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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秋至(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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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度过漫漫长夜,待到日光照耀之时,我知道我会以此铭记,那些在阳光雨露下无私绽放的悲喜,以及终将会如烟消散的短暂美好记忆。
秋天来的时候,候鸟迁徙。
我开始习惯于高中最沉重的生活,时间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压迫过来,遏制呼吸。我时常穿过教学楼下空旷无人的操场,沉醉于紫色的晚霞,一个人静静等待余晖落尽。空气里已没有了好闻的栀子花香,这白色花香的迭失代表了又一个夏季的结束,如同带有辛辣的剧毒,弥漫着整个高三生涯。
我开始了与母亲之间无休止的争吵,日复一日,父亲继续一如常日的沉默,察言观色,偶尔会理智地批评我的种种不是,让我多体谅体谅母亲的心情,她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有时我会心存愧疚的留下几滴不值钱的眼泪,但很快便变忘了它,继续失控放纵伤害她。
我知道我这么做,永远永远是万恶的。
她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像两年前那样不分昼夜热血澎湃的,可我现在什么也装不下,无法平静自己的内心。我只想孤身一人前往任何一个地方,随时释放自己。
天还没黑的时候,我已浑浑噩噩地上到晚自习的第二节结束,死气沉沉的教室里已睡倒了一大片,像是涅了一样。同桌小Q趴在课桌上,拿着一本记满物理公式的蓝色的小册子背个不停。他是个不苟言笑的沉默男孩,记得刚进校那会儿他还是一个个头矮小并一脸稚气的小兄弟,可两年过去了他的个子却噌噌往上蹿了一大截,现在摇身一变已名列班级前列,令班上几乎所有男生都捶胸顿足,嘘唏不已。我成为他的同桌已两个月了,发现他每天坚持做的一件事就是将一个个醒目的“静”字写在每页草稿纸左上角的位置,有时用浅浅的铅笔字体,有时用缭乱的自创狂草,有时又用线条粗重的大头笔。一遍又一遍,一页又一页,他说这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信念执着得不可动摇,令我感慨。
无聊的自习课上,我和周围同样对书本心生烦躁的一群同学趴在桌上,装模作样立上一本书,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畅谈理想。那个时候教室里已被闲聊的唾沫彻底的掀开了锅,我却突然惆怅的想起北岛的《波兰来客》,他在诗中这样写——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关灯。束手无策被抛进了黑暗。仅剩下窗外施工灯塔发出孱弱微光。
六岁以前的我一直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那是一座被群山环绕的古镇,一年到头都有泉水流淌而过,发出铜铃般叮咚作响的清脆声音,从南至北,取名南溪。我从来不知道,它可以有如此美妙的名字。
在南溪镇的时候,我每日中午都能在外婆温暖的怀中美美午睡一番,她会哼出一些飘忽的曲调,我时常伴着这些飘忽的旋律沉入梦乡,做一些特玄幻的梦,直至惊醒。然后看见她目光慈祥的看着我,温柔的扶起我,说:“好了,玩去吧。”
我在中午那令人生倦的阳光下揉揉惺忪的睡眼远眺群山,再回头看着她,她依旧目光慈祥的看我。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我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些遥远的,于我所不知的,浩瀚且清晰的记忆。时光的手,究竟给她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不了解。我对时间的流逝一向不敏感,总是以为它还会给予我足够的光明,于是经常会在毫无征兆与准备的情况下迷失,被困于黑暗。
和她相处的日子,算来也不过短短六年。六年后,我离开;再六年,她离开,并不再回来。
又一个六年过去,我依然深深地怀念着她,那些自我记事起她便教予我的深深扎根的简单与善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做人做事的本性与原则,需谦卑与质朴。
我知道,这样的告别,等同于爱。
沿着生命的路程,我继续成长。经历过天真烂漫的岁月,懵懂轻狂的年纪,如今又在年轻得危险重重的浮躁里继续赶路。
记得一个月前的某个午后,从一场浑噩的梦中醒过来,那时太阳斜照两点钟方向,正是燥热之时。起身望见父亲静静地坐在天台一角,微眯着眼读着一本年代久远的小书。泛黄的书页勾勒出沧桑的岁月,和着他日渐花白的发,令我痛心。我想穿过春回大地和昆黄华叶的季节,去抚摸那些斑驳脱落的旧时光和孩童嬉戏之时的甜甜香气。
我甚至听到儿时学会的歌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十月。
我已次第进入休眠状态,偶尔会在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之中产生痉挛,然后全身触电般地啃食起书本来,大战到凌晨三点。
那时的我,目光所及之处满是荒芜,如同一片寸长不生的草场,偌大的人生竟找不到一个支点。不仅如此,它像极了一场急性的流行性病毒,在我身边肆意蔓延,致使所有人都深受它的毒害,变得颠倒白昼,精神涣散。
最终,我们都倒在自己为自己修建的战壕之中,连刺刀都没来得及上,便重重的摔了大跟头,并丝毫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视察多日的班主任再也沉不住气了,于是在一番精心的准备之后,他以一席唾沫横飞的演讲词作为了开场白,意要振奋士气。结果不出所料,在他的一通慷慨激昂的言论之后,班上同学的眼中均闪现出一丝丝闪亮的光,他们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条光明的罗马大道。他们眼里饱含热泪,潜台词里满是誓死崛起的决心。
于是乎,一场群情激奋,斗志昂扬的战役就此打响了。教室里一度出现了空前繁盛的景象,那时无论走到哪里,几乎所有人都是课本习题不离手,单词短语不离口的状态,人人均朝着心目中设定的目标前进、前进。效果甚是喜人,班主任也因得每日满面春风,神清气爽,上起课来也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
那时的我们,执着而持久,天真的以为这便是所有。我也曾经一度相信自己回到了最纯真的状态,坚信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绽放得美丽。当我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似乎总能听到有人在问,南西,给你一条路,你愿不愿意自己走。
然后我抬头,看见华灯初上的街道,人来人往,我说,我愿意。
我又开始认真地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我知道自己还需要做这样的书,做了之后去考试,考了之后才可以决定我是否能离开这里,去北方。这段在我以前曾深信不疑,但在一段时日里又嗤之以鼻,而在如今又被视若珍宝的道理,来自于一个叫做堇年的女孩。
这年。我十八岁。
阳光弥漫在蓬勃的植被之间,我再次学会站起来,学会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