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遗梦》鸯笙

16、暗流（中）

　　林姨娘微屈膝下来，轻轻地将一只手落在了愉哥儿的肩头，盈盈的指尖缠绕上了一绺自愉哥儿束发帽间遗落的青丝，她细细地把那簇头发在指上绕出规矩的形状，又仔仔细细地将它掖进了愉哥儿的束发帽中。事毕后她直起身，温热的掌心不轻不重的放在愉哥儿肩上轻拍两下，声音含了些许沙哑，不再是往日的尖细逼人，可却带了不容人质疑的压迫感：“二爷，起来。”

　　愉哥儿将林姨娘的平静看在眼里，心里早就慌了神，一骨碌爬起来便抓住了林姨娘的长摆宽袖，一阵阵的大力摇晃只觉得那上好的锦料也要崩裂开来。他看向林姨娘的眼睛里包含了最后几抹希翼的光彩：“姨娘有办法了是吗，姨娘有办法救我了是吗，姨娘，姨娘……”

　　袖摆被抓住时林姨娘顺着大力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复杂的又看了愉哥儿一眼，听着愉哥儿的声声恳求，她一咬牙拂开了袖子。袖子翻飞着遮去了她的视线，落下时却是愉哥儿一张不知所措、希望落空的脸。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融化了，原本硬气的声音带了几分微涩的哽咽，更像是母亲对不知事孩子的宠溺：“姨娘自有办法。”仿佛就像小时候愉哥儿因杏仁糖吃完了而大哭大闹，她吩咐泰妈妈再去买几盒一样简单。

　　她清楚知道帐面上的银子已经不多了，如何也拿不出将近一万两的大数目。可是所有的痛苦她绝不会放任愉哥儿去承担，因为这是一个母亲的责任。

　　愉哥儿宽心长舒口气，冲林姨娘一笑：“我就知道姨娘最疼我了，姨娘一向有办法。”林姨娘也笑，那口气与那个嚣张跋扈的林姨娘如出一辙：“那是自然。”

　　林姨娘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我的二爷，今个儿在双木院待得也够久了。你也知道上头那位一向不喜欢姨娘与小主子亲近，今个儿就到这儿罢。早些回去歇息，姨娘一定帮你想个周全之策。”愉哥儿点头如捣蒜，如今林姨娘替他解决了这么个大难题，自然奉林姨娘的话是说一不二的，半步不留便出了双木院。

　　“姨娘……”泰妈妈担忧地唤道。

　　泰妈妈是林姨娘屋里唯一知根知底的人儿，又把林姨娘与愉哥儿方才的话听了个仔细，这才担忧不已。林姨娘房里的账目她都是有过目的，千凑万凑也凑不出这几千两银子的大数目啊。

　　林姨娘咬牙道：“便是不成，也要凑出来。难道要看我的二爷被那个老妖精给扭送官府吗？”泰妈妈自小看着愉哥儿长大，林姨娘对愉哥儿的宠溺她也是最是知晓，听了此言，她也不好劝说什么，只巴巴地叹了口气儿。愉哥儿这不经事的性子，有大半都得是林姨娘惯出来的。

　　林姨娘思索后更觉麻烦，又想起自己的烦心事，便觉得还是快刀斩乱麻来的利落，便吩咐道：“泰妈妈，先把我自库里换出来的首饰都收拾出来，先把这些交上去，那老妖精高兴了，只盼能把银两的事儿多宽限几日。再把我这些年的账本都查一遍，看看如今的钱银还剩了多少？”

　　泰妈妈应声下去忙活，屋内只剩下林姨娘一个人。傍晚迫近，天色逐步暗沉下来，原先如火烧天角的夕阳最后释放着她瑰丽的色彩，乌如浓墨的云朵泼洒般的吞噬着夕阳的余晖。当那炫目的光彩消失之后，余下的是一片逼仄的压迫感。

　　双木院内寂寂寥寥，正房里却是张灯结彩。用罢晚膳，太夫人领着顾氏、杏娘、樱娘在自个儿的正屋说话儿。四个人挨挨挤挤全都窝在一张软榻上坐着。顾氏坐在太夫人右侧，樱娘陪着坐在太夫人左侧，杏娘挨着顾氏靠着小茶几坐着。

　　太夫人此刻是满心的欢喜，一左一右都是自个儿的心肝宝贝，与顾氏便自然而然地唠起了家长里短。顾氏瞧了瞧四周，欲言又止，旁敲侧击了几下庶出的弟妹，太夫人瞧出她的心思，笑道：“我本想你今日舟车劳顿，便没把二房、三房几个叫来，想必你也疲于应酬。不过如今既然你想得紧，也便把他们几个唤来罢。”

　　太夫人转而对身旁的刘妈妈吩咐道：“不过是说些家常，林姨娘、石姨娘来了，免不了又得守着规矩，便别叫上了。都是几个姐儿，唤了愉哥儿来又怪不好意思的，你且把柳姑娘和桂姑娘唤来便是了。”

　　顾氏暗自奇怪：林姨娘石姨娘未唤是老夫人一贯的做派，姨娘自然应该守规矩，原先每回来了也不过僵了气氛。可今个儿未唤愉哥儿，却着实令顾氏想不明白。愉哥儿今年十六的年纪，以往太夫人一贯把他当个孩子疼宠着，便是姑嫂姐妹说些体己话，让他在一旁也是常有的事。可今个儿怎么突然转了作风？顾氏不禁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身旁的杏娘，杏娘悄悄附耳在顾氏旁边道：“明个儿和嫂嫂说。”

　　刘妈妈正遣了屋内的小丫头去唤柳娘和桂娘，屋门口却施施然出现了一抹深红的身影。“母亲倒也不必遣人来唤我了，女儿如今是不请自来了。”人未到，声先到。娇娇柔柔的声音随着身影婷婷袅袅由远至近，老夫人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却恰巧落进了杏娘眼里。

　　杏娘不禁暗自叹息，这柳娘的性子，一时半会儿哪里是服个软就改的过来的。

　　柳娘在太夫人跟前盈盈屈膝，浅笑道：“母亲万福。”又转头对顾氏道：“有些日子未见，嫂嫂更娇丽了。”

　　顾氏笑道：“三妹妹说笑，娇丽的该是三妹妹才是。”

　　柳娘并未答话，一双傲人的眸子微不可查地睨过杏娘樱娘。她自小便生的随林姨娘灵动娇美，如今将近及笄眉眼张开更多了一股林姨娘不具的清丽楚楚之气，走路颦笑皆如她的名字一般似风拂摆柳，百媚千娇。

　　人人都说，这崔三小姐的容貌在燕京里也称得上是数一数二了，只可惜是个庶出的女儿。

　　所以她柳娘不服，不服凭什么她樱娘杏娘就可以嫁高嫁贵，她柳娘就算要嫁一个嫡出的男人，都得是樱娘杏娘拣剩下的货色。她恨自己的生母不是正房，给不了她嫡出的名分，她更恨她的生母只心心念念着她的儿子，而甘愿将她向火坑送。

　　她明白，她的命运如今都握在了她生母此生最恨的女人手里。所以她为了自己的命运，必须选择屈从，就算背叛了与她血浓于水的那人，她也义无反顾。

　　人，最终都是自私的。