而我在那之后便在列国周游,时隔百年又重回故里。”
      “这百年间你可还有遇到其他令你动心的女子?”容月沉住气,不紧不慢地问道。
      千景轻轻摇头,似乎也有些不明白:“不知为何心中除了那名苗疆女子,再无法对任何女子动情。明明感到心似乎有悸动,却没由来地被什么压了下去。”
      “呵……”容月冷笑出声,她抬眼直直看入千景深邃的眸,朱唇微启,“她一定……还下了你所不知的咒蛊。”
      千景一愣,与眼前女子四目相对竟会令他的心猛然漏跳一拍,而方才于须臾间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些模糊画面……
      “这是曾经你最喜爱的玉笛,现在我将它还你。”容月面无表情地将玉笛塞入千景手中,转身欲走。
      “姑娘……”千景下意识地抓住容月的手,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才慌忙松开手。
      我是怎么了,竟这般六神无主……
      某种早已深入骨血的情感在体内蠢蠢欲动,几乎要喷薄而出将他吞噬。
      心口无法名状的痛令千景不禁蹙眉。
      容月缓缓回身,默然看着千景。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千景神色闪躲,怯怯问。
      “花容月貌为谁妍,容月。我住在卿雪阁的环月轩,随时恭候。”容月淡淡看千景一眼,语音清泠若流水行云,唇畔隐现若有似无的弧度翩然而去。
      千景出神望了容月离去的身影,似乎有什么在心中一点一点裂开。

      *****************************************************************************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卿雪阁依旧是卫国最富盛名的青楼,而环月轩却在一百多年前被置弃。传说是为纪念曾经的居者,卿雪阁的花魁——容月。
      当时容月与桓亲王千景的爱情是一段世间佳话,而桓亲王出征伐楚时容月在卫国城墙上弹唱的一曲激昂战歌更是为世人所乐道。然而天妒佳偶,百战百胜的桓亲王竟战死沙场,而容月却痴心不改,竟连续十年不间断在城墙上守望远方,等待桓亲王归来,直到在环月轩内郁郁而终。
      两人凄美的恋歌在卫国百姓间广为流传,而环月轩也因此不再居住其他人。虽说已被置弃,但卫国百姓仍爱戴着视民如子的桓亲王,同时对痴情一片的容月怜惜不已。因此环月轩有专人负责清扫打理,以保持原状。

      “这位公子,里边儿请呀!要什么样的姑娘您尽管挑!”一个老鸨模样的美妇人轻轻拽住了在卿雪阁门口流连的千景,脂粉味呛得千景直想打喷嚏。
      “妈妈,可否告知环月轩如何走?”千景彬彬有礼地笑了笑问。
      那老鸨一听,眼神异样地瞥了千景一眼,没好气道:“公子若是没钱,大可早说。”
      说完,便一挥香帕转身欲走。
      “请留步,”千景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锭,“还请妈妈行个好,告知在下环月轩在何处。”
      那老鸨见一整颗银锭,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忙不迭满脸堆笑道:“这位公子好大方,您请稍等,奴家这就叫个奴才为您带路。”

      千景跟着龟奴一路来到环月轩前的九曲桥上。
      “公子,就是这儿了。奴才已经给您带到,这便先退下了。”龟奴弓着身子毕恭毕敬说。
      千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满是疑惑。
      分明是初次来此,却为何自到卿雪阁门口起就似乎对此处无比熟悉……虽是龟奴领路,但每走过一处都那般似曾相识……
      是时,似乎有乐声自环月轩内传来。飘渺无际,愀怆凄然,一弹一拨皆牵动着他的心。
      突然,仿佛有十分久远的记忆从心中的裂缝中涌了出来,一幕幕在千景眼前再现。
      “这……”千景目瞪口呆立在原地,许是与曾经某一个时刻重合,他方才竟看到了他与容月在这卿雪阁的初次相遇。
      他捂住似在悲鸣的心口,一步步走进了环月轩,并鬼使神差来到了容月身边。
      这里的每一处景色,每一件摆设我都记得……烙入骨血般铭记着……
      “……月……娘……”他定定望着正在抚琴的容月,竟不觉脱口而出。
      只见容月弹琴的手颤了颤,却仍若无其事地将一曲奏完。
      “公子,还请莫打趣。今日,就请听容月抚琴而歌吧。”容月面不改色地抚摸着琴弦,却不曾抬眼看一下千景。
      千景攒眉扶额:“在下方才想起了些往事,一时有些混乱……请姑娘见谅……”
      容月澹然看他一眼,低头轻拨丝弦。伴着琴声飘然而出的还有清冷凄美的歌声,可谓晓风残月,闻之则悲。
      “我可否叫你千郎?”千景一回神,容月不知何时已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身娇声问。
      “……月娘……”千景转身将容月大力揽入怀中,“对不起……我好像把你忘了……但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痛彻心扉,我知道你一定是我不能忘的人……”
      “千郎……”容月从千景怀中仰起头,百年岁月亦不舍在那美艳的脸庞上留下痕迹。
      千景怔忡凝视容月,一个恍惚已吻上那双柔唇。
      伴着衣物窸窣摩擦声,红帐之下,一番云雨,连骨血都痴缠。
      那一夜的月,与曾经某一夜的月一模一样。
      皓月千里,圆如明镜。

      不知过了多久,千景在朦胧中醒来,身边却空无一人。
      他惊惶坐起,却见身旁一纸信笺,忙点燃灯烛。拆开一阅,顿觉哀痛欲绝。
      哀之大,莫过于心死。昨夜妾方知己身已非世间人,求而不得憾终生,最痛莫过舍不能。然往昔郎君已不复,妾不愿苟延残喘。倾一生为一人,此生足矣。妾身去了,莫念。
      月娘……
      “月……月娘!月娘!!”千景把信一扔就冲出环月轩,而四周只有孤零零的屋子与孤零零的他。
      月,圆得出奇,散发着诡美月辉,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千景发了疯似的驱马寻找,不论他走到哪儿,明月都如影随形。可不论他再如何快马加鞭,停下时却不曾缩减与明月的距离。
      心,痛得无法言喻。他不知这是为何,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涌出眼眶。
      “千郎……”
      正当千景掩面而泣时,前方传来容月清泠动听的呼唤。
      千景惊喜抬头,容月只是远远地立在月下静静望着他。
      “月娘……”千景想驱马上前,却被容月拦下。
      “莫要过来。”容月背对着月光,千景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的话却令他心痛。“你我情分已尽。”
      千景慌忙挽回:“不!便是我不记得过去,但我们仍可以从现在开始……还有来世——”
      “你曾说不会放开我的手,你曾说除了我你的心容不下第二人,你曾说绝不负我,你曾说……那一战会为我凯旋。你要我等你,我一直在等,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还有你我的初遇,你我相爱的那三年……那些我赖以为生的记忆,比我生命都重要的记忆,你却将它忘了,还说不记得过去也能重来……只剩皮囊的爱情,我宁可不要,”容月的声音依然若行云流水,却那般虚无苍白,“你若没有回来,你若真的死在那场战争中……那该多好……”
      不要遗忘,不要真相,我要的……只是你的肩膀。
      “若有来世,你我再不会相爱。这是你欠我的……”
      只听得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容月落寞转身,天上月华在刹那间尽数倾泻而下,凄寒月光将她轻笼,此时的她飘然若遗世独立,熠熠若羽化登仙。
      千景不知所措地望着那般惊心动魄的绝美画面,闻见了心碎裂的声音。
      容月回眸望千景一眼,眼角泪痣尤为凄美。她终背过身去,生生在千景面前化为一堆白骨。
      那一眼,千景看到了容月望穿了秋水,看到她百年的思恋化为青烟,看到她不舍却绝然的痛……
      千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如何也无能为力。
      他忆不起,不论如何都忆不起。容月,她是个怎样的女子,她与自己究竟有着怎样一段过往。而这百年来,她独自一人又是以怎样的心境等待着也许不会再归来的自己。
      而他,千景,曾经的桓亲王,在当年,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竟会让一个女子作了这样无法估量的付出。
      心在莫名地抽痛,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但他仍旧忆不起,除了脑中那些毫无关联的片段,他对她一无所知。
      他颤巍巍下马,蹒跚到容月的骸骨前,俯身小心翼翼地抚了上去。
      触及容月的同时,他的耳畔响起了一首出征曲。
      陌生的曲调,却不知为何感到深刻的熟稔。
      歌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他蹙眉拼命聆听……终于,歌声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瞳孔却不由放大。
      他记得……
      他记得!这首战歌!当年他出征伐楚经过城门时,容月曾在城墙上为他而唱!
      其中寄予了那么深的担忧,却又透着坚定不移的信任。
      终是他负了她……
      他跪在容月身畔,垂首沉默了许久。
      是时,一抹柔情万种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角,他轻柔伏在容月身上作拥抱状低喃:“对不起,月娘……”
      话音方落,夜空中却有明月清辉直直倾下,在千景与容月周围形成恍如极光的银色光带。
      “月娘……即便我忘了你,但我愿意听你给我讲我们的故事,我们重拾过去,重新开始……”千景深情抚摸着容月的脸骨,合上眼许诺,“来世,不……生生世世,我都会追随你,此情不渝。这是我欠你的……”
      说罢,他抽出腰间佩剑刎上了脖颈。
      在生命流失殆尽的前一刻,他终于忆起了此生被他忘却的,却是最不能忘却的那一段过往……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

      若干年后,二人转世。
      千景对容月一见倾心,但容月却毫无此意。临终时,千景想起前生,便又许下一世诺言。
      生生相随,只你不二。
      轮回往复,相见却未相爱。
      一世、两世、三世……
      世世相见,世世擦肩。

      后来,人世间多了一种妖异的红花,它有各种各样的名,而世人最爱称它为“彼岸花”。
      它有着似血残阳的凄美花色,它有着令人哀婉的生长方式。
      花开不见叶,叶落方见花。花叶分在两岸,彼岸遥不可及。
      生生相错,永无相见。

      ******************************************************************************
      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读者小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诡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