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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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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柳三变。”
“掌嘴!”
噼噼啪啪,那叫柳三变的人犯便给打得狗头出血。主审官冷笑道:“你也配叫柳三变,为什么要取这样刁钻名字?”
柳三变刚提上来便挨了这顿痛殴,跪在地上,一时只是晕头涨脑,半天才道:“这名字是江湖朋友赏脸送的。因为在下姓柳行三,两只手上的技巧又层出不穷,所以叫做三变。大人学富五车,胸罗万象,总该知道,‘三’的意思在这里并非实指。孔子五十而读易,韦编三绝。这两处的‘三’,说来都是一样用法,乃是很多很多的意思。所以,这个名字乃是江湖朋友们的谬赏,意思是说在下神通广大、变幻莫测……”
话未说完,东北角一桁珠帘后面,扑地一声轻笑。那主审官听了这声笑,脸上挂不大住,一拍惊堂,沉声道:“哪来这许多废话!还不从实招来,你如何施展三变,将王爷的宝珠凭空变去?”
柳三变昂首道:“请问王爷的宝珠被人变去,案发之地,可留有什么标记?”
那主审连连冷笑,道:“想你区区一个小偷,都还知道韦编三绝,难道本大人的学问,还不如你?如果现场留有标记,请问,我为什么要下这‘凭空’二字?做诗的讲究无一字无来处,难道本大人说话,就是妄说的么?”
柳三变偏头想了想,道:“果然是我差池了。然则大丈夫行不改名……名字虽可以改,行走江湖,这标记却如何改得?实不相瞒,在下等每作一案,也便如大人们入一次科场。作小案如童生进学,作中案如乡试中举,作大案便俨然进士及第了。似王爷宝珠被盗,这等轰动天下的奇案,在我们这行当,简直就是状元鼎甲,那是何等脸面光彩、直要跨马游街之事?又如何能不留标记?便是主顾,也要凭这个标记,方好联络。说到这个,在下的标记是柳枝一挂,飞燕三只。自然,这三只飞燕也非实指,大要是说,在下的轻功绝技……”
珠帘后面,吴王鸿琛咬唇微笑,露出编贝般一行细齿。审讯进行了这多天,突然审出这么个妙人来,倒是始料未及。再听下去,主审官已经被柳三变一番激昂呈词,说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之下,从签筒里掣出一支签子来,丢将下去,道:“还敢顶嘴!先给我拶他三十!”
两边衙役暴喝一声,便提着刑具上来,把个被血迹染成暗黑色的拶子往柳三变指上一套,两下里一抽。顿时夹得他一声怪叫。鸿琛一偏头,对身边小厮吩咐两句。那小厮便拨开珠帘,到大堂上向主审官附耳两句。主审官点点头,又向柳三变道:“我问你,平时与你联络的主顾,都有哪些?从实说来,饶你这一遭,否则加拶三百,看你这两只手,今后还怎么三变!”
说话之间,柳三变已经又挨几拶,怪叫声中挣扎着道:“大人明鉴!我们江湖中人以义气为重,这出卖主顾的事,如何做得?所谓知耻近乎勇,这个……”说没说完,那主审官早又撒下一把签子来,道:“再拶三百!”用刑的衙役要不得这一声,一时人人用命,努力摧残,不数十下,便将柳三变夹得鲜血涔涔,皮翻骨露。
有道是十指连心,这时候真是连叫也叫不出来。柳三变一脸痛泪,颤声道:“大人……明鉴!似这等……在刀尖上……讨生活,随时……可能翻船……主顾跟我们交往……怎么会不小心……?都是蒙面来去……行踪诡秘,哪里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大人……明鉴!”
那主审官却哪去理会他什么明鉴暗鉴?足足拶了他三百三十下,夹到后来,十根手指皮溃肉消,便只是十只白骨在拶子里丝丝抽搐。等到三百多拶子夹完,柳三变也不叫了,瘫在地上再没声息。主审官冷笑道:“装什么死?给我泼醒他!”
厅上盐水本来现成,便有人端了一盆,往白骨上只是一泼。顿时只听“叭嗒”一声,却是柳三变一个鲤鱼打挺,弹在空中,又重重摔落下来。那衙役见他还不作声,上前一脚重重踢去,道:“还不起来!回大人话?”
柳三变哪里还有什么反应?一条身体只是长虫般在地上拱动。主审官看那情状,想也再问不出什么,挥挥手,道:“算了,拖出去,下一个。”
那下一个提上来的却是沧州本地人,名唤王九儿。提来的路上见柳三变那般模样被拖出去,不用说,早是神颤魂摇,上得堂来,也不须主审官发话,往地上只一跪,便磕头如捣蒜,连连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道王爷的宝珠是谁偷的。东城旮旯里住着的龙妙,他做案就向来不留标记,王爷的宝珠一定是他偷的无疑了!”
主审官嘿嘿冷笑,道:“有道是贼喊捉贼,你既说宝珠是别人偷的,可见必是你偷的无疑了!来人呵,给我重打五十大板!”
板子声中,一时只听王九儿哀叫不断,惨声呼道:“大人呵!如果不信,我可以跟龙妙对质!他真的作案,从来都不留标记!”
于是又提上龙妙来。仔细看时,却是个比王九儿还要猥琐的人物,一上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烂泥样堆在那儿,竟吓得傻了,也不晓得求饶,也不晓得参拜。主审官一瞧这模样,情知又是王九儿诬攀。心中焦躁,惊堂木震天价一拍,道:“龙妙!你如何盗去王府宝珠,从实招来!”
龙妙结结巴巴道:“我,我……盗去……”
王九儿欣喜若狂,忙道:“大人,大人!你听,他承认了!”
龙妙一呆,这才看见王九儿。王九儿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肯放,连忙乘胜追击,道:“姓龙的!你敢说你做案不是从来都不留标记?”
龙妙见官傻,如今见了这王九儿,却顿时回过劲来,精神一振,立刻便跟他平分秋色,当下有理有据地反击道:“好王九儿!你说我不留标记,难道你留的就有?一个月前,你偷郭婆婆一只打鸣鸡,我怎么就没听她说,她鸡笼上留有什么标记呢?”
王九儿急道:“你听她说!她眼睛花了,看得见什么?上次我偷鸡的时候,特特用指甲在她鸡笼门上划了两道,她没看见,怎么怪我?且说说你,你一条布袋把李家西洋哈叭狗蒙了,你又留了什么标记?你还偷了秦家的咸鱼,又留了什么?还有张家三媳妇的花裤衩,标记又在哪?”
两个人你来我往,在公堂上吵得不亦乐乎。主审官大不耐烦,一声怒喝,道:“都拖下去,统统重责两百大板!”
接下去便都是这一类人。珠帘后鸿琛瞧着乏味,掩着嘴,浅浅打个哈欠。身后忽有人长吟道:“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这声音带着调笑,硬是熟悉得很,鸿琛一时宛在梦中,恍恍惚惚回头去看,那吟诗的却是个年轻轻的贵介公子,一身华服如月光照水,正含笑看着他。周围的王府侍卫这时也都脸上含笑,悄没声息地叩拜下去。
“陛——”鸿琛几要脱口而出,却见那公子在唇边一竖手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知道是避着帘后人的意思,后面的字便吞了回去,只是往前一拜,低声道:“臣弟这是在做梦么?”
当今天子、也就是鸿琛的嫡亲哥哥泓璧笑吟吟拉起他来,道:“你做梦做得累死我三匹好马,该当何罪?”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密室。密室外早雁行站了两列人马,都是跟着泓璧从京城里趁夜溜过来的大内侍卫,一色的便服佩刀,见他俩出来,一起往下叩头道:“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鸿琛摆摆手,笑骂道:“罢了!只是你们也好大的胆子!圣上贪玩,你们这些身边人,不知道谏阻,倒也跟着胡闹起来,且不说让阁里那些大老们知道了,便是了不得的事;这大雪天的,深夜奔弛,万一有个差池,谁能担当得起?”
“王爷责备的是,”最前列的侍卫总管章鹰扑行礼已毕,垂手回道:“只是一来,也要圣上肯听;二来,太后也有口谕。说是这次因为王爷归藩的事,圣上与阁老们闹得不愉快,怕闷出病来,不如出来散散心。不过,至迟明天也要回去了。毕竟宫中无主,不是玩的。再迟一天,便是买嘱了太医院,也怕搪塞不过去。”
泓璧连连点头,道:“你瞧瞧这人什么眼色!这才刚到,他倒说起回去的话了!平时看那古书上,总说做皇帝的如何如何受用,如何如何有人拍着捧着,想吃没吃过的菜,便立刻有人杀了儿子做人肉给他吃。怎么单单轮到我,这世道就变了呢?朝里面是一帮对头,连身边这些近臣,也一个个直眉楞眼的,生怕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连累了他们呢!”
鸿琛笑道:“要不怎么说主圣臣直呢?陛下要做昏君,自然不愁没人肉吃;现如今既是个圣君的胚子,做臣子的,不得已,也只好多学着些致君尧舜的法子了。说到底,难道他们还有个不喜欢跟圣上出来玩的?不过今日既已出来,倒也不必再管那些,既来之则安之,少不得玩个尽兴。想夜来陛下这一路奔驰,已经想好有趣的玩法了?”
“咦,你做地主的不想法子,倒来问我?”泓璧道:“不许偷懒!快快想法子去,想不出来,看我不拆了你这座吴王府!”
鸿琛笑道:“是,是。那么便把侍卫们集合起来,看我们沧州府的功夫,比大内如何?”
“太老!太老!”泓璧连连摇头,道:“这玩意玩过两次,早不新鲜了。打来打去,不是不肯出真功夫,就是赢不了咱们大内双鹰,有什么趣味?除非你有了新人物,可以胜得鹰扑鹰击。然而若胜了他俩,有这样好人物,你自己留着,却不荐给我,这又是欺君之罪。你瞒还来不及,又怎么肯明白招认出来?我知道你狡猾。”
“是,”鸿琛笑道:“臣弟的这一点小小心思,总是逃不过陛下洞鉴。不过双鹰的功夫,委实世间罕有。陛下有了这两兄弟拱卫宫阙,早是高枕无忧,居然还不满足,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泓璧冷笑两声,嘿然道:“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闹了半天,也是个糊涂的!我难道是要他们拱卫宫阙,好没日没夜价看守住我?无非是要找个厉害人物,挫挫他们的锐气!要不然两家伙所向无敌,不要说有多么趾高气扬。整日家在我面前叽叽歪歪,往左走也是错,往右也是错,没得琐碎死人。因为一向总听人说,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所以我想,这诚然是他们没败过的原因。总要找个人杀一杀他们的威风,这才有得安宁。你且把你那小心思收起来了,把这么个人给我找来,才真正是忠君呢!”
一番话说完,章鹰扑、章鹰击不用说,既委屈,又惊心,还不敢插到话里去辩,额头不觉见汗。鸿琛却是扑嗤一声,道:“陛下要是为的这个,那还不容易得很?”说了这一句,却又把话题荡开,道:“算起来,明年便是太后的整寿了。太后见多识广,做儿子的要讨她欢心,着实不易。不过臣弟却知道有一件东西确实稀罕,是她从没见过的。”闲话间已经到了西花厅,那花厅里烧着地炉,一踏进去,便觉燠热。鸿琛一探衣纽,便有位小童上来替他宽衣。
那边泓璧也宽了衣,到底露出天家服色,里面穿的却是明黄色一身窄褃箭袖长衣,透着精神。此时被鸿琛说动了心,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鸿琛微微一笑,却不言语。话题本是冲着双鹰来的,说到这里,大内炙手可热的两位正副侍卫总管对视一眼,隐隐猜到些什么,知道不妙。章鹰扑陪笑道:“王爷只知道跟圣上闹着玩,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位爷,就是个憨性子,听见风就是雨,说什么当什么的?”
“说!”泓璧道。
鸿琛似要开口,嘴一张,却叫道:“祁总管!黎副总管!”看看王府里正副侍卫总管祁长怀、黎人明忙忙进来,吩咐道:“就给我站在这里,万一双鹰杀过来,立刻拦住!”
祁长怀、黎人明笑着应了一声。泓璧也笑道:“这可煞是奇怪,难不成你说的那样东西,竟是双鹰的传家宝不成?”
鸿琛道:“虽然不是他们家的宝贝,但除了他哥儿俩,却没人偷得到。”
泓璧骇异起来,道:“噫!我这可知道什么叫做近墨者黑了!这才审了几天的贼?自己倒开始计划着偷人东西!”
鸿琛却是振振有辞,道:“须知偷跟偷可不一样。似那般鼠窃狗偷的小贼,平日里好吃懒做,等没了吃穿,却去觊觎别人家的东西,自然是要严惩不贷。似我们这等,偷人家东西,不过是为太后开心。想太后母仪天下,上应天象,这一开心了,自然也就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这般偷法,庶几可以称作贼之大者,为国为民……”
话音未落,花厅里早是一片爆笑。泓璧先笑得喘不过气来,按着桌子直抖。连一直担着心事的双鹰都畅快了。章鹰扑松了口气,笑道:“我早说过,王爷是说笑,可不是么?”大家笑了一会,泓璧叫道:“好小六子!做了这半天的文章,到底还没有说出来,那东西是什么?又是在哪一家?”
鸿琛微笑道:“陛下听过心雪莲么?”
“心雪莲?”泓璧思索着,道:“听这名字,好象有什么神异?”
“陛下圣明,”鸿琛道:“这种花确实颇见神异,乃是西域雪山派的神物。传说它生于雪山之巅,花性通人,可以与人心心相映。因为雪山自创派以来,数十年长盛不衰,所以这花也竟一直长开不败。尤其两年前,陛下还记得么?那时候陛下初登大宝,西天如火,祥瑞纷呈。这本是应在陛下身上的异象,不料江湖上却以讹传讹,说这宝光来自心雪莲。说是沐天风练成神通剑,一剑通神,所以这朵花感应人心,又显了神异,一时色如琉璃,放大毫光,映射半个天际。”
泓璧哼一声,道:“倒没听说你也喜欢这些无稽之谈。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没根据的事,提它做什么?难道你说的这件稀罕东西,就是心雪莲?”
“正是,”鸿琛道:“心雪莲是雪山派的圣物,又称圣雪莲。这种奇花异草,生在僻寒之地,太后何曾见过?是否神异不谈也罢了,妙的是非双鹰不能取来。而双鹰若要取,这中间,便又不得不碰上一个人,”说着,嘿嘿笑了两声,道:“天罡地煞,黑砂绝杀,不知比一剑通神,地老天荒如何?”
泓璧见他说了半天,初以为是为太后庆寿,结果做的却仍旧是这个题目,不觉失笑,道:“一剑通神,这便是你荐给我的人了?倒很见得你的忠心!”
鸿琛笑道:“那是自然!要赢双鹰,除了他,哪里再找第二个人去?臣弟如今荐出来,不管陛下用不用,都见得臣弟对陛下的一片这忠君报国之心,不敢说就少了。”
这样厚脸皮,倒让泓璧也无可奈何,摇头道:“便是用,也得让人能用呵?好歹我也是一国之君,虽说成天呆在几间破屋子里,闷是闷了点儿,总不成就无聊到这个地步,万里迢迢地派出两名正三品的侍卫大臣,就为了跟人打架?还贼之大者,为国为民!”
鸿琛一笑,正欲再说两句漂亮话下场,花厅外脚步声促,却是一名贴身侍卫疾步过来。鸿琛远远地就看见他手上拿着的梅红拜贴,眉头一皱,道:“谁教你拿进来的?怎么今儿竟这么没眼色起来?圣上来了,我还能见什么客?”
那侍卫却也奇怪,嘴上唯唯应着,站在花厅外,只是不走。泓璧离得近些,信手将那张拜贴抽过来。只一看,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地,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两年前登基的时候。
两年前他登基的时候,只记得西天一片彤霞,百鸟齐啭,万物如笑,天地间和详喜悦,莫不因为他的君临天下而展露欢颜。而他也轻飘飘的似与天地融合,得心应手,动静裕如,仿佛真的上应天象,成为那不可测知的上帝治理人间的工具。这种感觉虽在事后证明完全是一场错误,但如今,就在这一刹,那种错觉忽然间竟又回来了。
因为贴上的那个人名。
那人名被一笔挺秀的二王体行书衬得既飘逸又浑穆,完全不染人间烟尘。仿如可以透过字迹,看见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书案前沉沉静静地写道:
雪山沐天风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