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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沾衣欲湿杏花雨,绝不承认是泪雨3 ...

  •   振羽最终还是把卷子混乱塞进某个抽屉,洗手带帽匆忙上阵。她随意瞟了一眼,就看见一条完全杂乱无章的曲线,那是患者的心电图。
      只怕,现在她的心电图也好不到哪儿去。
      “交换位子。”
      龙天简单地命令着。两人一错身,振羽顶上了心外按压的位置,龙天替下护士吹皮球。
      满屋子似乎只剩下仪器设备的报警声,各种设备都在拼命告诉医生这个病人很危险。如果龙天能够跟她说说话还好点,可是他一旦工作起来就会异常专注,除了极其简单的命令外几乎不说话。这时候振羽觉得自己越发煎熬了,她只能感受到双手叠放的地方没有丝毫生气,就像一个漂浮在水上的皮球一样,按下去弹回来,按下去弹回来……
      龙天偶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顿时急怒道:“你疯了!病人的气道已经切开,你还在这边掉眼泪!伤口都被你污染了!”
      他一把推开振羽,自己顶上继续摁起来。振羽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对着床上那人大喊道:“向锐!你快点醒过来啊!女儿考了双百分的卷子还没有看到,答应明天给小子过生日的承诺还没有做到!你才37岁,你真的可以的,你自己也不甘心就这么死掉吧!”
      龙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十分古怪,但振羽已经顾不上了,她的双眼都被眼泪糊住了。只有龙天的声音在这一刻清晰得像一道日光照进她的灵魂。
      “擦干眼泪,继续工作。作为他的主治医,你不可以第一个放弃。”
      “……是。”
      振羽换了一副操作服和手套,继续上场。龙天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他只是不住手地全力抢救。
      直到病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直到病人的血压掉到了零。
      直到病人所有的生命体征都完全消失了。
      可是龙天不说停,抢救就一直进行着。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诉说着对一条生命最后的坚持。

      两人足足摁了一个多小时,龙天才说,停手吧,救不回来了。
      振羽茫然地丢开手,摁了太长时间,脑子已经浆糊了,突然让她停手,她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
      护士们把各种管道都拆走了,他躺在洁白的被单里,安静得好像在熟睡。龙天看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两张期中考试卷子,正面朝下盖在逝者的脸上,轻声说:“你的女儿很优秀,也很刻苦,你可以安心地上路了。”
      振羽忽然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她似乎看到试卷的边角轻轻飘动了一下,然后,才真的不动了。
      眼泪汹涌而出。
      龙天走过来,安慰似地拍拍肩膀:“你在这里善后,交代后事就交给我吧。”
      振羽无比感激地动了动嘴,却无法发出一个声音,只能默默向着他的背影祝福。不一会儿,一声类似惊厥般的尖叫声凄厉地划过上空,然后,哭声震天。
      像这样悲恸的场面,其实哪天都不会少,只是这一天,遗憾来的更为具有冲击性。
      振羽好容易走出抢救室,看见那三个人又抱成了一团,哭得十分可怜。龙天插了兜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既不说话,也不离开。但只要他还站在那里,对大家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振羽鼓起勇气走过去,对那三人说:“里面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女儿扑上来,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姐姐,爸爸看见我的试卷了吗?他高兴吗?他为我骄傲吗?”
      振羽轻柔地抚着小女孩的头发,安慰道:“他看到了,还笑着说,你好棒。”
      小女孩不知道收敛,哇哇地大哭起来:“以前我不好好学习,爸爸用笤帚打我,满院子追着打。现在我好后悔啊,我恨我自己不听爸爸的话,我恨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恨没有花时间多陪陪他……”
      护士长见这边乱成一团,连忙跑过来,连哄带劝地领着几个人离开了。振羽茫然地站在那里,又不知身在何处,该做何事。这时候一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下班了,没事儿的话就陪我散散心吧。”

      虽然说是陪他散心,但振羽心中明白,龙天是想安慰她来着。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医院,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医院为龙天租用的宿舍楼下。
      “上去坐会儿吗?”龙天建议道。
      在走过一段接近零度的春寒夜路后,一想到会有温暖的灯火、舒服的沙发、美味的加餐……振羽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只是,当她正式踏进龙天的家门后,终于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我靠!这简直就是猪窝!”
      龙天丝毫不以为许,反而嘲笑她:“我又不是女人,要那么干净干嘛?”
      振羽追在他屁股后面控诉连连:“可是你是医生啊,医生难道不是上到头发丝下到每一个指甲缝都应该整洁无比吗?可是看看你这个家……你那个床单原本应该是蓝色的吧?你那个茶几上的杂志还能堆得再满点吗?吃完的快餐盒能不能顺手就丢掉啊?你的牛仔裤真的不是耗子啃出的洞吗……”
      “哎,女人就是事儿多。”龙天对天翻了翻白眼。
      “是我事儿多还是你太邋遢了?同为百伽图出来的人,顾沅的家里整洁得都不带烟火气,让我一直以为他一定是回了家就直接躺床上,其余什么都不碰。而你的家简直就是垃圾场,不,是火葬场!”
      “我觉得我这儿还不错啊,很有生活气息。我们在非洲的时候,住的可是连马桶都没有的屋子,只有一根管子戳在地面上。”
      “那……你怎么解决生理问题?”振羽目瞪口呆道。
      龙天很自豪地说:“我尿得可准了,从来都不像别人乱撒一地。”
      振羽的脸已经彻底黑掉了。
      “好了好了,叫你来不是让你批评我的生活作风的。看见那个谱架没,上面插的乐谱,会拉吗?”
      振羽一回头,看见屋子里唯一一块还算整洁的地方立着一个谱架,旁边放着龙天的琴盒。
      她走过去读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听过。
      “要不要听我演奏一曲?”
      龙天挽着袖子走过来,只一个拿小提琴的动作,整肃的面容就与刚才完全不同了。他试了几个音,随即行云流水般的曲乐从他的琴弓上倾泻而出。振羽刚听了四个八拍,就怔怔地流下了眼泪。
      她听出来了。
      这是上次龙天在后花园里拉的曲子。
      哀婉而又悲怆的曲调,如同九天之上的梵音,迅速把她拉回了刚才抢救的那一幕。心肺复苏、强心针、电击……无数的手段都用上了,可是怎么都挽救不了他的生命……亲人的眼泪和呼唤,也不能让他离开的脚步迟疑半分。
      有时候,医生就是这么无力,无论你用了多少心思,想了多少办法,病人也还是会死。
      人,终究都会走向死亡。
      龙天一曲歌毕,抬起头来幽幽地看着她。
      “如何,哭出来好点了吧?”
      振羽揉揉发红的眼睛,撇撇嘴,点点头。
      龙天甩过来一把钥匙。
      “下次你要是再为这种事不开心,就到我这里来拉曲子纾解压力吧。可是,我不许你在抢救的时候就开始分心,泛滥的同情心对病人毫无用处,只有危害。”
      振羽不服气地说:“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有时候也有心肠软的时候……”
      “那就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
      “可是,医生不是最有爱心的职业吗?”
      “不,医生是最无情的职业。”
      龙天的面孔一时间变得严肃起来:“你看过剖腹产吧,撕裂大网膜的那一瞬间,是不是觉得很血腥很残酷?你知道坏疽吧,哪怕只是一个脚趾头黑了,说不定也要截掉一整条腿。为什么医生不肯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因为他下不去手。手术台就是战场,必须当机立断。你的心慈手软,是对病人的不负责,是对顽症的姑息养奸。”
      “那……你做到铁石心肠了吗?”振羽支吾着问。
      “不能。”龙天竟也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你还说我……”振羽憋屈地看着他。
      “可是我的体内有一个开关。我知道什么时候让它开着,什么时候应该关闭。”
      龙天走过来,在振羽的背上拨了一下。
      “好了,现在开关打开了。想流马尿就赶快流吧。”
      振羽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说:“刚才你拉的曲子叫什么?能不能教给我?”
      龙天的脸上滑出一个暖暖的笑容。“曲子叫《天职》,是世界医师慈善音乐会的主题曲。”
      《天职》……振羽悄悄咀嚼着这两个字。难怪这么有画面感,原来是写给医生的歌。她走过去,拿起小提琴问:“可以借你的地方练练琴吗?”
      “请自便。想来的时候随时可以来。”龙天摆出一副海纳百川的慷慨模样。
      振羽微微一笑,随即专注地练起琴来。来到这个城市后一直处于奔劳的状态,几乎没有摸过琴,振羽的技术也有些生疏了。只是她天生一股韧劲,拉不好就一遍一遍地拉。龙天端了一杯咖啡,开始时还指导几句,后来就索性靠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帘上倒映着一片金灿灿的光,醒来后才发现是天边的第一道日光沿着玻璃窗斜斜地照进了屋子。而振羽就站在这道金光里,孜孜不倦地拉着小提琴,她在琴声中倾注了那么多的感情,每一次开阖,每一声弦动,似乎都有成串儿的泪水从琴弓上撒下来。
      如同圣女的叹息穿过十字的花环,一浪一浪扑向他。
      龙天呆呆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比天边喷薄而出的红日更加美丽,更加圣洁。
      悲伤和迷茫都将随着黑暗渐渐散去。
      一线金色的曙光,正从他的眼前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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