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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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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一直持续到很晚。
柳下老爷请了很多客人,生意上的熟人多过朋友。唯独夏家父子坐在最靠近主桌的地方。
朋友们,熟人们,大多说着恭维的话,什么柳下公子年轻有为啊,什么柳下公子仪表堂堂啊,什么柳下公子将来必定大有所成啊,什么柳下公子怎么怎么样啊……
先前不着家跟着船队马帮满世界乱跑也变成了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家里做生意了,这一路险恶,生意交头货物转手什么的不说,单单是应付河盗山贼,柳下公子就处理的井井有条,前程不可估量啊不可估量。
嘁,有什么不可估量的,到底还不是接手柳下家的生意?他每次跟着跑船,还不是为了出去玩儿?真用着他的时候少了去了。最后的最后不还是得老老实实娶个老婆养个孩子把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一代代的传下去?
别说,还真有提起这事的,提也不明着提。哪哪哪儿也有个酒庄,酒庄里也有个秦老板,秦老板有很长很长的胡子,还有个女儿,年方二八正待嫁。秦老板一手托着酒盅,一手捋着他那很长很长的胡子,淡淡的喝了口酒,淡淡的提了句:“我家珏儿去年差不多这时候也行了笄礼,琴棋书画也都学得差不多了,看起来该出阁了。女儿大了不中留哟。”
看他那语气,哪里是不中留,分明是不想留。再看看柳下淳风,只得满脸堆笑应付着,在座的所有人,除了夏磬茗,他谁都得罪不起。不不不,算上夏磬茗,他还是谁都得罪不起。
夏磬茗本就不喜太过热闹的场面,柳下淳风的头冠上反着烛火的光,怎么看怎么刺眼。而且再留下去,就算他不是主角,也定要被灌酒,反正他也是早晚要接手夏家的事物,每一场酒席的目的从来不只有一个。所幸柳下家熟得很,喝一杯怎么也推不掉的酒,起身,欠身,转身,留给一个与他无关热闹的大厅一个英挺挺背影。
走的潇洒。
却也很不讨好。
柳下家曾有一代当家,用了前几代当家从没用过的力气来整理这所宅邸。
他身上所体现的关于北方人的特性是在对于建筑的要求上面。
可以简单,可以小,但是绝不可以挤。
这意思是,相对于南方园林师一定要在最小的面积上争取做到最极致的精彩那种莫名其妙的执着,柳下这一代当家对园子唯一的要求就是看起来开开阔阔的,最好能看着园子里的长廊,视线一直延伸到千里江山绵延不绝。
于是他家后园子里就有了那么个长的离谱的长廊。
园林师实在看不过去,就挖了个坑,然后引了点儿水,水里养两条锦鲤,种两棵荷花。挖坑挖出来的土堆成个小土包。光秃秃实在难看,园林师只是随便撒了几颗刚好手里有的种子。
锦鲤荷花是否能活,他撒的种子是否发芽,本来园林师最关心的各种细节都化作了园林师嘴角一抹诡异的微笑,随缘吧,随缘。
园林师对于这个破坏了他所有执着的柳下当家毫无半点好感。
大概无心插柳柳成荫也就是如此了。
谁能想到本来无人注意的两条锦鲤活了呢?谁能想到过几天再看反而还多了呢?谁能想到当时园林师长袖一挥就挥出了一个小花园儿呢?牡丹绣球就不说了,连夹竹桃都有。
谁能想到那时柳下家的少当家半夜出来给鱼喂食呢?谁能想到那时柳下家的少当家屁颠屁颠的跑到夏家去问人家花匠怎么种花呢?
反正那时的当家没想到,他惟一的执着就在于看着那条长廊视线究竟能延伸到哪去。
说起这条长廊。相对于柳下淳风,夏磬茗走过这条长廊的次数不知道比他多了多少倍。
十几年前,两个人正当天真活泼的年纪,两座宅邸挨的近,他俩便在这两座宅邸间乱窜。这几天在这边,那几天在那边。所以在夏家可以看到一间专门为柳下淳风准备的屋子,柳下家也同样。
男孩子最疯的那几年,夏磬茗偏偏病的像个姑娘。
相比于淳风满世界乱跑捉蟋蟀捕小鸟,夏磬茗更多的是披着长衫,坐在那很长很长的长廊中能看到池塘那一段的栏杆上,看书,喂鱼,喝茶,看云彩。庶出又多病,从没什么人对他抱有期望,比起他那不得不总是在读书的哥哥,他能看自己喜欢的书,已经是个幸运。
看云彩的期间会被打扰,柳下捉的每一只蟋蟀都吓过他。
另外,柳下家的鱼也撑死过很多条。
十几年后,他依旧坐在那一段栏杆上,月华皎皎。
池塘已满是荷花,花开一季,花落一季,一开一败之间,多少年华在花瓣凋落的突然停滞又倏然逃走。更更迭迭数代过往,分分合合人事沧桑,现如今莲叶田田,又有谁还知道那最初的两杆荷花还是否存在?
风也无情,一阵寒凉从心底幽然泛起。
夏磬茗觉得这种莫名的悲哀让他很烦,尽管他从来不是个心里装着满满温暖阳光的孩子。
忽然一阵暖意加在肩头:“入秋了,晚上冷,小心着凉。”有人给他披了个披风。
夏磬茗抬头望去,柳下淳风冠上雕什么刻什么已然看不清晰,唯有月辉照在冠上,光芒无比柔和。
夏磬茗低头,长长的黑发拂过冰凉的栏杆。起身向前走,柳下也陪着他。
他本来比柳下就矮半头,现如今柳下脑袋上又多了个东西,他就比他整整矮了一头。还记得小时候他总说不在意,也不知道是谁每天半夜趁大家都睡着了偷偷地够门梁,一遍又一遍的蹦跶,不厌其烦。弄得他哥在房里偷偷地笑。
绕着绕着就又绕了回来,柳下淳风看看夏磬茗的打扮,上好的锦缎绣着卷云暗纹,料子是去年他从苏州带来的,紫檀扇骨的折扇,前年从金陵捎回来的,腰间系一块透雕的羊脂白玉……是他娘留给他的。
他俩围着长廊走了一圈,一句话都没有说。这要是搁三年前,走个一天也没问题。可现在是三年后,他没有话,柳下淳风就不知道他俩之间要用什么来维系。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在悄然凝结,气氛开始尴尬。
他不是没有想过说些什么,而是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现在的夏磬茗都只会回答:哦。
所以他在等夏磬茗开口说些什么。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夏磬茗不说话的时候都让他很不安。
夏磬茗坐了下来,正靠着池塘,他还站着。
池塘里有个月亮,不是很圆。
忽然就开了口:“你能不能先别成亲?”
柳下一愣:“怎么这么说?”
夏磬茗本来望着那个在月光下泛着柔和光辉的头冠,现下收回了眼,淡淡的望着池塘里的月亮,怎么看都不是很圆。
“等我行了冠礼以后吧。”说完了又补了句,“到时候你娶个青楼女子我也不管你。”他只是这么说了,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向来不是个事事都要找了理由的人,大概只是不想他事事都在他前面,大概。
“这倒没问题,反正我也没打算现在成亲。还早。”
夏磬茗背着身,他怎么也看不见夏磬茗的表情。
又是一片静默。
良久。
夏磬茗起身,脚下一滑,一个不小心,眼看着就要掉进池塘。柳下淳风眼疾手快,一把把夏磬茗拉了回来,正抱个满怀。
“别碰我!”夏磬茗条件反射似的弹开,瞪大了眼睛活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
“胡闹什么!现下这么凉,你若是真掉进池塘里染了风寒难道又要闹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么?!”
心里一急,就忘了语气。
当天月光亮到只能用清澈来形容,树影映在青石板上,光和影的界限格外明显。
风还是很凉,夏磬茗下意识的把斗篷紧了紧。他并不喜欢别人碰,这个毛病是三年前才有的。
柳下淳风望了望月,还是不是很圆。月光再亮,看起来也终究冰冷。
“下个月,我们去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