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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忽听北风呜噜一声,天地间骤然一黯。一时四下里风起云涌,但见大片乌云被狂风扫动,从南方浪潮般推将过来,云山堆叠,霎时间压得日色昏晦,校场中众人几要对面不识。
      仿佛是借着这天地造化的力量,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二章鹰击率先出击,单掌一挥,裹着团隐隐黑气,朝沐天风胸腹间直击过去,正是江湖上闻名胆落的天罡地煞,黑砂绝杀。沐天风识得厉害,长剑一引,向右闪避。只这么一动,胁下露出空门,另一边的章鹰扑毫不客气,双掌一错,朝内圈欺近过来。
      兄弟俩这一出手,竟是水乳交融,天然浑成。在旁掠阵的崔澄虽说心里原有个数,这时仍不免大吃一惊,一时想不通何以王府中竟会潜藏这等高手?按说她久居沧州,跟王府侍卫们也算同是武林一脉,大多熟识,知道原是以祁长怀、黎人明为其中翘楚,什么时候却有了这两个人?却又煞是作怪,这样绝顶的身手,倒又作如此这般下贱仆役的打扮?
      她这里惊讶,边上泓璧早看在眼里,明白这下子那威风了半日的情敌,大半是要在双鹰手里吃瘪,由不住心中大乐。他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既有了这种情绪,懂得什么按捺,忍不住便向崔澄道:“姑娘,依你看,不知这一次胜负之数如何?”
      这话中幸灾乐祸的心情,实在是溢于言表。崔澄心底冷笑,横了他一眼。眼光到处,忽被什么物事明晃晃刺了一下。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垂眼再一看,只见那小厮木头匣子抱得久了,左手袖口紧巴巴地朝上缩去,却在腕子上露出一小截明黄色的中衣袖子来。
      崔澄一眼瞥见,并不作声。转眼再看场上,只见那三个人打得好不激烈,阿福阿禄双掌翻飞,化成四道神鬼莫测的黑气狼烟,紧紧厮缠住心莲剑的水色天光。乍一看,只宛如四条黑龙困一条玉龙,在半空中奋斗酣战,直打得满天里鳞甲飘飞。
      默不作声看了一会,这才觉得有一罐醍醐,慢慢地从头顶心上浇将下来,心底渐渐一派清亮。这天在吴王府的整个遭际,终于在此刻得到完全的解释。怪不得鸿琛一个亲王,竟仿佛受制于这个小厮。先还以为这小厮是他的男宠,现在看来,却原来竟是北京城里坐江山的皇帝,不知什么缘由跑在这里了。因为是皇帝,才会那般肆无忌惮,在鸿琛面前,直接就跟她动手动脚;因为是皇帝,挨了她一脚,才会生出如此毒辣无情的报复,竟要陷沐天风于这场恶战;也因为是皇帝,如今场上的这两位奴仆,才会有这样绝顶的身手,不必说,所谓阿福阿禄,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内双鹰了。
      想得透彻,不自觉微微冷笑。冷笑中,却又有一股悲凉之意直从胸膈间窜将上来。今日的对手,万没料到竟是天下之主!这样看来,他俩无论再是如何谨慎,沐天风无论再是如何苦斗,得罪了这个人,也不过是在笔直地通向那个可以预知的最后结局而已。崔澄微噙冷笑,看那战阵中玉龙夭矫,在漫漫黑烟中翻出一片雪也似华光,绝艳惊人,宛如人世间永不可复现的美景,忽地心中一痛,便有一腔子傲气倔倔强强、翻翻滚滚直冲上顶门。一扭头,看向泓壁。
      泓璧吃这一看,冷不丁倒抽一口凉气,只觉这女子竟要从眼睛里刺出利刃来,径挑了他。慌忙往后退却一步,欲要叫人护驾,眼前人却又未露出任何实迹。一刹之后,也只得自个儿缩向侍卫丛中。
      校场中的这场大战,此时越发淋漓了。场中也看不见人,只见四道黑烟汇在一起,焰腾腾冲上天去。也不知是否是这股劲气感应了天象,隆冬季节,天上忽然打起雷来。先是白亮亮一个长闪,刷拉一下,猛可里撕破浓密的云层,照得天地间一片死人色的惨白。接着便是霹雳一声,刮剌剌打在校场上,震得人耳膜发麻发蒙。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天幕便漏了口子,竟从天顶上烈烈地刮下狂风来,直吹得看台上鸿琛领袖口的水貂毛贴根趴伏,一径里乱滚。
      鸿琛紧了紧领口:“好厉害!这天色怎么回事?”
      祁长怀道:“想是双鹰既叫做天罡地煞,这拳脚上,果然有些神鬼不测的来历。属下不济,一向倒没看出来。”
      “既这样说,这一战胜负定了。”
      祁长怀微微摇头:“设使天罡地煞真有其事,那么一剑通神,也就……”
      鸿琛是聪明人,道头知尾,再看场下,果见场中那一道白气混在四道黑烟中,看上去虽则孤单薄弱,却自有一番吟啸从容的劲头,如鸿之惊,如鹤之舞,如龙之游,活泼泼地并不见半点儿支绌。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来,顿时抽一口冷气:“比起章家兄弟,这人已经打过了好几十场。”
      “所以才是天下第一呢,”祁长怀低声道:“依属下看,此人既是武林人望,跟王爷又素无冤仇,大家何苦闹得这么僵?他既要那些人犯,他的面子又够大,便依了他也罢了。左右问了这么多天,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再审下去,朝廷里见不出王爷的深心,空自惹得一身怨谤。前天不是已有弹章了么,说王爷为了一颗珠子大动干戈,完全不识国家大体?”
      鸿琛默然。其实对他来说,最令人恼火的,倒不是奇宝被盗,而是他被阁臣们弹劾归藩。这一口恶气,不往盗贼身上出,却教他往哪里撒去?撒到现在,虽未找到盗首,气劲也已过去了大半。只是现在的局面,却又由不得他了。往远处一看,只见泓壁抱着匣子,被一堆家人打扮的侍卫前拥后卫,已经隐隐现出天子端倪。
      那边厢泓璧被侍卫拥在正中,人一安全,恶习终究不改,看着场中双鹰威风大作,忍不住又去撩拨崔澄:“姑娘,不是小可说,这一次令掌门却有些危险。”
      崔澄看他一眼,淡淡道:“是么?我渴了,你替我拿杯茶来。”
      泓璧得了这差遣,也是色令智昏,这时候偏又忘了曾被她那样剜过一眼,倒觉得不胜荣宠,慌忙答应着,刚刚转头往下吩咐,却听崔澄道:“你倒会图省事!若是让他们拿,我自己不会说?总是看着你还稍微顺眼,拿来的茶,或者吃得,谁让你偷懒?”
      泓璧连声称是,便欲先放下匣子。转念一想,崔澄只是看他一个人顺眼,这匣子自然也不愿意让别人玷污。女儿家的东西清白尊贵,还是自己拿着为妙。想了一想,便不放下,依旧抱着匣子去拿茶。那些侍卫看在眼里,不好作声,只得跟着他一拥而去。
      不一晌,果然拿回茶来。泓璧却是好不辛苦,一手抱了匣子,一手拿着茶盘,因为天冷怕茶凉掉,竟连茶窠子也一起托在茶盘里端来。端来还只是完成一半活计,因为怕经别人的手腌臜了,免不得还要一边抱着木匣,一边端着茶盘,一边还得从茶窠子里提出茶壶来倒茶。一番忙活,但见北风凛冽,别人都被吹得遍体生寒,独他一个倒出了满身的大汗。好容易倒好茶,一只手递给崔澄显得不敬,两只手罢又腾不出来,想了一想,只得连盘子一起递将过来。
      崔澄慢吞吞就盘上取茶饮了,只呷一口,掠了眼跟着泓璧跑来跑去的侍卫,皱眉道:“王府里的规矩,便是随时随地有这么些人侍候的么?晃得人眼晕,好不惹厌!”
      这一皱眉又皱得极有风韵,泓璧看在眼里,险些儿呆了,直到崔澄抬眼看他,才乍然醒悟过来,连忙喝退身后侍卫。那些侍卫们本不欲去,见泓璧神色不佳,无可奈何,也只得领旨退后,却又不敢走远,隔了十几步,散成扇形,掩在崔澄身后。
      崔澄拨着茶,道:“这就是了,单我一个,只用你一个服侍不就成了么?嗯,你叫什么名字?”
      泓璧跟屁许久,这一回终于被问及名字,不由不大有成就之感,也是灵机一动,立刻道:“回姑娘,小可名叫檀郎。”
      “檀……”崔澄一笑:“这样说来,你是王爷的檀郎?我看王爷很宠你。”
      泓璧便宜没占到,却闹出这么大个误会,真正始料未及。一呆,慌忙道:“这个……姑娘……不是的……呃……王爷……”正不知从何解释,崔澄早已不再理他,自管凝神去看场中。
      场中还是被黑气笼定。黑气中那一条玉龙虽不见困厄,翻来覆去,总是澄清不了天地。看了一会,关心则乱,不免暗暗揣摩着,为何沐天风还不使出通神一剑?难道是先战了三十四场,这时内力已经不济?正想不出个道理,身边泓璧好容易找到解释,笑嘻嘻地凑上前来,涎着脸道:“姑娘想想,我若是王爷的檀郎,他怎会容我挨姑娘这么一脚?其实,若说是姑娘的莲足,便是再踢两脚也无妨的,踢在檀郎身上,总是胜如蜜甜。”
      崔澄瞥他一眼,只觉那张脸上透着一派轻薄浮滑,直是中人欲呕。转念一想,沐天风所以落到如今这般处境,与人如此苦斗,还不全是拜这狗皇帝所赐?心底杀气大炽,脸上却掩饰得一丝不露,看着泓璧只是微微一笑:“这样说来,我还可以再踢你两脚?”
      泓璧一怔,倒有些拿不准这姑娘的路数。若换了平常姬妾,这种风话自然是说说就罢了,可这姑娘却是江湖中人,从头至尾,表现得让人难以把握。若说无情吧,似又有情;若说有情呢,又从没给过他什么好颜色。说到裙里飞腿,至今还记忆犹新,简直是说来就来,毫无前兆。天知道这时候若是贸贸然答应下去,她会不会真的又飞出两脚来?偏先前为要跟她独处,又把侍卫们赶得远了!
      正在犹疑,崔澄早是一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踢你?”
      泓璧大松一口气,连忙道:“是呵,姑娘为什么要踢我?”
      “你既是王爷心爱的人,我自然不会再踢你,”崔澄凝视着他,眼神里一派调侃,心头却早是一股烈烈杀气直腾上来,暗道,姑娘这次不踢你,只是要让你天地变色,江山易主!口里跟他答话,手一伸,将喝过的那盏残茶放回茶盘。
      泓璧一手抱匣,一手托着盘子,被崔澄这般戏笑着相看,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觉心花怒放,半身酥透,一缕淫魂艳魄飘悠悠荡上半空,早不知人间何世。可怜他身为人主,到今日方知人世间这男女追逐之乐。这般滋味,比起每日每夜在寝宫中眼花缭乱地翻牌子,又怎可同日而语?
      这滋味是泓璧终于知道了的,他不知道的事情,不料却还多着。尤其是想不到,崔澄虽则言笑晏晏,却早借着搁回茶杯的机会,将一缕蕊针透过茶盘,射入他左手掌心的劳宫穴。
      说到这蕊针,并不是有形暗器,却是崔澄被飞针启发,刻意练出的一种凝结成丝的内劲。临敌之时射出来,无形无影,比有形暗器那是难测难防多了。这番借着谈笑之机,调弄得泓璧六神无主、魂不守舍,轻而易举地便掩饰掉蕊针射入时轻微的刺痛,真正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比起场中这番撼地摇天的恶战来,信手杀人,又别是一番倜傥风流。
      泓璧这回真是应了牡丹花下死的谶语,被蕊针攻入心脉,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也就要龙驭宾天,呜呼哀哉。这时候兀自不觉,只恨两只手都抓满东西,不能更进一步地亲近佳人。总是人心苦不足,得寸便进尺,免不了往前再走上一步,正欲跟崔澄答话,一抬头,忽见佳人双眼放光,紧紧地盯着场中。
      场中便在这一刻,风云突变。有识机的高手看得紧张,早忘了皇家规矩,一叠连声直嚷出来:“一剑通神,一剑通神!”
      仿佛是应和着这一声,沐天风袍袖一振,一声清啸,心莲剑陡化晴光万道,那条玉龙摇身一闪,一霎时神彩夺目,仿如三十三天之上,玉帝打翻了聚宝盆,霎那间千万条宝光剔透,一道道穿破云层,射下界来,有如万条飞龙,在空中飞腾游动,绞住那四条黑龙,龙尾交翻,搅散了一天阴霾。那几道黑气被缠在阵心,蓦地里也是一变,四股合一,奇异地涨大起来,往外挣脱。一个收,一个扩,两下里劲气急交,便听”波”的一声,忽然万象俱灭。
      一天的乌云仿佛被剑光照透,刹时间风流云散,只见霞光万缕,自半空中洒落下来。天气又还原成三人交手前,那个腊月间干冷的冬天。蓝的天,白的雪,冽的风。
      良久,沐天风缓缓道:“天罡地煞,章氏双鹰?”
      章鹰扑抚着胸口,说话也快不起来,半晌方道:“一剑通神,照耀十方。在下如今才明白,太史公著《武林志》时,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沐天风微微摇头:“那是太史公前辈过誉。”
      章鹰扑不再多说什么,只朝沐天风一拱手,转身走回看台。一路上两兄弟脚步滞重,竟是重伤力竭的症候。看台上一众侍卫大惊,连忙上前要扶。章家兄弟在官府当差久了,却不敢错了规矩,一一推开,径走到鸿琛面前,才要告罪,忽听背后一声大喊:“姓沐的,且看老爷的手段!”
      急回头看时,却是泓璧那边的一个侍卫,这时候从沐天风低沉的口气中看出便宜,挥刀而上。刀光一闪,迅如雷霆,朝沐天风兜头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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