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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沐天风已经深深浅浅挂了二十多道伤口,全身上下,从头至脚,直仿如掉入一个炒辣椒的热锅,辣气从伤口里浸入来,疼得人几欲晕去。一壁里只能咬牙挺住,一壁慢慢地去止住伤口处的流血,正收拾着,忽觉脑后一片灼热。
      这个要害部位记得却没有遭袭。刚伸手往颈后去摸,肩臂一动,硬生生又忍住了。一片火辣辣的疼痛中,忽地又涌出别一种痛。蓦地里明白过来,那不是伤,是崔澄的眼光。
      崔澄似乎专喜欢用这样的眼光来灼他。在雪山的时候,就是如此。往往后颈上一片灼热起来,回头看时,便看见她黑亮的眼睛。见他看过来,那眼睛便笑了。有时候笑,有时候又不笑,却转眼去看遥山,仿佛她自来就是在看着远方,从未曾朝他挪移过一眼半眸。
      那时候,他便闪过种种疑惑。难道他的武功已经练到这种程度,连肌肤也可以感受到十几丈之外,他人的注视了么?然而也只止于崔澄。从来只是崔澄。一回头,便是崔澄。记得最后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崔澄站在花一样怒放的心雪莲之侧,既没有冲他笑,也没有掉转头,就只是那么看着他,那么灼热而又那么放肆地,看着他。
      心便慌得跳出了腔子。那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只是崔澄。是不是只有爱人的眼光,才会有那种奇妙的摧伤。可惜等他了解了,崔澄也就走了。
      “等你,”崔澄说。
      “好,”他说。
      示爱与接受的语言,似乎没有人能比他们说得更加简洁。然而,也就足够了。足够支撑两年或者更长时间的离别。而所有的离别,都无外乎导向一个确定的结局,仿佛花如许时间,也只是为了以他们的一生,酿山神庙里那句浓冽的话:
      一剑通神,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
      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那时节再没想到,原来他俩等不到地老天荒。
      后颈上的灼热感愈发强烈了。沐天风在心里估量着崔澄与他的距离。两丈?三丈?十丈?她黑亮的眼睛里如今会有什么。是不是他已无力再去面对的心伤。
      左边犯人堆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扭头去看,忽然想,只要再多扭几分,便可以看见崔澄了吧?然而那几分终是没有再转。这时节,让他如何去承受,那眼眸中生生的痛楚。暗里一咬牙,忽见眼前人堆里,蓦地蹦出个人来,冲着他大声嚷道:“喂!你去告诉他们,我可不要你救!”
      这人戴着枷,披头散发的,却不认识。仔细再看一看,还是不认识。不由不低声问:“为什么?”
      “姓张的也是一条好汉,”那人叫道:“大丈夫敢做敢当!月前你在我家借宿,是我拿了你一百五十银子,如今没这个脸皮来沾你的光!”
      沐天风一怔,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原来是你。”
      “就是我!”张启二道:“姓张的可不想骗你!你告诉他们,让他们换一个人去。”
      沐天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疼痛上来,只是勉强微笑:“那天的事,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不怪我,可是我怪自己!”
      沐天风一震,只觉这句话从耳边直插进来,仿佛在心底霹雳一响,突地炸开一个花炮。一刹时缤纷灿烂,淹没掉人间万象。就好象神通剑初成时,那种无与伦比的感觉。当剑在手中如玉龙惊飞,当意志突破极限的牢笼,当剑气浩然上冲霄汉,当西天突然红遍,宛如洒遍神仙血。太史公说,这样的一剑,注定是要照亮十方世界的,也注定要成为众人心中不落的太阳。只是那时候,他还不怎么明白,他的剑,只是他的神器,为什么会当照亮天地十方世界?
      沐天风长长吸了口气,快要倒下去的身子忽又笔直拔将起来,剑尖斜举,吐字清亮:“哪一位再下场赐教?”
      “在下河北祁长怀,请教沐掌门高招!”
      祁长怀这个名字,听得耳朵一震。转头看去,便见一直忙着调兵遣将的王府侍卫总管腰里缠着一道暗黑色的软鞭,亲自步下场来。这条软鞭可是不同凡响,在武林中,可说就跟他的权势一样赫异。传说当年他只凭着这条软鞭,来到这中原各派高手的汇集之地沧州武乡印证武功,结果技压本城,自此在江湖上赢得一句口彩,唤做鞭扫沧州五十门。这五十门说来可就包罗甚广了,甚而身为中原武林翘楚的少林武当也莫不在内。因而多年来暗暗就有种传说,说是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其实更在大内第一高手天罡地煞章氏双鹰之上,只是因为吴王知遇,一向韬晦,不肯轻易露相,去攀皇帝的高枝罢了。
      沐天风见来的是他,自知此战无幸,却也不减锐气,剑尖斜启,凝神等他发招。等了半天,也没见祁长怀伸手去摸腰间那条闻名遐迩的软鞭。以他的身份武功,自不至在这当口,还使用前面那几位用过的拖延战术。或者是自己目前的状况,已经不值得他动用兵器?正在奇怪,忽听祁长怀道:“掌门学究天人,祁某不才,有一句话久想动问。”
      沐天风垂剑道:“祁总管不必客气,请讲。”
      “沐掌门剑术通神,当已领略武学之最高境界。祁某愚鲁,不知何谓武学上之最高境界?”
      “为学之道,日精日进,何谓最高?”
      “都说人天合一,便是极境。”
      “人天合一,又何如破人天之执。”
      祁长怀一怔,一时只仿如禅宗和尚遭了当头棒喝,心底忽然一派透亮,半晌,叹道:“沐掌门果然高明,这一场又是在下输了。”说着就地一个长揖,扭身就走。回去看台上,也不跟鸿琛谢罪,转向其余众侍卫高声道:“还有哪一位要去请教沐掌门的高招?”
      便有一个没上场的王府侍卫从人丛中一跃而出:“大家这一向打得热闹,现下可轮着我老胡了。”说着雄纠纠气昂昂,一手提一只磨盘大板斧,一阵风奔到场中,离沐天风差不多还有两丈,两斧便是一磕,“当”一声碰得山响,气势十分凶悍,摆开架势就空中挥舞起来,三两下舞完了,双斧朝腰里一插,这才跟沐天风见礼:“沐掌门,你若认得出我这套武功是什么,我老胡就服了你。”
      沐天风微微一笑:“斧上的招数我知道的少,只是兄台自称姓胡,想来便是青州胡家斧了?”
      那老胡连连称叹,拱手败下阵去。后面众侍卫受这启发,也纷纷上来挑战,或者请教疑难,或者试演武术,结果自然都是败退如潮,这一下子,可把看台上鸿琛给看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这才知道什么叫做调度不灵。要待再请泓璧示下,后者被崔澄控在左右,一步不敢离开,哪能再弄什么花巧。鸿琛暗叹一声,他是聪明人,自然也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忽而微微一笑,右手翻过来,在左手掌心轻轻扣了两下。
      场上那么些人,勉强拖长着这一出戏,显然也都在等他这一掌。这一掌下去,虽不响亮,却好象拨动了什么机关似的,整个校场上立刻哗啦啦地,起了一阵暴风骤雨。从侍卫到解差,从解差到人犯,一起大力鼓起掌来,啪啪啪啪,经久不息。
      鸿琛在掌声中走下看台,紧紧握住了沐天风没有受伤的左手:“恭喜沐兄,恭喜沐兄。”
      “王爷仁慈。”
      “也亏了沐兄,鸿琛今日才得以见识,什么叫做仁心侠骨。”
      沐天风一口气这才陡地松将下来,一时间天旋地转,只一疏神,忽觉有人在夺他的剑。连忙捏紧,惊眼看时,却是崔澄。正低着头,很细心地在掰他的手指。被他这一下捏紧了,又重新一根一根,细细地掰开。
      身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无数的人,声浪震耳,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眼面前,只见鸿琛优雅的脸孔掩不住十分关切,红唇开启,说了句话。贵族式的嗓音波浪般富有韵律,象一串清泉那么悦耳动听,而他在这串清泉里,也终于找到那个清凉的泉眼:软轿。

      王府的八乘软轿起得很小心。可还是触动了伤口,蓦地痛醒来,只见惨白的冬阳被轿帘过滤成温暖的颜色。轿子很大,崔澄坐在窗口边,隔着绛纱帘子,怔怔地在看街景。
      那身影被斜阳剪成生生世世摆脱不了的心痛。沐天风尝试着去伸手把握,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终于握住搁在软榻上的那只手。那纤长而柔软的手指上,似乎有一丝颤动,但窗边人并没有回头。
      “师妹……对不住!”
      还是没有回头。沐天风用力收拢五指。绛纱帘边,崔澄的眼泪扼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慢慢回转头,泪眼模糊中听见他说:“对不住……让你难过……”
      眼泪开闸样倒落出来。崔澄失声痛哭。沐天风努力地扬着手,去抹她的眼泪。那眼泪却根本抹不完,从指缝间滔滔而落。但还是要抹。徒劳地抹,徒劳地安慰着:“别哭,别哭。”
      后来,终于想出一句话了,遍体鳞伤的年轻男人柔和着嗓子,说:“别哭,好在……好在我们还有地老天荒。”
      是的,幸而还有地老天荒。
      我与你,共此地老天荒。

      200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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