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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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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夜空里盘旋着闪电的风暴,一瞬即逝的光亮伴随着隆隆的雷声,催出了倾盆暴雨,每一道雨点都快逾子弹,狠狠在地表击出凄厉的脆响,接连不断,噼里啪啦,仿佛抱持着不惜同归于尽的怨气,发泄得周遭一片狼藉。
病房里的灯照早已被关闭,在电光短促照亮的黑暗里,呼吸声低不可闻,他化阐提静静倾听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若有所思的眉目间始终浸染着一层矜高的忧郁。
闪电蓦然劈落,他化阐提心底闪过一丝悚然的预感,却在下一秒看到原本特地用防爆玻璃改装过的窗户被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芒里,然后随着清脆的炸裂声,尽数碎成簌簌的粉末。
黑色的身影被淋得透湿,衣摆下坠落滴滴答答的水珠,却在踏入的瞬间弥漫出淡淡的硝烟味,混合着新鲜冰冷的雨水的腥气,冲淡了恒温室内聚集起来的暖热窒闷。
是你啊,他化阐提仿佛毫不意外的低叹出声,他望着来人深沉晦暗的晶红双眼,甚至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鬼如来。
那种看似平和的态度,在迷惑之余,也让人隐隐感到恐惧。
鬼如来不及分辨,他化阐提,他的枪管还散发着灼人的热意,隔着皮质的手套烫在他的小臂上,却烫不过心底翻涌的熔岩;
我带你走。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他化阐提想。
那时鬼如来还叫帝如来,是大学里人人敬仰爱戴的教授,他化阐提特地为了考察胞弟执意要进入的苦境大学而来,却被推搡进七夕的晚会,主持人在舞台上大声念出了随机抽取的号码,他看了看断灭塞给他的纸条,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乖乖被起哄的学生们推出了人群。
站在他对面的,就是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帝如来。
隔着流逝的岁月,他化阐提几乎要忘记那张只在黑暗中见过的脸孔的时候,他再次见到了帝如来。
那一日,就是名为帝如来的男人,平静生活的死亡之日。
他化阐提不作回答,却问道,你怎么会来呢?
鬼如来不声不响的崩掉了天花板角落里的摄像头,然后简简单单的说,那迦。
是了,你还有那迦,他化阐提了然后喃喃,他侧过头,仿佛出神地想着什么,鬼如来这才有时间仔细的端详他;他化阐提比之前身体最差,精力透支最厉害的时候还要瘦削,病服柔顺的贴着他的肌骨,却留下空落落的衣褶,下巴尖得简直可怜,束成一股的栗棕色头发贴着脖颈垂下来,锁骨深深的凹陷进去。
糟糕的状态,鬼如来想,不可能成为突围的助力了。
所幸今天他们拥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即使如此也最好不要浪费。
走吧,他重复道,我带你走。
认识他化阐提后的那个冬天,光世大如在恐怖袭击里丧生,身为养父的帝如来悲恸欲绝,却在太平间里遇到了装备齐全的末世圣传一行人,领头者在半边面具下笑得十分狰狞,只死了一个儿子你就这么伤心,等将来身边的人全都死绝了,你又要怎么办呢,鬼·如·来?
梦魇般的名字唤起的是无法逃避的痛苦记忆,在枪林弹雨中负伤逃脱的帝如来在自己家楼下,瓢泼大雨中看到了窗户里透出的明黄灯火。
那是为帝如来点燃的,最温暖的坟墓。
他怀抱着荒谬的希望闯回自己的家,看到的却是手里拿着相册,正一一翻阅的他化阐提,嘴角含笑,那样温柔而美丽。
帝如来瞬间感到无比的恐惧,他多么害怕这个人也成为自己罪恶的牺牲品。
他化!他失口喊了出来,不要留在这里!
我带你走!
去哪里呢?他化阐提抬起头,反问道。
……这是你的问题,鬼如来阴郁的与他对视,你的天阎魔城,你的修罗鬼阙,你的魔皇陵,把你带到那迦那里,你自己去思考。
天阎魔城,修罗鬼阙,魔皇陵……他化阐提咀嚼着这些熟悉的名字,眼中酝酿起冰冷的哀毁,可是鬼如来,托你的福,他们不都已经被斩草除根了吗。
你要现在和我讨论这些问题吗?
鬼如来说不出是厌烦还是逃避地扭过头去,就算你恨我,也最好再考虑一下,只要你能逃出这里,无论要报复谁,将来都多得是机会。
也包括你自己吗。
鬼如来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是的。
唉……他化阐提轻轻地叹着气,你描绘的,真是美好的前景,他向鬼如来伸出手,被后者不明所以却熟稔的接在掌中,曾经养尊处优的手如今却显得筋络突兀,瘦骨嶙峋;可惜,我恐怕看不到了。
鬼如来收紧了手掌,什么意思?
他化阐提仰着脸问,你觉得我是个好心的人吗?
对敌人,你不是。
那海蟾尊呢?
鬼如来顿时头皮发麻了一下,脱口而出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不是他,他化阐提血色淡薄的嘴唇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是他们。
夜雨在窗外不停地下,洗刷掉天地间的戾气,帝如来震惊的看着他化阐提放下手里的相册,对他一如既往的优雅微笑着,叫出的,却是被极力掩埋的名字,你大概真的忘记我了,鬼如来。
随着指尖在开关上轻点,清脆的一声响,灯光顿时熄灭,在笼罩视野的黑暗里,帝如来浑浑噩噩的仿佛回到了久远之前的梦境,只听得到一个柔和的声音,还是说,你只记得这样的场景了呢。
颀长的人体向他靠过来,手指灵巧的解开湿透之后黏在身上的衣物,房间里没有开空调,裸露在寒冷空气里的皮肤却很快被温暖的吐息吹拂而解冻,那仿佛涂抹着蜂蜜般甜美的嘴唇在帝如来的耳畔摩挲,呢喃着残酷的情话,即使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念过我……但,你始终还是爱我,过去是这样,重来一次,也是这样。
耐心陪你玩这个游戏的我,是不是该得到一些奖励呢。
帝如来倒退了两步,跌进柔软的床铺。
是你……原来是你,他忽然感到喉头哽咽的疼痛,他化阐提摸索着吻过了他的脸,苍绿色的睫毛湿漉漉的擦过他的嘴唇;是我,一直都是我,他温柔地回答,为什么要流泪呢,能够再见到你,我是多么的开心啊。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
海蟾尊和他背后之人想要的是魔皇陵的秘密,为了逼我说出来,他们什么事都能做。
鬼如来无言的凝视着他化阐提,在被闪电映亮的霎那,他看到了他化阐提手背上细细密密的针眼,还泛着未褪的红肿。
就算你现在带我走,将来我还是不得不去求他们,他化阐提有些惨淡和怨毒的说道。
你可以找医生,那迦,愁未央,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鬼如来紧紧抓着他的手,徒劳的劝阻道。
不,他化阐提凝视着鬼如来的眼睛,在那片红色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我不要。
那么,又是我吗,鬼如来放开了他,有些自暴自弃的绝望。他化阐提的神情里透出些古怪的冷静,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只是再一次……我不相信你没有想过要杀我。
鬼如来拉开了保险栓,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他化阐提的额心,弹道的尽头,他化阐提的脸庞就像沉浸在月光里,那样的温柔高雅,甚至还带着点滴悲悯。
他知道,鬼如来想,他知道他到现在还是爱着他。只是这爱是他化阐提眼里溺毙的飞虫,只有尸骸最美丽,聊以挥霍和践踏,然而只需有过片刻真挚的对待,就能在时光的灰烬里凝固做明亮的琥珀,永远明亮,永远甜美,永远刺痛肺腑。
对峙良久,终于以一句话作结。你赢了,我能杀你一次,杀不了第二次。鬼如来把枪抛给他化阐提,转身欲走。
闪电照着他的背影,山一样的高大,却那么孤独。
我毁掉了什么,他化阐提这样想,他已经感受不到看到鬼如来出现时心中那一瞬间的仇恨和报复欲了,他记起自己也曾凌迟过这个男人的心,不会比现在的要求更残忍,也不会比当初的背后一枪更仁慈。
可是那时他心里非常愉快,被爱没有理由让人恼怒,尤其是当它成为隐秘的软肋,日积月累的甜蜜毒药。
然后我们毁掉了彼此。
他没有叫住鬼如来,留下只字片语足以留供日后的缅怀,事实上他现在觉得自己有种如在云端的飘忽感,像海蟾尊给他注射那些无色的药物之后,他看着那张漂亮又恶毒的脸,满心的怨恨却在药力发作后渐渐消失了。
怎么可以消失呢。
父亲死之前,那迦站在他的床边,被紧紧抓住了衣角。
他化阐提其实不知道那迦和他父亲是什么关系,不像朋友,不像亲人,甚至也不像情人,但那么多疑的父亲从来没有怀疑过那迦的忠诚。
那迦,那迦,父亲气喘吁吁的呼唤着他的名字,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不甘的恨意,他化阐提偷偷地躲在门后,听到他绝望的颤音,我怕死,然后停顿了一会儿;
——也怕活着。
很多很多年之后,他化阐提才明白那话中的深意,他有多爱他的父亲,就有多恨那些让他父亲说出这样的话的人。
如果父亲还活着,自己和弟弟又会怎样呢,也许断灭不用牺牲,他也不必在这样暴乱的雨夜冷静的思考自己的末路。
可我不怕死,他化阐提握住鬼如来留下的枪,心底泛上一丝苦涩的感情;
我只怕没有尊严的活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