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古井无波 ...
-
早上闻得鸟鸣声啾啾，苏合意睁开眼。眼前是不认识的床帐，身上是不太认识的被面。咦？忽而他想起来，仿佛昨晚是碰上了老板，然后……然后就死皮赖脸跟上去，说了喜欢，还想办法勾引，结果怎么样都没成功，老板在他眉心点了一下，他就睡过去了。
……真是丢人啊。人都没有勾引成，就这样睡过去了。
自己捂着脸哼哼了两下，走下床铺，突然发现老板一直坐在桌子前面，看着窗外，在喝茶。
“漻……”他冲口而出，又连忙打住，原只是想问：你一直都在吗？后来突然发现不用问了，老板自然一直都在，因为这里是老板的房间。他占了老板的床，所以老板喝了一晚上茶……
漻转过脸，垂着眼帘，眼光低得只扫过他衣服下摆和鞋面。没有说话，不过苏合意明白是早上打招呼的意思，可能在说“天气不错”，也可能在说“早安”。垂着眼也不是不待见他，可能只是怕他受不住，所以就干脆不正眼瞧他。这么温文又体贴的老板……
怎么办，老板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居然就顿在原地脸红心跳，不能自己。
若说原先只是喜欢，昨晚，现在，可说是爱上了。完完全全的。
怎么办……！
这么想着步伐就不自觉蹭了过去。漻放下手中茶盏，抬了眼望窗外：“还是不够吗？”
咦？
脚步一顿，想起来，仿佛老板是有渡了一些修为给他。不过，现在他的目标已经不是那些外快了啊。有那么可人的美色当前，其他都不重要了！
“是呢，你说怎么办？”死不要脸地蹭过去，还把凳子搬到挨着对方最近的地方。
漻还是一身随意地坐着，甚至没有回眼看他，仿佛他靠过去和不靠过去，根本没有区别。合意有些小灰心。老板，真是太不解风情，太飘然出尘的像个仙人了。但这样的人为何会办了个这么鱼龙混杂的声色场所？
转头跟着漻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窗外横着潺潺而过的漻水，水上什么都有，岸边有浆洗的妈妈婆婆，近岸边有举着竿子篓子网子正要出发的打渔船，有的船舷上还站着一排排大嘴鹈鹕，几个极熟水性的浪里白条时而在水面露个头，调皮的还会偷了好看浣纱女的衣服玩儿，漻水中央，便是载货商船，花船，游船。虽然嘈嘈杂杂很多人很多事，但这个早晨还是显得宁静平常，宛如很多个早晨一般。
合意恍而明白，在老板眼里，未央阁是什么都不重要，它可以是勾栏，但也可以是成衣铺，可以是医馆，可以是杂货店，都无所谓，就像是一片自家庭院的后花园，爱开什么花爱长什么草都自便，只要别破坏原始的规则，一切都可以忍受，或者说可以不管，就像……他昨晚对老板做的，和现在对老板做的，在老板眼里，也可能只是“一只小蛇妖在向我示好讨便宜”而已，所以老板不赶他，却也淡淡地无动于衷。他缠得紧了，所以便给了点小甜头，摸摸他的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在漻淡淡的眼眸里，千年一瞬，一切都再平淡不过。所以，漻没有欲。
慢慢地想通了这些，合意才真正有些灰心了。
蜉蝣撼大树，可笑不思量。
然，这样也未免太无趣了吧？每日每日这般古井无波，每夜每夜这般临窗独坐，和一尊石像又有什么区别？还有句怎么说来着？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他就千方百计试试做蚂蚁，又能怎么样？反正老板这么温文……
想着用脸蹭蹭对方的手臂，见漻没有反应，便放慢了再蹭两记，再蹭，边蹭着还轻轻叫：“漻……”终于后者转过脸来，睫羽垂着，却刚好和他的高度对上，那一时间——
老板的眼睛真是世上最美妙的眼睛了，他仿佛看到了湛蓝的碧落，映着日升月落，漫天星辰，新生和腐朽同在，崛起和落幕交叠……
一只温热的手掌隔断他的视线，也隔断几乎夺去他神思的浩淼映像。这一片温暖的黑暗，比方才的璀璨真实的多，令人安心的多，他的心犹自怦怦直跳，快要跃出胸膛似的。
“还学不乖？等整个吸进去，你就什么都不剩了。”
漻淡淡的话语，简简单单只是一句实话。合意闭眼微笑，睫羽扫过捂了他眼的手掌心，继续死皮赖脸地靠在老板的臂上，慢慢说：“那便吞噬掉好了，这样我就和你永远融在一起了。”不然你这么远，猴年马月能够得着一星半点？
耳畔闻得对方轻轻笑了一声。覆在眸上的温柔便离开了。
合意睁眼，看到的又是方向朝外的下巴尖，形状古朴安好，波澜不惊，光影完美。真讨厌，漻水包括漻水上那些东西那些人那些物事，哪有一样比他好看了？这么愤愤着，却还是动作小心地仰起头，凑上去，轻轻啄了一下，那个半天都对着他的下巴。
老板的手抬了一下，把他不安分的脑袋摁回去。什么都没说，不过他却懂，意思是再不乖乖的，连靠都不让靠。
真真是世上最不懂风情的男人！
抱怨地嘟囔着，门外忽然有敲门声，只拍了门两下，道了句：“漻？我进来了？”
没待老板有什么反应，那人已经兀自推门进来了。其实从声音就听出来了，是碎玉，叶碎玉，玉簪花妖，一个比较神奇的主，时常来无影去无踪的，潇洒的要死，最后却不知怎么喜欢上了一个看上去文弱至极的小书生，被牵绊住了步伐，要命的是那个小书生本来阳寿便快要到尽头，还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把小书生往死里搅和，最后死得凄惨至极。这莫约是未央阁几年来出的第一桩人命案，若不是老板插手平了这局，恐怕还真是麻烦呢。
苏合意和其还算交好，小书生活着还是人的那会儿，还有意无意地调戏过两番。看潇洒的叶碎玉像只猫一样竖起尾巴毛护崽子一般护心爱的小书生，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不过，这会儿什么事儿都比不过赖在老板身边，趁机吃点小豆腐讨点小甜头有趣。
叶碎玉见到他们俩的样子，是有够吃惊的，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三回，才确信他是谁那样，接着又看了一眼还在打量窗外波澜不惊的漻，收回瞪大的眼，也跟着淡定，只是开口平淡道：“哟，苏公子好呀。”转而又道：“漻，药膏。”
老板抬了手，一小盒什么东西就飞到叶碎玉手心里，同时还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仿佛有些语重心长：“你们俩节制点。”
这回轮到苏合意挑眉。
叶碎玉嘿嘿笑了一下：“节制节制，知道啦。本还想带他来见见你呢，不过看起来——”一双桃花眼往他们之间暧昧一瞟，翻了半个白眼上去，“苏公子，你的眼光……果然奇特。”
什、么、意、思！对，他的眼光太好了是不是！必须是这样！
合意瞪了那人一眼，撇过头的瞬间撞到漻的眸光似乎原本停留在他身上，一愣，待到回过神，碎玉已经走了，漻也已经说完了一句什么话。
“等……等一下，你刚，说了什么？”
后者伸过没有被他靠着的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像摸一只阿猫阿狗似的，淡淡道：“我说，想见见那个后生，带他来见我罢。”停了下，又道：“那个后生性子太害羞，你在这里会欺负他。”言下之意，他最好走开咯？
唔，为什么对那小书生这么好，却要赶走他呢？
不行，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合意还是忍不住委屈地蹭脑袋。人家是你后生，我好歹算一只你的宠物吧？这么亲疏不分呢？而且，而且——叶碎玉叫你漻叫得可真是干脆爽利啊，这名字你允我叫时候，我可是欢喜万分的呢，每每含在嘴里，都是那么股说不出的味道漫在心头，却原来，是想叫的人都可以叫得的吗？
自己委屈着，不知不觉竟出了口，反应过来时，也不知被对方听到多少，只得低了头，微微嘟了嘴，任凭发落的摸样。
半天，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发，也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失落。
若是开口责骂他一句“一厢情愿”或是“自作多情”，便也罢了，这分明，是半分不放在心头，是以半句评价也不留啊。
“我，我变成蛇，藏在你身上好不好？”
漻有些无奈，而后敛了表情语调有些肃然：“真身是叫你随便现于人前的吗？”这才真正头一次有了些训斥的意思，“原本惜你是苦于修炼，以致有了些剑走偏锋的意思，如今看来，迷失得有些罔顾性命了。”
“千百载的忍耐和苦修，你为了什么？”
苏合意愣愣地瞧着老板侧脸，好半晌才答：“……不知道。原本，想长命百岁，与天地齐寿，也可以渐渐变强到不再受别人欺负，现在，现在——”深深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半垂下眼帘，唇边慢慢有了笑，带了一丝凄清，却不再迷茫，“现在，忽然觉得活得无穷无尽也没有太大意思，被人欺负只要不是到死也不是什么问题，若是……”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若是能得到你一点点怜爱，在你眼里有一点点不同于旁人，在流逝时光中有那么一息与我相关被你记牢，乃至可以撬动你一分一厘的心角，那么无论如何我都在所不惜。
你知道吗？遇到你，陷落，只需要一瞬之间便可。
我的路途，就已经这样迷失在你眸间那片汪洋大海，那片浩淼星空里去了。
也许别人觉得我会喜欢你爱你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像一条鱼爱上了整条江河，就像一只蝴蝶爱上整个春天，连捉摸都做不到，何谈并肩？但我终究是死皮赖脸地缠上了，你觉得是幼稚的痴缠也好，死赖也罢，弄到一分算一分了，懂吗？
“乖。现在走开一会儿，晚上便还允你来……”头顶上的声音微顿了下，“……用晚膳。你喜欢吃什么？”
这种仿佛是微宠溺的语气叫他十分欢喜。
“吃，呃，只要是好吃的都可以。”说完想到自己这已算是答应了，不禁发了一下愣。
“不要生鲜的东西吗？”
“咦？”也是，尽管已经修成人形，妖大都还是偏好原先的口味，像虫蛇类的偏好生鲜的活物。这也是为什么人间传说里总觉得妖怪是吃人挖心的怪物了，也许不恰好那么些秉性不良野性未退的妖作恶时被人瞧见，这便一直流传开去了。
……不过，吃那种东西想必吃相会血淋淋的吓死人，在心上人面前，谁会愿意这么干？
“不用了，我喜欢吃熟的。嗯，熟透的，凡人喜欢吃的那些。”脸上露出小小的笑意来，随即变得有些狡黠，蹭了蹭老板的衣袖，“其实我想吃……”
其实想吃的是老板你呀，想吃你，想和你亲近，你，不是知道的吗？
说完不待后者赶人，已经低着头暗笑着嗖地蹿出房门，不见踪迹。背后漻坐在原位，浅笑着摇了摇头，眼睫垂了一下，望向窗外。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古井无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