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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姻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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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十分下了一场雨,太阳在将落山时,却又从云层中挣了出来。一群少年也不知为了什么,忽而失望忽而欢呼雀跃的样子,却教晴雪恍惚年少。
屠苏闻声回头,却见女子立于树下,面带悠然笑意。
思绪显是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手中浆洗干净的衣物落在地上,沾染了淡淡香气。
桃花的冶艳多有人赏,而其香气,则少有人闻。
曾问晴雪为何独独喜爱桃花,她笑而不答,反问屠苏最喜爱哪种花朵。
他笑笑,傻话。
这世上纵有姹紫嫣红开遍,又与他何干。
这一树桃花开开谢谢九百个春秋,终于等来了那个许下了携手看花之诺的少年。
于是这一切再重头开始,也还不晚。
晴雪再回过神来,眼前的落日繁花却换作了如绸般的夜色。
是手心的温暖将她唤醒。
究竟是九百年人生如梦,还是烂斧南柯,一梦千年?
只有手心中的温暖和吹拂在脸上的夜风是真。
晴雪握紧了屠苏的手,掠一掠头发:“屠苏,要去哪?”
“张老先生卜算了二十年,终于算出今晚会有流星。可惜傍晚下了雨,也很难说。去的晚了,湖边好位置都让他们给占了,我们跑远点。”
“好……都听你的。”
两人坐在高处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村中的那个湖。
一群傻瓜,在湖边潮湿的堤岸上,怎么可能点得起篝火。
“晴雪……那湖……”
“屠苏,别说了。别说了。”
“我只是想和你说,我们第一次来到桃花谷的那一夜……你想到哪里去了。”
晴雪笑笑,往屠苏身上靠了靠。“好,屠苏你说……”
“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名字……不曾被人踏足,只是一个灵气充沛的小山谷……”
夜风中,女子思绪与神识亦随着少年清冷嗓音渐行渐远。
晴雪缓缓闭上眼睛。
有些疲惫。
她不想把无法掌控的时间用来猜疑,那只会让自己心生不安,所以,她从来不问“屠苏,你的记忆是否已经恢复”这种问题,也从不允许自己去想象未来。
并非圣人,扪心自问,倘若有一天屠苏牵着一个女孩的手来说喜欢,她做不到心无芥蒂。但终究,她会噙着那一抹二十年来从未放下的微笑祝福他们,照顾他们。那年,屠苏当着村中众人的面,明明白白对她说他喜欢的是她,不是窃喜,也不是如释重负,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终于长大,可以强大地正视自己的心意,没有顾忌地追求心中所爱,不会因为害怕人世间的短暂分离而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而她自己,那些强大的喜爱和悲痛早已在九百年的漂泊中消磨,现在的她,真正将自己每一丝喜乐都萦系在少年身上,自己是怎样,反倒是忘记许久。
纵然如今已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纵使是情思或许也淡了,然而那种心力交瘁,终究还是不可抗拒的吧……
屠苏低头看她,弯了弯唇角,右手打开,她便滑落他怀中。
晴雪一向睡得着,并且甚少做梦。
她曾羡慕他梦中有许多故事,他却羡慕她一夜安眠。
红玉曾盛赞她一心赤纯,洒脱无垢,原先唯恐九百年来漂泊艰辛的记忆在她心中留下什么阴影,如今屠苏就着月色贪看她睡颜,吐纳平稳神情安详柔和,他稍可放心。
晴雪对他恢复记忆一事多有逃避,他亦是颇为无奈。虽是知道晴雪好意,他却颇有坚持。
对于一个爱着晴雪、爱着这世间万物的孩子来说,恢复记忆与否,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那不仅是焚寂的意思,也是那个沉睡湖下的黑衣少年的心意吧……
虽然是不同面貌、不同名字,甚至不同性格,仍是希望,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仍是那个苏苏。
回忆变得如此难以割舍,只因有你。
少年的怀抱温暖坚实,女子沉沉睡去着不曾注意到少年在她头上做的些许小动作。
屠苏将她双辫拆了,放下满头青丝来。
轻轻挑起一根,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
少年的眉头皱起,却终于展开。
到底无妨了。
如果终将衰老,请再等等,等我赶上来,我们一起。
屠苏看着湖畔众人欢笑跳闹,等了大半夜,终是支持不住,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被拖回家去,最后只剩下张老先生一人独自在湖畔徘徊,夜色沉沉中一袭寥落青衫。
屠苏心中忽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手猛得捏住。
梦中不识路,月入绮户,是否常瞧见晴雪眼角泪痕;又是否许多次独自一人在这样无星无月的黑夜中长夜徘徊?
只是想象,竟也叫他出了一身冷汗。
晴雪于他怀中缓缓醒来:“流星来了吗?……还是我睡着了,错过了?”
屠苏低声说:“是我错过……”
你九百年的睡颜……
“什么?怎么不叫醒我……”
“也没什么,那一次无心而为,不是也遇上了。流星可遇而不可求,明天可要去劝劝张老先生。”
才不是什么命好,而是……再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物,她是拼了命、拼了来生、拼了魂魄之力,才拼来这……一世相伴……
屠苏扶她站起,却又拉着她往更远处的林子里走。
“……捡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跟我去看。”
晴雪尚自迷迷糊糊:“为什么不回去睡……看什么……”
竟跑到一个十分偏僻之地,却是当年用木头面具许愿的林子。
初时晴雪搞不清楚状况,只奇着何以这树枝都垂下,挂着什么。
月亮十分知时宜地破月而出,照见晴雪一脸诧异,继而感动。
满树琳琅。
竟然是一树泥人。
再一看,何止一树?
神色服饰皆有不同,却能看出一腔心血,都只为一个人。她慢慢往里走,细细看去,发现最里面的树上挂着的泥人显得拙劣,越是后来,越是精致生动。
她连嗓音都颤抖:“这儿究竟有多少泥人?”
“九百多个。也许将近一千。我记不清楚具体年份。”
晴雪笑,笑出眼泪:“屠苏的手艺……十分好呢。”
“还有成百上千见不得人,都埋在湖边了……”
“做那么多做什么,我也只得一个。”
“只是想给你一个盛大的求婚。”
以及,一个盛大的婚礼。
“你就这么自信满满?”
“九百年前便已答应的事,你还能反悔不成?”
“我得考虑考虑。”
“好,你好好考虑。”
晴雪赶忙摇头:“我不考虑,我答应你!”
实在是气自己气短,做不得矜持。
屠苏将她揽入怀中,不意却教她听见他的隆隆心跳……
两人都没注意的当口,天空一颗流星划过。
湖畔的张老先生忽有所感,怔怔留下泪来。
阿秀与蓉婆婆高兴得不得了,把成亲诸多事宜全给包办了,小石夏儿他们便笑话他是世间一等的便宜新郎,娶新娘子只是从隔壁屋娶到自己屋里。
夏儿已能落落大方地牵着小石的手来说恭喜,反而是小石显得十分腼腆。
屠苏调侃说,等着喝他们的喜酒,却让他们大呼小叫地说屠苏今天怎么开起玩笑来。
阿秀以“新婚夫妻成亲前不得见面”的理由将晴雪接走,他亦忙着布置,偶尔擦肩而过,晴雪难得娇羞,竟不敢看她。
心情之舒畅,难以言喻。
谁知,成亲的前一夜,屠苏却感到自己一生从来不曾如此忐忑。
披衣下床,屠苏出门去看花。一路小心,唯恐泄露行迹,若被阿秀等人知道了,只怕是落下一辈子的笑柄。
其实那是看的什么花呀。
没有时间流逝、不知道疲倦,不知道何时日出,不知道多少人带着善意的嘲笑从身后走过,不知道身上衣衫被露水打湿又风干……
听到那一声属于他的轻唤,像有一种甜蜜随着血液滋润过每一支神经末梢。
他转过头去,手中满把桃花瓣撒了满地。
但见一片娇艳烂漫之中,一身红衣的女子朝他微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