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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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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阳光毒辣,温带季风气候下总有那么一两个闷热难熬的夏季。
长时间闷在极尽轻薄的橡胶手套中,双手免不了不满地发出抗议。略显削瘦的医生检查过最后一名伤员的恢复情况,如释重负般松一口气,摘下手套,用被汗水浸得微有些泛白的手指解开身上宽大的白袍,再一把拉下口罩。
稍微活动了酸痛的双肩和臂膀,抬起头,被从玻璃窗里直直闯进来的光线刺得眯起了眼。耳边病人痛苦的呻吟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窗外是一片充满活力的树林,充沛的阳光和降水滋养着这些挺拔的生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派平和宁静。
栗色的发被晕上一层柔和的光,年轻的医师深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眼。这世界本是如此静谧而美好,无数伤痛和死亡的起因仅是人类的不甘寂寞。
战争开始将近一年,伤亡报告上的数字像被点燃了尾巴的兔子拼命上窜,然而与日俱增的废墟和遍野的饿殍哀鸿似乎并不足以填满国家高层统治者那不大的胃袋。早已忘了开战时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高层们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蝗虫一样的军队就会源源不断地开往双方的领土进行新一轮的非人道掠夺。
连续几日不眠不休的伤患处理已经让这里的每一位医护人员精疲力尽,然而前线的伤员仍旧一拨接一拨。
“不二医生!三床的病人生命体征开始消退了!请快来看看!”
瞧,挽留一条生命远比让它彻底消失艰难复杂得多。
又是一身大汗淋漓,发丝粘腻地贴上面颊。医院里见证的死亡虽比不上战场,但也足以让人麻木。不二虚脱似地靠上椅背,伸出手指揉揉眉心。
这所战时医院位于郊区,在靠近城市的医院原址被轰炸机碾成碎片之后军方无偿征用了原本建于此处的疗养院。
交通虽然谈不上闭塞,然而作为疗养院,毕竟是处在半山腰,颇有几分远离尘世的味道。因而辗转到这里的都是些经过初级护理的重伤员,被当作第二后方也无形中为医院减轻了一些压力。
可毕竟是无休止的战争呵,就连刚开始还对着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半截手掌大呼小叫的年轻女护士,现在也能熟练地为不久前失去一只眼球的病人做二次消毒。
医生还真是个挑战身心极限的职业啊。不二苦笑,有些自嘲地想。
夜色正浓。连番车轮战之后终于有了些补觉的时间。无奈医院里所有能睡人的床上都躺着缺胳膊少腿的伤患,不二只好趴在手术台上小憩一会儿。
“哎,听说了吗?刚才送来那个人是个少校,英俊得不得了呢!”
“真的吗真的吗?就手肘被散弹划伤那个?”
……
迷迷糊糊几句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依旧难掩兴奋的对话入耳,脚步声渐进,指节轻叩在门上的清脆声响彻底扰了不二的清梦。
“不二医生,刚才送来的伤员伤口出现感染,需要紧急处理。”
“啊,好的,我知道了。我先过去看看,做好手术准备。”
“是。”
少校……来头不算小,上面会不会有什么特殊要求呢……头有些痛,赶过去的过程中不二放任了自己的思维漫游天际。
“真的没事吗手冢,是我疏忽大意竟然让车坏在半途还要让你自己走这一大截山路明明伤口恶化已经那么严重了……”
“大石,我想我的伤并不在脚上。”
“但你毕竟是伤员啊,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痛需不需要我……”
“拜托你了,医生。”
不二刚跨进大厅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传说中的少校起身向他点头致意,一旁的护送人员留着别致的发型,一副急得团团转满脸是汗的样子让不二的嘴角不由上扬了几分。
而真正受伤的人却岿然不动,从容得就像被草草包扎的左肘并不属于他的身体。
仔细的检查过后不二向二人简要地说明了情况,提出了手术要求。然后不由自主地佩服起端坐在椅子上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的人。
“手冢国光,今后还要麻烦您照顾。”
“不二周助,万分荣幸。”
象征性地握了握手,不二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人。
视线就这么不期然地撞进对方深沉的眸。
搅乱一池心水。
手术在当晚进行,总的来说还算顺利,但由于被送到这里之前伤口发炎很严重,再加上天气炎热,伤口附近产生了大面积溃烂,被划伤的部位伤可见骨,因此仍需留在医院观察恢复。
年轻的少校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资质最高的医生责任床上,由于床位吃紧,医院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木床,安置在责任医师办公室里,专供手冢休息之用。
不二换好衣服后轻轻掬了捧水拍在脸上,以便保持清醒。看着面色苍白,薄唇紧抿,安静躺在床上的病患——褪去的眼镜放在枕畔,入睡的表情意外地有些柔和,却依旧不失军人的刚毅。
现在是术后的关键时期,之后的恢复情况甚至这个人的性命能否保住,都将由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定夺。
虽然某种程度上理应最关心他安危的责任医师并不是真的担心躺着的人能否醒过来。
手术过程中与其说臂丛神经阻滞[注]效果显著,还不如称赞手术台上任其施为却始终岿然不动,任由冷汗浸湿额角的军官毅力惊人。疼痛往往具有较强的感情色彩,受情绪波动影响。所以不二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人抵御疼痛的能力。
然而手术过程中任他再怎么顽强,失血量也不能靠意志力控制。加之作为战时临时医院这里根本就没有正规的血库,血源更是稀缺,输血本身就是一种奢侈。这也让不二始终关注着病人的生命体征,不敢有丝毫大意。
然而当终于度过危险期,不二体力不支趴了一会儿醒来却看见木床上被子叠得无比规整病人不见踪影,四处询问之后被告知少校说就算受伤也不可懈怠所以去进行晨间锻炼之后,笑容微妙的医生彻底否决了自己心里多余的那一点点担心。
“真是可怕的人呐……”,望着远远朝这里跑来步履坚定的青年,不二轻叹,摇了摇头。
“手冢少校,我并不认为你在术后固执地坚持健身对你那并未走形的身材有多大帮助。”递上毛巾的医生笑容灿烂得近似危险,语气调侃,却也并不像是责难。
“日常锻炼不可荒废。我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并不算好,所以减少了运动量,只是绕山一周而已。让你担心了,抱歉。”接过毛巾的人用全然认真的态度,解释着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
绕山一周在你眼里还算少么?!不二闻言,语气里多少有些无奈:“如果你昏倒在半山腰我想我们并无法抽出多余的人手去抬你回来。希望你记住这点,也算是对我,以及对你自己负责,手冢少校。”
思考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说话的人依旧一丝不苟:“我会把握分寸。”
看着手冢线条刚毅的脸,他的责任医师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多么固执而不可思议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手冢恢复得很好,在不二的建议下订立的训练计划某种程度上也对康复起到了积极作用。
托了这位少校的福,不二的工作负担多少减轻了一些,更不用说这位年少有为的少校不时还能为他打打下手。
然而战争却全无停止的迹象,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无线电时时为消息闭塞的山里输送着战争最新的情况。
听着播报员用无任何情感起伏的声音报出一组组数据,办公室里的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庞大的数字中的每一个,都与一个生命,一个家庭对等。
把一切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这就是战争。
工作量再次加大的医生明显地消瘦下去。此刻他正在晨光的沐浴下闭着眼,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远离这世间的一切罪恶。
肩上轻轻搭上一只手,令人安心的力量就这么传递过来。
——无论多么棘手的情况,只要那人沉着地站在一旁,对视一眼,就算一丝一毫的焦躁也会很快归于冷静。
“手冢,为什么选择到军队里去,做杀人的工具。”总是笑着的医生依旧闭着双眼,语调平淡,听上去干涩得让人难受。
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平稳如常,却避重就轻:“在挽回更多生命之前,别让自己垮掉,不二。”
[注] 臂丛神经阻滞麻醉:将局部麻醉药注入臂丛神经干周围使其所支配的区域产生神经传导阻滞的麻醉方法称为臂丛神经阻滞麻醉。是临床上常用的麻醉方法之一。适用于手、前臂、上臂及肩部各种手术。
流失于指缝的何止是时间,想握却握不住的何止是流年。
战乱中的和平时光就像清晨草叶上晶莹的露珠,纯净美好,仿佛经不起尘世的半点波折,却总是在渐渐毒辣的日光里消失殆尽。
甚至没有空闲去留恋。
在医院呆了数月后,随着手冢的康复而来的是一纸调令。催命般的语气,想必是人事局胸口挂满破铜烂铁的一群伪君子无法将本就稀缺的“战争人才”闲置在远离战火的荒山野岭中。原本允诺的休养时间未到,便急急把人召到前线,摆出一副正义严肃的可笑嘴脸,催着你“为国家的荣誉与尊严贡献一切”。
确定了行程后手冢依旧借住在医院,女护士们依旧脸红心跳,不二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就快解除医患关系的两人之间,交流依旧只有那寥寥几句,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避开了关于离别的话题。
仿佛这样,便能让时光也遂了人愿,永远停留在这一段,把每一秒的瞬间都变成永远。
手冢始终认为这刻意为之的平静会持续到分别的一刻。
然而就在他临行前一晚,查房完毕回到办公室的不二却以一把抵在半卧的他颈上的手术刀终止了彼此虚情假意的淡然和无动于衷。
金属紧贴皮肤,冰冷的质感带来一阵不算微小的寒意,渗透全身。
“你想做什么?”被要挟的人开口,不见一丝慌乱。
握着刀的医生站在他身后,沉默片刻,终于像是放弃了什么般用低沉的声音轻缓地回答:“如果我说,我是你现在正与之交战那个国家的医生,并宣誓誓死为之效忠,不惜任何代价——比如暗杀某个正在进行康复治疗的年轻有为的少校,你会怎么做。”
微微皱眉,对那个明显疏离的称呼略感不满,然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我不认为一个欠缺经验的少校的生死对战争最终的胜负有决定性的影响。”
一阵不似轻快的低笑传来,“果真是你会说的话啊……”。下一秒却换上了彻头彻尾的认真和严肃:“我问的是你对我,不二周助这个人,会作何处置。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抓回去,还是抹杀,怎样都好,别再给我无望的期待,手冢。
不大的办公室里,视线不可及的角落中正上演着复杂情绪的翻滚争斗。空气仿佛变得滞重,粘稠、胶着,一点点收紧,压抑得令人窒息。
好在救世主的声音终于响起,引得某人的胸腔与周围的空气一起震颤。
“既然无关紧要,那么再为难你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么。”伴随而来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手术刀明显被握紧,手冢甚至能觉出身后那人片刻的僵硬。不厚的金属制品早已沾染上体温,冰冷不再。
须臾跌落在床单上的刀具宣告着危机的解除。
尽管训练有素的少校是否真的会被一把刀为难,二人都心知肚明。
不同的是,手冢选择了不抵抗,不二选择了不作为。
“现在我可以为刚才受到的对待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吗?不二医生。”学着那人的语气,一脸无辜的手冢难得半带认真地调侃。
“您当然有要求获得解释的权利,手冢上校。”恢复往日盈盈笑意的医生嗓音温和,“当然,相对的,我也有权利选择拒绝。”
“……”躺在床上的人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医师某种程度上最为厉害的一面,于是他也只能失笑般无奈地用手扶住了额头。
“其实……之前的话……并不是玩笑哦,手冢。”以为这小小的意外插曲到此为止,摘下眼镜正准备就寝的人听到了身后略显迟疑但更多几分决心的声音。
于是他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转过头去直视着身后那人海洋般清澈幽深的双眼。
“呐,如果你唯一的亲人因为你的过失被抓,而恰巧你微不足道的一点能力可以换取他的人身安全……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会去救他,尽我所能。”
少校的回答几乎不带任何一丝犹豫迟疑,仍是那样从容不迫、无懈可击。
“哪怕……是要你背叛自己的祖国,为侵略自己故乡的军队救死扶伤?”谅是一向自制力良好的医生,此时也无法控制因情绪逐渐失控而颤抖的声线。
“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不懂,我真的不明白!身为医者,本应平等对待一切伤患,生命绝不分国别人种、高低贵贱!然而每当我想到……想到自己亲手治愈的这些人……最终都要作为刽子手回到战场……对我的同胞们大肆屠戮杀掠……”
年轻的军人闻言有些吃惊,旋即缩紧了眉头。
而此时的不二,像是终于不堪重负,把长久压迫于心的厚重阴郁宣泄出来一般,紧紧握着拳,试图抗拒那些令他惶恐、畏惧、迷茫的,找不到答案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拷问。他垂下头,闭着眼,让喉间声带振动产生的声响支离破碎地溢出唇边。
“我……也是……凶手……”
“够了。”这是手冢第一次如此粗暴地打断自己责任医师的话。
他猛然想起之前某个同僚炫耀似地提起过,如何使用了一些小小的手段,留下了一名据说是天才的医学教授,为医疗队增添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对战争的胜利又多了一重保障。后来他在别人的闲谈中又偶然得知,那天才教授本是带着弟弟在各国游学,到了这里却因为弟弟突然参军入伍才选择了成为军医,为这个国家的军队所用。
手冢当时便觉得这“小小的手段”绝不单纯,同时也为这种半强迫的要挟感到不齿。
然而他以前不曾想到过的是,这看起来顶多有些阴损但确实是军队惯用的招数会给眼前这个太过善良的医生带来怎样沉重的精神压力和负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